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27日 星期一

坑孩记——寻访50多年前被劳教幸存的孩子(一)


这是一篇惊世骇俗的历史。这是一段亵渎人性的往事。这是一个说来揪心的噩梦。我与谢贻卉一老一小结伴,从盆地几个大中城市寻访50多年前被劳教幸存的孩子,跋涉千里,打捞到10几个人,都垂垂老矣,从他们口述历史留下的这份记录,是他们铭心刻骨悲惨的童年,比高尔基写的《我的童年》更荒诞、较雨果写的《悲惨世界》故事更离奇。前辈作家写的,是提炼人生,有文学的虚构,是本质的真实,我这里记述的,是亲历亲见的真人真事真细节真故事,是更全面的真实,为还原历史的实录。

楔子

这是一篇惊世骇俗的历史。
这是一段亵渎人性的往事。
这是一个说来揪心的噩梦。

我与谢贻卉一老一小结伴,从盆地几个大中城市寻访50多年前被劳教幸存的孩子,跋涉千里,打捞到10几个人,都垂垂老矣,从他们口述历史留下的这份记录,是他们铭心刻骨悲惨的童年,比高尔基写的《我的童年》更荒诞、较雨果写的《悲惨世界》故事更离奇。前辈作家写的,是提炼人生,有文学的虚构,是本质的真实,我这里记述的,是亲历亲见的真人真事真细节真故事,是更全面的真实,为还原历史的实录。

当年毛泽东发动的文化革命,曾浩称:史无前例的伟大事件,若以焚书坑儒作标志,史有秦始皇开创于两千年前,后有乾隆皇帝重复于后,他借编《四库全书》焚书(毁的民间藏书多于编出的许多倍)而坑儒,哪个王朝没有?明朝皇帝朱棣坑了方孝儒这个大儒,不仅株连灭了方氏九族,其门生也尽杀了。清朝雍乾两朝以文字狱坑的儒,曾延续数十年。至于如洪杨之乱那类农民起义对文化烧毁与灭绝,更史不绝书了。1966年毛泽东以文化革命名义,发动群众参与的政变,也是从坑儒开始,如以坑向他献媚,写海瑞罢官的历史学家吴晗,坑党内大秀才邓拓廖沫沙三家村开始,到1976年清明镇压四五运动青年与知识分子,这些坑儒,皆非“史无前例”创举。笔者所记录毛泽东朝代,他在反右坑了135万右派知识分子时,(新解密数字)在四川峨边劳教营坑儒大坑里,被坑的还有两千多个孩子。我记录下的才是毛时代史无前例的“壮举”哩,人类与中国历史,毛以前从来没有坑孩。。

坑儒,当年毛泽东是认了账的,舆论议论到他的反右运动是坑儒时,他还笑秦始皇只坑了460个儒生,太少!自豪他坑的超过秦始皇多少倍,笑人家没有说够他的残暴,需要他作补充。(同类话还写在他那本《论人民民主专政》中)现在,他这坑孩的历史,自己不能补充,我来为他作补充,他的徒子徒孙要封我的口,就有违你们毛太祖的意志与风格了哩!

反右运动中,在四川峨边沙坪建的劳教场所里,由饥饿坑死右派数千时,还随右派殉葬,坑了两千多孩子,我这幸存的书生,自觉有责任来访问幸存的孩子,还原这段历史,能被邓小平讲的什么“历史问题宜粗不宜细”抹去吗?历史抹去了细节,就只剩假大空的废话与谎言,还可像小姑娘,被任意装饰打扮了。

1958年春,毛泽东在成都开政治局会议,决议了大跃进。得此风气之先的四川省委书记李井泉,他就首先跃进打右派抓右派,四川大跃进的序幕,是大建劳改劳教企业关右派开篇的。籍他们前几年,在镇反与土改等运动中,杀关管政策,把杀剩下与民国政权有瓜葛的党军政人员,包括士绅,全拘捕关起来,用这些囚徒在大凉山建起雷马屏劳改农场,绵延百余里疆域。这是前线抗美援朝,打击外敌,同时在后方剿灭内敌,可称毛泽东最早的内外政策都两手硬哩。四川建劳改农场经验,1957年就作为抓右派在小凉山峨边建劳教农场经验,劳教管理干部,多是从劳改队调去。管理者不够,我被押到峨边沙坪劳教营时,还遭劳改犯刑满的老犯来管我们这些右派新囚,也用年纪大些的右派劳教,去管那些少年儿童劳教,用他们的话叫“以敌制敌”也可称以囚制囚了。这管少儿劳教,岂非发展为:以大制小吗。这么层层地管,两三个劳改干部,就可管4、5百人的中队了。

从1957年到1959年,是中共镇反肃反红色恐怖歇了两年,重新恢复的年月,各机关学校,抓右派,从党内抓到党外,从大学生抓到中学生,在成渝两地设劳教转运站,三天五天,便在半夜用十车八车把人运往小凉山劳教,人们还在睡梦中,自己亲人就押上囚车了。杜甫那“润物细无声”的诗,也被变成:捕人静无声了。

我是同四川大学和雅安农学院的右派乘一部卡车被送到峨边劳教的。进劳教集中营才一个月,就调去建筑中队赶造工硼式山区囚房。每天爬上原始森林里去伐木运木,多次遇见近两百孩子,也在劳教,也跋涉在雪山里搬运木料,由一个背盒子炮的,叫张宗治的中队长吆喝着,看这些娃娃踉跄在崎岖路上,我瞠目结舌。

我惊了:怎么?这劳教集中营,劳教大学生、中学生,够残酷了,还忍心劳教这些戴红领巾的小学生吗?尽是含苞未放祖国的花朵呀!形容少年儿童以祖国的花朵,红色报刊常这么形容,当年的歌,也是这么唱呀!

当我拖回两米长的圆木,去破帐蓬拿脸盆洗濯时,看见那些孩子也鱼灌而入山沟对面的工棚,有人告诉我:那是新建的新分沟中队,关押的多数是少年。没想到,这无产阶级专政,怎么从专阶级敌人的政,竟然专到孩子了?几十年后,主持反右的邓小平不否定反右对知识分子的专政,只用扩大化了来敷衍罪责,现在看来,姑且就说扩大化,可你这专政,也扩大到少年儿童了,还不荒唐到极点,该彻底否定吗?

那天晚上,政治学习时,教育干事廖善珍来训话,他板着脸说:你们中有人诬蔑党的劳教政策,是贱价收买廉价劳动力,这是反改造反动思想。他在上面讲,我在下面想:每天我在天未亮就被撵进老林伐木运木,天黑了,还挣扎在泥泞路上,每天负重往返老林超百里,如一条牛一匹马的劳役,累了大半年,没见一分工钱,(劳教,你们说是有偿劳动,却不兑现)不是庄园奴隶一样的贱吗?连想到当天运木板的童工童奴,心想:这些孩子,不是你们更贱价的童工吗!

这些想法一涌上心,我赶快自己压下心底,怕从口里泄露了出来,被人告发,又作为反改造的右派言论挨批斗。但是,不久,我发现山沟对面少年儿童劳教中队的娃儿们不见了。从建筑二中队来的右派刘诺夫告诉我,他们在大堡作业区修的五个中队工棚已完成,新分沟的少年劳教,全集中到大堡,那里集中了全省几千孩子。

一听,我明白了,这劳教农场如此不分老嫩,大规模地网落人力,是作梯队形的人力储备了:撵我们这些年轻右派来开荒,还撵大批少年儿童来接力与接班吧。三年五载后,右派劳教走了,这些少年成熟成青年了。这不是与农村家庭养童养媳类似吗,用劳教名义收容的娃娃,不就是童养奴么?

但是,从那些大老粗的劳教干部嘴里,决不用这残酷野蛮的蓄奴去解释,竟然冠冕堂皇地说这是对我们一条生活出路,在培养我们用劳动自食其力。他们学习苏联十月革命后,教养少年儿童,学马卡连柯在写教育诗篇,学捷尔任斯基在办工学团哩。可苏联是一次世界大战后,继续内战造成百万流浪儿童,收容有疗治社会伤痛的性质,中国是在和平环境从人家父母卵翼下抓来这小凉山呵!

抓右派,有指标分配到各单位。一了解,抓少年儿童去劳教,也有计划与指标,下到公安派出所,由他们到家庭与学校去动员,找有点小过失的,子女多负担重的,调皮犯规的,家庭父母熬夜在高炉炼铁儿女照顾不到,流浪街头的。还有一种受后妈继父虐待流落社会的,都成了教养收容对象。我这右派送去劳教,见单位写了申请书,许多派出所抓孩子劳教,也叫妈或爸写了申请,用教养与申请类字句,就把送去受他们专政掩盖、模糊与混淆了。

跃进建起的劳教大营,就像跃进建起的泥巴炼铁炉,很快就崩塌,这劳教营崩得更快,当年就暴出破绽与困窘:怎么?右派们一天苦干16小时,苦一春又苦一夏,秋收时,收回地里的包谷红苕洋芋,只一个月就吃光了。依然要从山外运粮来开伙,山上万多人,每天运万斤粮上山,运粮的队伍也是上千人,我在建筑队,有好几次停下一切劳动,几百人全部去百里外搬运包谷。到了粮食紧张,多数人水肿,当人民公社里的人民在大批死亡时,囚在劳教营里不饥荒年也有饿痨病的囚徒,就死得更多更早。而大堡那些生活还缺自立的少年儿童,死得就嚇人听闻了。

今天,说起那三年饿死人,全国几十个省死3千多万,四川就占千多万。而峨边沙坪劳教营的死亡率,是四川最高,大堡那些稚嫩的少年儿童,又是劳教营中最多的了。

我服役的建筑中队,除了少数原是泥木工的,大部是大学中专来的小伙子。晚上在通铺上挤得难以翻身,才一年多,死得这百人大床,空荡荡,任我横躺竖躺。这时,从大堡死人堆里抢救来了十几个少年劳教,个个是一张瘦猴脸,褴褛的衣裤巾巾吊吊,像地狱里钻出的小鬼。他们叫:郭明忠、周光直……50多年后还记得这些名字。这些少年告诉我:他们是从死得一窖一窖娃儿的山里,逃出来的。个个都是打游击夜战刨红苕洋芋的能手,他们也将“敌住我扰,敌追我跑”那些游击战术,应用来谋生存了。一说起大堡饿死的那些小伙伴,我耳里装满了一个又一个令我心惊又心酸的故事。

山外山上再重逢

当饿死人饿得劳教营埋死人也缺劳动力,小凉山上,千堆坟莹鬼唱歌时,这劳教大跃进的崩溃,就早于大炼钢铁与大办人民公社崩溃许多年了。与我同单位同在建筑队运木的朱友柏,是饿得像骷髅送给他成都省文联的妻子赵秋苇,我饿得偏偏倒倒还未全躺下,被抢救到大渡河下游中川劳教铁厂,出小凉山,也出了鬼门关。这条命复活后,遇见剩下未死的小劳教也抢救来这里,都16、17岁了,又在矿山火烧埂采矿,在采石场暴破石灰石。可是,到了1965年,峨边劳教营播种的茶籽生出茶苗,需人力垦复,我与这些小劳教又押运到小凉山上,不叫劳教,说是到小凉山劳教营去就业,号召以场为家以茶为业,有终身为劳教奴工之悲了。
我同那些过去的孩子现在的小伙,劳动在杂草丛生的茶梯上,听他们讲在大堡死里求生的那些故事,谁能背一个洗脸盆出去,把洋芋煮得吃到天亮。谁被抓住吊鸭儿浮水,把手吊成残疾。最难忘的是说郭明忠在解放岗抢馍馍,那时,他大约13岁,队里派他去背煤,他饿慌了,见农民的背篼里有玉米馍,他用树棒打昏农民,抓住馍就狼吞虎咽,刚吃完,那农民醒过来了,哀求他说:你吃了我的馍,就算了,求你把我背到路下面那人家去求一口水喝,做点好事嘛!这郭明忠竟动了心,老实地背这头部受伤的农民去到那农家,到了那里,受伤者一吆喝,郭明忠就被捆绑起来,交劳教干部。娃娃们还给这憨包少年郭明忠编了一个歌谣,当作快板唱来嘲笑。

总之,从大堡活出来的孩子,说他们如何烧四足蛇吃,抓土里大蚯蚓嚼,装满了我的两耳,尤其说有的娃儿手上长起红泡红疙瘩,叫肺吸虫病,是吃野生动物传染寄生的,成了医不好的终生残疾,赫然在心,多年难忘。

给我印象最深的孩子,叫吴成经,孩子们嫌他说话有呷呷呷的粗音,用绰号鸭婆称呼他。我问他:听口音是成都仔吧?他说家住半边桥街,因调皮逃学,捡点破铜烂铁去卖,祠堂街派出所的警察就抓来劳教的。还说他已死过一次了。

后来,听他在大堡同队的孩子告诉我,这鸭婆,差点就活埋了。他被抬进停尸房,去埋人的正想把他像个小狗儿尸体弄到背篼里,发现他手还在颤动,才报告医生,把他救活。吴成经这从鬼门关拖回人间的故事,幸存下的人都知道。

到了文化革命,我这从死亡线挣扎回人间的,与吴成经这鬼门关拖回人间的,又相逢在八中队。共同垦复那些死者种的茶园。鸭婆吴成经巳从小仔儿长成青年,完全是合格劳动力,堪称峨边沙坪劳教营第二代幸存者接班人了。可这些奴工,虽然从饥饿中苦撑出来,他们家的温暖记忆,母亲慈爱的温馨,被这冷酷的劳教营生存,更刺激得魂牵梦萦,多少人还在睡梦中呼喊着妈,惊惧而醒。

从1958年到1968年,这些孩子离开父母己10年,他们渴望读书的权利被剥夺,劳教解除了,重获自由的权利,又被变相劳教的留场就业剥夺,1965年,这茶场给留场就业者每人发了选民证,叫他们参加只有形式没有选择的选举,许多人以为自己这选民改变了敌人身份,谁知,文化革命一来,《人民日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社论一发,“公安六条”一颁,这些选民又扫入牛鬼蛇神的敌人堆里了。这种猫玩死老鼠的恶作剧,在枪杆子威胁下,被专了10年政的劳教就业者,敢怒不敢言,也就逼出想逃亡者冒险一逃。

吴成经正是这种想念母亲与亲情,包括在半饥饿生存中想跑出去吃一顿跑饭,而不惜后果的一跑!

这一跑,就使八中队监管的干警有监管不严的失职之责。上司给他们下了死命令,管好这些劳教犯(文革中的布告,常以劳教犯甚至劳教释放犯与劳改释放犯并称)不让这些牛鬼蛇神渗入已大乱的社会添乱。(今日的警察监管辖区异议人士,即缘此管理)吴成经这一跑,干警就对未跑的加紧控管与施压,目的是引起这些没跑的人,去恨逃跑者,是因他的逃跑给自己念紧了紧箍咒,好激起不跑者去监督想跑的人。

欲半个月,吴成经回队了。那时,还使用粮票,没有粮票靠给济难持久在外生存。其次是人一跑,家庭所在公安派出所便接到追捕命令,你的父母亲属便都受到公安的盘问与追查,弄得家庭鸡犬不宁。像一中队的冯胜安,也是小劳教长大于劳教营的,他跑回温江家里,想过两天真正人间生活。他姐是乡干部,没两天就把弟弟送回劳教营,她的党性将弟弟这点人性的起码欲望,也扼杀了。吴成经自己回队,并未缓解管教干警的怒火,晚上,他的斗争会开场了。

由管教干事李泰常主持,他甩一个本子,叫我作纪录,无非是用逼供信,要我记口供。那时,成渝正武斗得火红,这山里的斗争就更野蛮了:先就认定吴成经跑出去必然靠偷窃生活,追究他偷了多少,盗了多少?照斗争会的惯例,如实说,绝对过不了关,只能顺着追查者的意图,编些盗窃行为来,熬过这斗争关,也少受些皮肉之苦。谁知,每天灌输毛主席语录里那些斗争哲学意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不倒……”吴成经交待坦白的,都说他不老实,是避重就轻。于是捆起来,吊起来,吊得离地3尺,有人还在他脚上拴个大石头,继续逼他老实坦白。我见吴成经开始呻吟,汗珠一滴滴挂满脸庞,已不作声了,突然,他脑袋向下一啄,我一惊,本能地对主持斗争的管教干部李泰常说:糟了!吴成经休克了!这才引起他警醒,立即喝令放下吊绳,叫卫生员田泽沛来抢救。因为斗死人,减了劳动力,主持者也脱不了干系。

吴成经这少年在劳教营,饿死过一次,又吊死过一次。应是这批娃娃劳教的标本。文革后期,把他撵到龙池劳教小媒窑的矿洞挖媒,那又是分分秒秒都在死亡线上挣扎的苦差,他真是命大,居然在1980年代的成都街头,又遇见他,说他回来,在一单位食堂做炊事员。我拍着他肩头说:大难未死,好好活吧!

2002年,我重返小凉山劳教营,去拍几张老营的照片,路经峨眉山市,去见在8中队当年管生产的严肃队长。这些退休的劳教干警,全集中在这称102信箱干部休养所的几座楼里,严肃与我攀谈起当年队里那批长大的少年劳教,还感叹那个叫岳学华的孩子,在1980年代,我改正了右派回原单位上班时,他在1983年邓小平叫严打刑事犯罪中,被严打丢了命了。

我脑里浮出这个有一对大眼十分灵动的少年,机灵得像马克·吐温小说写的汤姆·莎耶与哈克贝里·芬,既调皮又极富应变能力,那两个新大陆的美国少年,也是不安份地逃亡,被马克·吐温写出不少喜剧情节,生长在中国的岳学华逃亡,只能由专制导演他,以悲剧结束他短暂的一生了。

那年,大堡少年劳教营的卫生员田泽沛还健在,在茶馆相遇,便有大堡一段死人情节浮在我脑际:那个饿得快断气的孩子,口里反复哭叫着:田医生,干糊糊(即较浓的玉米羹羹)田医生,干糊糊!渐渐声音微弱,咽了气。这情节被活下来的孩子向我反复描绘,成为我几十年磨灭不了的记忆!

当这些历史碎片,从脑里泛起,我下决心要抽出时间,来记录下时,不是被纸媒上的写专栏文字耽误,便是被著网上博客文章挤下了。并且还需从咋天的大堡孩子今天还幸存的老头,去茫茫人海中寻访打捞,只好搁下来,以待时机了。(未完待续)

曾伯炎,民主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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