2013年5月27日 星期一

士大夫无耻——章振乾教授经历的“反右”





1957年4月,上头的人又到厦门大学。这次来头更大,带队的是福建省委书记。

当时中央刚刚公布了《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发动大家给党提意见。省委书记对校党委说:“无论大家提什么意见,你们都只能接受,不许强辩或报复,受不了也得受!你们要戴起钢盔,让人家狠狠地整。”

他大概也不知道事情后来会变成怎么样。

因为王亚南校长准备到印度讲学,在北京等候出发,章振乾教授以校长助理兼教务长的身份主持校务。跟着省委书记来的一位处长找章先生,要他组织校内各民主党派的负责人开会,以校党委为“主攻对象”。章先生觉得党的确应该改变作风,但早几年的风雨已经磨掉了他的许多棱角。他公事公办地传达了福建省委的指示,自己却忍住不提任何意见。

谁知道这还是害了别人。

不少直性子的教师和学生对党委提出了批评。但这种“大鸣大放”的局面撑不到一个月,报纸就说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发动了“猖狂进攻”,要“坚决反击”。掌权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厦门大学校园贴满了大字报,其中多数腔调几乎完全一样,都是痛骂那些敢摸“老虎屁股”的家伙。显然有人在幕后指挥。

一个学生看不下去了,贴出大字报说:“如果提意见就是右派,那我宁愿当右派!”

要是回到1949年以前,章先生也会这么做。但在这时,他真替那个年轻人着急,心里骂他太不懂事。



第一拳来自身后。一位民主同盟的教授突然写大字报,要章先生“交代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

章先生马上成为众矢之的,那张大字报的出现并非偶然。

王亚南校长听说章先生落难,借口家里有事,从北京飞回厦门。有人劝章先生请王先生帮忙。章先生知道校长跟校党委的关系也好不到哪去,不愿拖他下水。王先生找了党委领导,人家告诉他,已经决定把章先生划为右派。

作为中共预备党员,王校长失望地说:“服从组织决定,保留个人意见。”

这是章先生在反右时听到的最义气的话。过了一两天,王先生飞回北京,随后去印度,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既然运动刚开始就把章先生定为右派,那么马上宣布就得了。但掌权的偏要组织大家一起批判像章先生那样的人,逼他们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开口骂自己是坏蛋。这是败坏民心,摧毁人的尊严,使士人既可杀又可辱。

蛮不讲理的大字报铺天盖地,校刊的漫画把章先生画成一只袋鼠,肚子里装着厦门大学的其他右派。大小批判会连续不断,“打倒章振乾”的叫喊震耳欲聋。写大字报和在大会上口沫横飞的全是大学里的读书人。甚至有人上门威胁章太太。章先生知道无理可讲,不想太过连累家庭,勉强同意了他们的条件。

接着开批判会,主持人说:“章振乾的问题搞得最久,但他的态度恶劣,多次企图翻案。经过反复批判教育,看来有了一点觉悟,今天打算替他定案。”但他接着要章先生承认的“罪行”跟原来约定的不同。这明摆着是陷害。那些人一再出尔反尔,连做人基本的诚信都不讲。

章先生实在沉不住气了,回答说:“你们有什么根据?是谁揭发的?他敢不敢站出来对证?你们无中生有!这就是我的交代,完了。”

会场里一片沉默,然后响起大声叫骂:“别太嚣张了!”“岂有此理!”

主持人没想到章先生会反抗,不知如何是好,会议草草收场。他们太蛮横,以为可以随便欺负人,别人一还手,他们就不知所措。不过章先生知道,那些人完全不顾脸面,情况会糟到什么程度根本无法想象。

他带着一颗沉重的心离开会场。



一天夜里十二点,电话铃突然响了。章太太起床接电话,对方恶狠狠地说:“叫章振乾马上到教室开会。”这时是冬天,屋外寒风凛冽。章先生起来穿衣服。两三分钟以后,电话又响,对方大叫:“怎么还没来!”

到了会场,章先生看到桌上有水壶、茶杯和吃剩的蛋糕。那些好汉吃饱喝足,有计划地折磨毫无准备的人。接着又是纠缠不休的审问和毫不讲理的谩骂,一直拖到天亮。这些批判会都是上头安排的,出面主持和开口叫骂的却几乎总是民主同盟的教师。各个组织都被控制了,都成了当局的工具。读书人失去了廉耻之心,也不再看重友情。

第二天夜里更晚的时候,又有电话叫章先生去批判会。以后天天半夜搞批判,结果章先生一听见电话铃响就神经紧张,心惊肉跳。他发现,除了少数头目,他的对手几乎次次不同。他们以众敌寡,以逸待劳,成心把人整垮。

厦门大学根本没有权力这样批斗教职员。事实上,在“三反”中,章先生充当傀儡的“人民法庭”也无权将公民投入监狱。当时中国的法律当然不完美。但灾难的主要原因不是法律的缺陷,而是法律完全受到蔑视。咱们回头查对一下,哪一条法律授权搞“三反”、“反右”和“文化大革命”?只要不是宣布可以为所欲为,任何法律都是对当局的限制。即使遵守不合理的法律,也比无法无天要好。如果法律不受重视,官员可以越权,任何人的命运都没有保障,上次他倒霉,下次你遭灾。上至高官显贵,下至普通职员,人人都随时可能被“打倒”。“三反”时齐先生吃了大亏,这回轮到章先生了。



经过反复折磨,又有人分别跟章先生和章太太谈话,叫他在会议上公开认罪。

有位先生一开口就讲“听说你这几天搞得很疲劳”。

这是谁“搞”的?这样说话还有一点良心吗?

结果双方约定,章先生在一个小会上认错,承认自己是资产阶级右派,然后定案了事。

后来开会,章先生被带到一个很大的教室:这根本不是约定的小规模会议。那些人又一次背信弃义。章先生懊恼极了,心里狠狠骂自己是软骨头,竟向那些根本不顾最基本做人操守的恶棍屈服。但是,对方一手遮天,权力不受牵制。被打击的人没有任何地方可以申诉。章先生难以坚持,他也不忍心看到妻子儿女继续受难,于是把过去所有跟党委官员的矛盾都说成是自己的罪行。

大学是洋人发明的,有自己一套规矩。办大学就得遵守这些规矩,就像打篮球必须遵守外国的规则,不想守规矩就玩别的把戏,不要打篮球。章先生是书呆子,要求守规矩,于是跟一些党委官员意见不合。例如,他们从农村找一帮人到厦大当政工干部,随后要把这些人定为助教。章先生是教师升等委员会主任,觉得那些政工干部文化水平太低,不适合当大学教师。诸如此类,章先生在会上通通说是自己的罪过。

章先生骂完自己,会场上一片沉默。

接着有人吼道:“早点承认多好,到头来还是要承认。”

“你的讲话通通录音了。你再也没法翻案了!”

主持人说:“章振乾好像有悔改之意。但他过去罪行严重,态度恶劣。我们对他今天的表现抱怀疑态度。今后他要改变反动立场,向人民低头认罪,用感恩态度接受处分。”

“感恩”?感什么恩?只有最蛮横、最专制的统治者才会认为,不把臣民逼疯整死就是恩泽。对章先生的处分是:定为极右分子,撤销校长助理兼教务长、民主同盟中央候补委员、省人大代表职务,从三级教授降为六级(那是当时正教授的最低一级)。保留省政治协商会议委员资格。这使人对政协的作用感到迷惑:干嘛要跟一个罪恶深重的敌对分子“协商”政治事务?

不久,王亚南校长从印度回国。他看到章先生的名声已经被完全毁掉,不可能继续在厦门大学工作,极力主张把章先生调走。1958年,章先生离开厦大,脱离了经济学研究和讲授,学术生命就结束了。

章先生是福建省最大的右派之一,但好些小右派的遭遇比他要惨得多。在那个时候,罪与罚全是任意的。

袁征,腾讯网《大家》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

明鏡新聞 - 歷史

明鏡雜誌 - 歷史

明鏡博客 - 歷史

明鏡出版 - 歷史/傳記

明鏡書店 - 歷史/傳記

明鏡書店 - 新史記雜誌社

明鏡電子書 - 歷史/傳記

明鏡雜誌 - 新史記

明鏡雜誌 - 名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