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7日 星期日

与“黑”为伍——回忆文革拾零


一中学生在文革的开头三年的动向脉络,是我在文革初期经历的大背景,我有一本《湖北省建始县第一中学校庆纪念册(1943-1993)》,1993年,建始一中校庆筹备委员会编,书中第4页,“文革十年,遭受挫折”一节里,回忆文革历史,写道:

“全县教师自一九六六年六月二十六日在建始一中集训,历时两月。六六届学生也留校参加‘文化大革命’,大标语、大字报,贴满墙壁,挂满教室。‘文革领导小组’、‘专案小组’,在教师中揪出了一批‘黑帮’。本校八名学识渊博的教师,被监视、受批判,就餐排队,日夜写检讨,交待‘问题’,建始一中蒙上阴影,教师被逼下苦海。

同年八月八日,中共中央正式颁布《文化大革命十六条》,各区镇教师回原地闹革命。九月,建始一中非毕业班到校上课,六六届学生分赴茅田等地参加‘四清’工作。

十月中旬,根据上级‘造反有理’的指示,一中学生参加‘红卫兵’组织,‘大革命’运动由‘批黑帮’转向‘揪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把书记、校长推上了批斗台。十一月初,多数学生外出串联,以掀起‘大革命’高潮。少数学生借机游历祖国名山大川、都会胜地。留校学生揪斗‘走资派’。

一九六七年春,建始一中‘复课闹革命’,教学班改作‘造反团’,全校成立‘建始一中红卫兵联合指挥部’,隶属‘城关大联合’。同年春夏之交,部分红卫兵‘杀出联合指挥部’,成立‘三社一团’,下设‘武攻队’。红卫兵团体写大字报,办大专栏,展开大辩论。同年七月二十日,武空飞机在山城上空盘旋,散发传单,‘大联合’被指控为‘站错了队’的‘保守派’而宣告解体。八月中旬,县人武部的枪支马刀被抢,‘武斗’在山城展开。自此后几年,学生流失,教师调离,招生中止,房舍被毁,理化生实验设备和上万册藏书遭受损失,建始一中一直在动荡中呻吟。

一九六七年十月,毛主席发出号召:‘要斗私批修,实行革命大联合’。次年十二月,‘贫下中农宣传队、工人宣传队’进驻一中,实行‘大联合’、‘三结合’,成立‘革命委员会’,革委会领导斗批改,清理阶级队伍。”

这是我所见到的、较为完整而客观的对一中红卫兵运动的描述了,惜乎语焉不甚详备。

建始县城文革的开始3年,乃是失控的一中学生红卫兵运动与社会力量组合、分化而滋生的一场内斗,这场历时三载的“社会动乱”,因一中红卫兵的乘势崛起而发端,又以一中红卫兵的两次分裂而升级,最后以一中红卫兵的全体没落而结束,“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一中红卫兵,还有他们的母校,最终都成为他们所掀起的这动乱的牺牲品。这历史悲剧的是非恩怨、真相教训,谁与评说?

在文革初起的那两个月,我曾经是“工作组”的红人,做过班上的“文革小组”的副组长,可惜这好景太不长了,只有半月,我妈成了黑帮,被同学揭发,我成为“黑七类”子女。“黑七类”是那时初兴的一个政治名词,文革前的划分“阶级成分”制度,“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这五种人,称为“五类分子”,是“阶级敌人”,文革掀起后,这“阶级敌人”的阵营,又加上了两类:“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黑帮分子”,这七类人,简称“黑七类”,他们的子女,就叫“黑七类”子女了。当时有一句“血统论”的口号,说“老子革命儿接班、老子反动儿混蛋”,我妈反动了,我自然也就混蛋了,于是,被清除出了班上的“文革小组”。

1966年9月,新学期开学了,名义是上了高中三年级,教科书也发下来了,上半天课,闹半天革命。

我是“黑七类”子女,没有资格去参加红卫兵和文革行动,同学们闹革命的时候,我在学校无所事事,满处闲荡,忽然一日,转到了学校的农场保管室,推门进去,就看到了学校被揪出来的8位“黑帮”。

那时的一中,有自己经营的土地,被称为“农场”,也是学生参加劳动的地方,也就设有保管室,这保管室是一排低矮的石墙平房,位于靠广润河河堤的一块菜地之中,那时,就成为“黑帮”的羁押之所,也就是文革史上说的专用名词“牛棚”了。

学校揪出来的黑帮,最基本的标准,还是“血统论”在当家作祟,矛头所向,直指家庭成分是“五类分子”、或者个人历史有些“污点”的校领导与老师,这样,就有8位“中彩”,被请到了这“牛棚”集中。

毛荣本老师写的《百年修得同船渡》一文中回忆:

“6月17日县委派出工作组进驻一中开展文化大革命,我校便正式进入了史无前例的新时代。当天下午,我被宣布为‘黑帮分子’而打入另册,在此后一年的时间里,我受尽羞辱、批斗,终至精神分裂,几乎命丧黄泉。这段噩梦真是不堪回首。”

8位黑帮,白天在农场的田间劳动、或者在保管室写交待,晚上在保管室自带的铺盖上睡觉,自己的家或寝室近在咫尺,也不能回去的,态度十分地老实,虽然无人看管,却也规规矩矩。

那天下午,我走进农场保管室,看见那8位黑帮,一字排开,坐在自己的床上,有的在写着什么,有的在说着什么。

“啊,是不是你们班上要开我的批判会了?”黄老师教我语文,最先认出了我。他上《鸿门宴》那课,讲到“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彩,此天子气也”那几句,发挥举例说:“我们建始高坪的凉水埠,是吴国桢的家乡,那个地方,风水先生说,就有五色云气的,所以后来,吴国桢就作了国民党的大官。”这话被揪着了,给了他两项罪名:宣扬封建迷信、吹捧国民党。

我说:“黄老师啊,我哪够资格开您的批判会哟。”

教导处的田主任也紧张:“我在学校大礼堂大会上点过你的名,你是找我来了?”

“不是不是,我是随便走走,看着这门没有锁,进来看看的。”我赶紧声明。

李校长接上了腔:“我们以前批评过你,我们还以为你是报仇来了。”

我说:“你们那时批评我,是我不对啊,是我没有遵守纪律啊,你们那时是为我好啊,我现在也没有资格批判你们了,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呢。”

谭老师给我上过几何课,插上嘴来问:“你怎么是泥菩萨了?”

“我成‘黑七类’子女了。”我就讲我妈也成了黑帮。

这话说出来,老师们的戒心消失,屋里的空气融合起来。

“我们都黑到一路了,老哇子不嫌猪黑。”毛、宁2位老师,是教语文的,尽管是在难中,说话也不失风趣。“老哇子”是本地方言词,就是“乌鸦”。

还有卢、陈2位老师和大家都笑起来,那是一种苦笑。

这么着,我结识了这8位黑帮,常去那农场保管室走走,和他们聊聊天,有时,也讲讲学校运动的情况。

有一次,我问李校长:“那张说你们收藏国民党党徽的大字报,说得很凶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哪里知道啊?学校大礼堂的顶上的小阁楼,这么多年,没有人上去过,谁知道那里面收着这东西?”李校长一脸的无辜。

我说:“大字报上说,那是你们希望国民党复辟的罪证呢。”

“要不然,怎么说是比窦娥还冤呢!我们十八岁就参加解放军,打国民党,到现在却希望国民党复辟?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黄、毛二老师是转业军人,特别地愤懑不服气。

卢老师叹道:“现在,谁还和我们讲道理哟,就和打右派的时候一样了。”他在读武汉大学的时候,就被弄成了“右派”,已经尝到过一回被“打”的滋味了。

宁老师也叹息:“也和我那年‘拔白旗’一样啊。”宁老师原来是《湖北日报》的编辑,1959年,成了“白旗”,就到我们山区的学校里来了。

我说:“将来,总有讲道理的时候吧。”

田主任转了话题,重提我的旧事:“我去年那么狠狠地刮过你,你不记我们的仇,这个时候,还和我们往来,你还真是有点良心,怪不得曾老师那时为你说好话,劝我不要对你那么厉害,不要搞处分。”曾老师是田主任的妻子,初中时候,教我们班数学。

“啊,去年我逃课到恩施的那事儿,我就怕学校给我记过处分呢,原来是曾老师为我说了好话啊。”

提起了曾老师,毛老师就说:“我们给他们作了一首诗呢,你想不想听听?”

黄老师就念起来:“橘子饼干桃片糕,鸡蛋卤肉猪舌条,半夜想起曾老师,不由满眼泪号啕。”

毛老师说,曾老师常常送好吃的食物来,黑帮们分享美味之后,苦中作乐,诗兴大发,这诗就出来了。

黄老师念罢,大家都笑起来,“牛棚”里一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文革结束后,这田主任,最为发达,1984年,他先是选成了县人大代表,作了县人大的副主任,接着选成了全国人大的代表,进了北京人民大会堂,作为土家族的代表,入了主席团,回来后,就当上了州里的副州长,前两年去世了;李校长也很亨通,从一中校长、县教委主任做到州教委主任,2012年7月,我参写县教育志,写了他的简介,刚巧他到建始来走亲戚,我把他的简介送给他看,他做了修改,记忆和思路都还很清晰;毛老师也到恩施去了,最后作到州高中的副校长,我儿子读这高中的时候,我去看儿子,到他家去问候,他热情地招待我吃饭。他于2010年去世;卢老师,就是那个很会打篮球的戴眼镜“瞎子”,成了一中的物理名师,1987年选进了县人大的副主任,1989年去世;陈老师回到了他的原籍,是外县的一个什么地方;谭老师在建始师范退休;黄老师在建始三中退休;宁老师名岳,后来入了造反派,在清算造反派时,蹲过几个月看守所,成为在文革中始终被批斗的悲剧人物,后蒙宽大,放出看守所,保留教师公职,到乡下中学教书,后来又落实政策,办成了离休干部,总算是晚景好转,安度了几年晚年,1995年6月去世,我去吊唁,送了一个花圈,写了一副嵌着他的姓名的挽联:“诗书满腹桃李满城乡此去也安宁,道义在肩风雨在沧桑其德亦山岳。”

孙国林,民间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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