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曾说笑是一种不高尚的感情,因为笑往往以他的小小的不幸或缺欠为对象。柏拉图这个概括显然不够全面,引起后人的批评,但笑确实带有“幸灾乐祸”色彩,这是人所共知的,柏拉图不过说出一个人所共知的常识罢了。
当然这个“不幸”或“缺欠”只能局限在“小小”的范围之内,大了则其效果正好相反。
中国古代笑话也是这样,历代笑话中都有大量的以嘲笑他人缺欠和不幸的段子。有文化的嘲笑没文化的,城里人嘲笑乡下人,官僚嘲笑平民百姓,平民百姓也嘲 笑官僚,一帆风顺的嘲笑倒霉蛋儿……这些大都在先秦诸子中就开始了。先秦诸子都是哲学家、思想家,有人说哲学就是“聪明学”,诸子肯定都是聪明人,聪明人 自然容不得愚人,很会以己之长笑人之短,于是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愚人”的喜剧形象。这些喜剧形象或是道德上矮子;或是智力不足干出许多可笑的事儿。在这 里,叙述者总是居高临下的,带有明显的歧视。但这种歧视带有鲜明的的地域色彩。 1、先秦诸子笔下嘲笑的对象 春秋战国时代,虽然有了笑话,但它还不独立,主要还是用来说明某一道理的工具。从春秋时代开始,脱离宗法聚居地的士人(包括一些大夫和失去社稷国土的 诸侯)游走各国,或寄食豪族、或游说国君,他们在闲谈、或阐明事理都不免要讲笑话,那时还没有独立的记载笑话的书籍,这些笑话一般都收入他们著作之中(所 谓“子书”)。近代相声在嘲笑愚人时都会说“那是我们街坊”“您要问我住哪儿?我跟您说,我还没找着房呐”。相声艺人不会他嘲笑的就是某地人,免得惹当地 人不高兴。先秦诸子不是这样,他们说笑话时,常常点明“某某国人”。当时诸国林立,诸子笑话中所嘲笑的人物往往不是本国人,而是他国人。例如孟子邹国人, 他著名的的“齐人有一妻一妾”中那位寡廉鲜耻、乞食还骄其妻妾的“齐人”就是邹国(春秋时的邾国)旁边赫赫有名齐国。齐国的晏婴许多笑话嘲笑的竟是楚王。 宋人庄子讲过许多笑话,除了那个无耻的官僚曹商外,很少有宋人。韩非子是讲笑话最多的先秦诸子,但嘲笑的对象没有韩国人。郑国人往往战国时人嘲笑的对象, 但列御寇是郑国人在其著作《列子》中所嘲笑的也是他国人,如齐国。 昔齐人有欲金者,清旦衣冠而之市,适鬻金者之所,因攫其金而去。吏捕得之,问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对曰:“取金之时,不见人,徒见金。”(《列子·说符》) 这位齐人用今天的话说就叫财迷心窍。可见当时的思想家们嘲笑愚蠢时,都把嘲弄对象慷慨给予了他国人,表现出对异国人的歧视。 在众多的嘲弄对象中出镜率最高的是宋国人,其次是郑国人,这在《韩非子》更为明显。因此可以说“宋人”和“郑人”,在先秦笑话中已经成为典型形象。 先秦诸子所遗下的著作,不管写作者目的如何不同,但大多是宣扬德行与智慧的。有人说哲学是“聪明学”,先秦诸子哲学都是张扬“聪明”和“德行”的,而 且无不认为自己才最聪明(惟有孔子比较中庸,不过多地张扬自己),最有德行。要展示自己的聪明,必然要有“愚蠢”作为对立面,就要批评、敲打作者心目中的 “愚人”、“庸人”。要彰显自己的德行,就要揭露败德的小人,而这些愚人、庸人、小人在诸子心目中就是宋国人。在韩非子心目还有郑国人。 2、被嘲笑的宋人 揭示宋人的愚蠢是从《列子》①一书开始的: 昔者宋国有田夫,常衣緼黂(麻絮的衣服),仅以过冬。暨春东作,自曝于日,不知天下之有广厦隩室,绵纩狐貉。顾谓其妻曰:“负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献 吾君,将有重赏。”里之富室告之曰:“昔人有美戎菽,甘枲茎芹萍子者,对乡豪称之。乡豪取而尝之,蜇于口,惨于腹,众哂而怨之,其人大惭。子此类也。” (《列子·杨朱》) 这是一个很可笑的故事,易于满足的小人物,他们本来穷困不堪,却把自己短暂的舒适,看作是人间最大的享受,而且认为一切人都会这样看,所以他才会把晒 太阳这类“享受”献给“吾君”。这说明由于阶级的隔阂,在上位者与下层人士是互不了解的,是这些才造成了笑话。作者似乎有些嘲笑宋国的“田夫”,可是后人 用此典故时,往往把他作为忠爱国君的典范,不强调他“愚”的一面。或者认为“忠爱”本身就是带有“愚”的分子的。“忠爱”到极端的人物,在旁观者看来总觉 得是有些“冒傻气”的。 《列子》中还有一些,如《天瑞篇》“向氏为盗”中的向氏想学齐人国氏致富,国氏善于开发天地之间的财产(盗天地),而向氏却偷盗邻人的财产“逾垣凿 室,手目所及,亡不探也”,凡事他能看得到、拿得到无不攫取搜罗,最后被抓了起来。“杨朱过宋”那位逆旅主人不知美丑,以丑为美等都是嘲笑宋人愚蠢的。后 来的《孟子》中“揠苗助长”的主人公是“宋人”;《庄子》中那位想到“断发纹身”的越地(春秋战国时期浙闽一带还是“百越”的居所)去卖礼帽礼服梦想发财 的也是“宋人”。《庄子》还有一个善于制作“不龟手之药”(使手不皴裂)的宋人,结果让别人用他的方子赢得大利。《韩非子》中的守株待兔也是宋人。《战国 策》《淮南子》到汉代的《论衡》中都保留有嘲笑宋人蠢笨的笑话。诸子笔下的宋人颟顸,分不清事理,不知变通,办事的结局也多是自蹈霉运。 有时宋人表现出点小聪明、做出点出彩的事,但其背景也是愚蠢。 宋人有游于道,得人遗契者,归而藏之,密数其齿。告邻人曰:“吾富可待矣。”(《列子·说符》) 这则笑话中的“宋人”是不是有些机灵过头了。他道路上拣到一个遗失的借据②,人不知,鬼不觉地拿回家里,一数借据的齿数还不少,高兴得不能自抑,便偷 偷告诉邻人说“这回我要发财了”!一个没名没姓的借据引得一场空欢喜。宋人的“巧”也多是“无用”的,例如有“宋人有请为燕王以棘刺之端为母猴”,在酸枣 刺尖上雕刻母猴;宋人还有用象牙雕刻楮叶者,三年而成,放在楮叶之中可以乱真。在当时就是令人发笑的技艺。列子还批评说,不要说三年,大自然中,一年只长 一片树叶,那么树木会成为什么样子?!宋国的能工巧匠也成为大家嘲笑的对象。 《韩非子》在讲到君臣关系时曾以宋国的善于酿酒的庄氏为例: 宋之酤酒者有莊氏者,其酒常美,或使僕往酤莊氏之酒,其狗齕人,使者不敢往,乃酤佗家之酒,問曰:“何為不酤莊氏之酒?”對曰:“今日莊氏之酒酸。”故曰:不殺其狗則酒酸。(《外储说右上》) 庄氏的酒非常好,然而没有人买,直到酒变酸了也无人光顾。其原因在于他家养了一条其凶无比的恶狗,使人望而生畏。这位能造出美酒的庄氏却不善于把它卖出,让读者看到宋人在小事上的能干,也不能掩盖他们在重大问题上的蠢笨。 然而,今人读这些故事会有不同的的感受。这些笑话中的宋人不都是蠢货笨蛋。其中手巧能干者不少,有的发明了“不龟手”药,有的善于制作礼服礼帽,有的 会微雕,有的长于牙雕,有的善于酿酒。诸子不表彰他们的长处,反而借其长,烘托其短,这显然对宋人有成见或偏见,是歧视心理在作怪。 有些笑话对某些宋人的德行提出指责。《庄子》中写到宋国使者曹商。 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车数乘;王说之,益车百乘。反于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闾阨巷,困窘织屨,槁项黄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万乘之 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癰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 子行矣!”《庄子·列御寇》 这篇故事有些恶毒,但也是曹商咎由自取。他在宋国和秦国受到赏赐后自鸣得意,以轻薄的口吻说“住在穷街陋巷,贫困潦倒,编鞋度日,饿得面黄肌瘦,这真 是我难以做到的啊”!“凭三寸不烂之舌,一下子打动了万乘之主,受到一百辆名车宝马的赏赐,这是我一点小小的长处”!曹商不仅得了便宜卖乖,而且嘲笑庄周 的无能,再者秦为虎狼之国,它只是法家和纵横家政治冒险的乐园,不是有自尊的士人的乐土(韩非子就死于秦)。曹商受秦王之赏和秦国本身的因素大约都是庄子 或其后学所不能容忍的,因此才有为秦王“舐痔”的讥讽。庄子本身就是宋国人(原籍蒙),对国人自然会有很深的了解。他不会认为本国人笨,但认为其中确有以 献媚而获取利益的小人。这种品类之人,虽然哪国都有,但出于本国本土,给他带来更大的伤害,更令人痛恶。 3、为什么是宋人? 为什么笑话老是发生在宋人身上、并为各国士人津津乐道呢?为什么春秋战国时期人们爱讲“宋人”的短长、喜欢以他们为嘲弄对象呢?其原因大约有以下几点: 一、宋国是殷族后裔建立的,商亡之后,为了不绝其祀(战国以前,兴亡继绝是所有贵族应该遵守的原则),先立纣子武庚,武庚反,改立纣王的庶兄微子启, 号宋公,以奉殷祀。这就是宋国。其地在今河南商丘一带。宋国君常常自谦地说,宋国是“亡国之遗”,其实这也是事实。失败者是弱势者,强者嘲笑弱者,仿佛是 一条铁律。未庄的人们嘲笑阿Q,阿Q嘲笑王胡、小D或小尼姑也是明证。 二、宋国封爵为“公”,在周初是最高的,与之比肩的只有周公的封国——鲁,连姜尚的封国——齐,也仅仅是“侯”爵。宋国封爵高,但国势很弱(墨子就讽 刺楚国攻打宋国是百万富翁偷盗破落户),春秋时老打败仗。其他诸侯国的统治者对宋国又嫉妒,又看不起,嘲笑可以化解因嫉妒而产生的痛苦。 |
王学泰,中国文学网 |
2013年4月7日 星期日
宋人惹谁了?——先秦笑话中的地域歧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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