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21日 星期日

历史写真:徐铸成档案(中)


1955年上级主管部门派来一位副主编,掌管了报社实权。

徐铸成写道:“我名义上是社长兼总编辑,严宝礼同志是副社长兼管理部主任,但是实际上,说好听一点我们也只是可有可无的顾问,坦白说,我是长期以来不看自己的报纸的,不是不关心,而是凭我三十年新闻工作的经验和良心,我是不忍看这样满纸教条八股的报纸的,实际负责编辑工作的是一位党员副总编辑,他从来没有做过新闻工作,文化程度似乎也不那么高明,但他有一套本事,能够把通的文章改成不通,把所有的稿件改成教条八股。他把上级的指示当作领导的秘本,不和群众商量,也不在编委会认真地讨论,我们常常要像猜谜一样听他的说话,究竟是他自己的意见呢,还是市委的意图?另一位名义上是秘书实际掌握管理和人事大权的同志,也是气焰万丈,善于制造矛盾、利用矛盾来树立自己的权威,因此,在一个长时期内,文汇报内部不仅党群有矛盾,党内也有矛盾,墙内有墙,墙外有沟,一般干部对报纸前途都没有信心,过一天算一天。”

(徐铸成:《“墙”是能够拆掉的》,1957年5月19日《文汇报》)

而“这一位党员副总编辑1955年调来的时候,曾经很坦率地对人说:‘我到文汇报来的使命,是改造和消灭《文汇报》。’”(徐铸成:《“阳谋”——1957年》,《新华文摘》1989年第2期)果然,1956年春,上级下命令《文汇报》停刊,徐与绝大多数员工到北京创办教育部领导的《教育报》,被教育部任命为总编辑。然而,半年后中共中央却又让停刊不久的《文汇报》于1956年10月在上海复刊,徐仍任社长兼总编辑。而且,中共中央在批示中除了“照准”二字外,还加了一句“要让徐铸成同志有职有权”。他自述当时的心情“真是感激涕零,衷心感谢党对我的关怀”。(“回忆录”,第392页)

半年后,在毛泽东的指示下,中共中央撤销了由民主党派主办、却由共产党任总编辑并设有党组的《光明日报》中的党组,改由民主党派独自办报,1957年4月初,九三学社中央宣传部副部长储安平正式就任总编辑,章伯钧继续就任社长之职。显然,这两张报纸的变动是为“鸣放”、“整风”做准备,为民主党派、知识分子提供阵地。

1957年3月上旬,徐奉命与上海一大批“党外知名人士”来到北京,参加中央宣传工作会议。在京期间,他听了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上的重要报告录音,毛的讲话深入浅出,妙语泉涌,大意说狂风暴雨的阶级斗争已经过去,今后用整风的办法逐步克服官僚主义,鼓励非党人士鸣放。有一天,他碰到也来京开此会的傅雷,对傅说:“听了毛主席的讲话录音,感到浑身热乎乎的。”傅也兴奋地说:“共产主义者遍天下,毛主席真是千古一人。”稍后,毛泽东专门在中南海召见了他们,毛在客厅门口紧紧握住徐的手说:“你们《文汇报》实在办得好,琴棋书画、花鸟虫鱼,真是应有尽有。编排也十分出色。我每天下午起身后,必首先看《文汇报》,然后再看《人民日报》,有空,再翻翻别的报纸。”毛泽东的这种高度评价和鼓励,像一股暖流在他血液里汹涌。毛泽东还问他们有什么具体困难,他婉转谈到《文汇报》开展电影问题讨论后,立即遭到市委文艺处有组织的围攻,使别人把话缩回去,不敢畅所欲言。毛回答说:“你的意见很好。这样,我叫周扬同志给你们写个小结。这样,批评、反批评、小结。正、反、合,这是辩证法嘛。你的意见怎么样?”徐忙回答主席考虑得很周到,完全赞成。在谈话中,毛一再鼓励他们报纸要敢大胆提意见,并做出具体指示、安排。会一开完,他就被任命为中国新闻工作者访苏代表团团长,此团成员大都是《人民日报》、新华社等单位的领导和骨干,都是老共产党员,却要他这个“党外人士”任团长;而且,中共在代表团内设临时党组,但组长专门被告知党组开会时,除纯讨论党内问题外,一律要请他这个团长列席。“我听了真是感激涕零,党真把我当自己人了。”(“回忆录”,第263-267页)共产党不把他当外人,他更积极响应号召,指示报社积极参加整风。国内中共上海市委多次开会动员、有关领导还多次谈话动员《文汇报》大胆“鸣放”、“帮党整风”。

然而,不久就风向骤变,由“整风”变为“反右”,《文汇报》与徐铸成自然首当其冲。不过,风向变得太快,而且他正“得宠”,认为自己是党的“自己人”,开始以为大雨不会落到他的头上。但是,揭发、批判迅速而深入地进行,他也开始感到压力,他也开始要检查交待。一天,上海市委统战部一位干部专门找他谈话,说毛主席十分关心他,说徐铸成包袱很重,无论什么样的包袱,丢下就好。

不久,中央统战部长李维汉约见,反复启发他交代与“章罗”(章伯钧、罗隆基)的关系。由于他反复申明自己与“章罗”并无政治关系、办报方针并未受他们影响,李又说:“你的思想不用太偏狭,想想你的上下左右,和什么人接触过?有意无意受到什么影响?”想来想去,徐回答说:“我平素最钦佩的是傅雷、宋云彬两位,关于文艺学术问题我知识不够,有时向他们求教。主意还是我自己定的。”谈话被详细记录。宋云彬此前已经“陷入罗网”,而傅雷却很可能是因此被划为“右派”。后来,他深感愧疚:“中国知识分子优良的传统,不是人云亦云,必待真正亲眼看到真、善、美,才服从真理,投身于这个事业。傅雷先生就是一位杰出的典型人物。谁知后来竟也中了‘阳谋’,陷于罗网,到‘史无前例’这一幕开始,竟被残酷迫害,并与夫人双双被迫自尽,我深感‘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终生负疚!”(“回忆录”,第414、398页)

最后,他也被打成“右派”,在一次次严厉的“批斗会”压力下,1957年8月22日的《文汇报》全文刊登了他写的近一万五千言的检查:“我的反党罪行”。这篇检查,通篇都是“反党”、“猖狂向党进攻”、“野心”、“反动”等自污之词,承认自己“按照章罗集团的指示行事”,并且批判、揭发、检举他人。从“检查”的小标题,即可看出全文大要:“民盟〈文汇报〉右派系统的形成”、“要和党报唱对台戏”、“污蔑党员企图独立为王”、“坚决抗拒市委指示、排挤党团员和进步同志”、“破坏编委会集体领导、调兵遣将到处点火”、“反动思想的历史根源”、“和反动派交往密切、恶毒污蔑人民革命事业”、“无耻地以进步人士自居、争地位、闹情绪”、“贯彻自己反动意图对党恩将仇报”、“和章罗及其他民盟右派分子的关系”、“接受章伯钧、罗隆基指示、订出反党宣传纲领”、“同宋云彬沆瀣一气”、“傅雷密商许多问题”、“妄想成为舆论界权威推翻党的领导”……最后他承认自己“这种政治野心,比想当什么局长、部长之类的野心更毒,对人民事业的危害性更大”;“党对我这样一个怙恶不改,这次又犯了这样严重罪行的人,还耐心地帮助我,鼓励我彻底交代检查,把我从泥坑里救出来。党这样仁至义尽,我不是木石,不能不感激涕零”。

打成“右派”后,他被送到农村集中劳动、学习,改造思想一段时间,先后被分配到上海出版局、《辞海》编辑部工作。1959年10月,他被宣布为第一批“已经改造好了的右派分子”之一,摘去“帽子”。当然,“摘帽”后他吸取教训,绝不多言。然而同样“摘帽”的经济学家沈志远却没有那样“成熟”,刚刚“摘帽”中共上海市委统战部要他“交心”,他又如实汇报自己的真实思想,有两点想不通:一、为什么天安门一定要挂斯大林像,使中苏关系更多了一个疙瘩!二、现在农村允许自留地,为什么不容许有自由市场的流通渠道?他的这两点想不通汇报上去,再加上又开始在报上发表一些文章,于是又不断挨批判,最后,沈在1965年仰药自尽。

“文革”开始,徐铸成自然在劫难逃。他长期被关牛棚、无数次坐“喷气式”挨斗、四次被抄家、到农村“劳改”……还有,就是反复不断地写认罪书、检查、交代、汇报。这些“文献”的格式是当时的标准格式,在正文的上方要根据“内容”抄一段“最高指示”,比如,“交代我在旧《文汇报》为大毒草《草木篇》翻案的滔天罪行”,就要抄“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它们自由泛滥”。“交代我污蔑无产阶级司令部的罪行”,就要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国庆节日汇报”,就要抄“右派有两条出路:一条,夹紧尾巴,改邪归正。一条,继续胡闹,自取灭亡”。从格式上,就必须自污,是那个时代的鲜明特点之一。与“文革”前相比,此时的检讨、检查、汇报、认罪书中“认罪服刑”、“罪该万死”、“死有余辜”、“狗胆包天”、“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之类“不绝于书”,反映出这种“检讨文化”的一大变化。

当时所有“专政对象”必须这样自我凌辱,徐自然不能例外,必须几天交一份“思想汇报”,他说:“每天早晚向毛主席请罪时,背诵《南京政府向何处去?》这一光辉著作,联系当前大好形势,联系自己的罪行,触动很大。”(“档案”,第138页)

在“交代反右斗争前《文汇报》的反动编排”中,他骂自己“狗胆包天”竟然未刊登毛主席接见共青团代表这样头等重要的政治新闻,结果“姚文元同志特地写了一篇文章”“对《文汇报》当时的反动倾向,严正地加以指责”(“档案”,第269页)。1957年夏,最高领导人震怒之中发出“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必须批判”的号令,《文汇报》领导层大改组,徐铸成被撤总编辑之职,“老革命”陈虞孙被任命为报社总编辑。但“文革”中,陈成为被打倒的“走资派”,其罪状之一是包庇大右派徐铸成。徐第三次被批斗后,在“斗争大会后我的想法和交代”中表示:“第三次斗争我的大会,我的确感到开得好,对我的教育很大”,“在大会上听到革命群众揭发陈虞孙竟敢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点名批判《文汇报》反党罪行这一伟大著作的注释中,极力美化旧《文汇报》,美化我这个大右派,真是狗胆包天。”“经过这次斗争大会,我一定要继续交代我自己的罪行,彻底交代清楚。同时,把我所知道的别人的问题,也要继续回忆、交代揭发。我一定要心口如一,彻底认罪服罪,老实改造,争取重新做人。”(“档案”,第34、35页)在汇报自己劳动改造的心得时承认:“像我这样长期没有劳动的所谓‘知识分子’,则粗手笨足,百无一能,只会糟蹋劳动人民的粮食,而且尽干些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真是十足的废料,人民的罪人。”(“档案”,第169页)去农村劳改,他在“思想汇报”中写道:“下乡以来,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和几次批斗,受到很大教育。广大贫下中农对于像我这样反对毛主席路线的敌人,极为痛恨,连小孩都指着我说是毛主席点名的‘老牛’,这对我是最大的鞭挞”。(“档案”,第159页)

有人不堪其辱,忍受不了迫害,选择了死亡。在“那个年代”,选择死亡就是罪过,还要开斗争大会,宣布“死有余辜”,是当时的一整套“规范动作”。历任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副社长、古典文学出版社副社长的俞鸿模受到严重迫害,在1968年初春自尽而亡。在1968年3月25日至3月31日的“思想汇报”中,徐铸成谴责说:“这一周内,联委会召开了好几次斗争大会。这些斗争会,给我的教育很大。大叛徒、大吸血鬼俞鸿模以死来对抗文化大革命、破坏文化大革命,真是罪该万死,死有余辜!我在革命群众揭发斗争他的罪行大会上,联系自己,想到了犯了罪行的人,应如何对待革命运动、如何对待自己的问题。我想,像俞鸿模这种以死要挟、对抗的反革命行为,是一条最可耻可恶的道路,只能说明他是死不悔改、决心带着花岗石头脑去见‘上帝’的顽固反动派,是永远成为不齿于人类的狗粪堆。”(“档案”,第56页)在同年6月24日至30日的“思想汇报”中,他又写道:听了上海宣传系统“清理阶级队伍”的报告,知道“文化大革命的形势空前大好,越来越好”,一个重要的反映是“一小撮隐藏得很深的敌人一个个被识破了,正在或者即将被揪出来。”“像孟世昌这样的狗特务就是一个例子,他最后还企图以一条狗命来破坏文化大革命,足见他的罪大恶极、死不悔改。”(“档案”,第96页)

“思想汇报”要求必须写出自己的真实思想,然而,写出真实思想却又可能会被“定罪”。1968年秋,毛泽东发出“实现无产阶级教育革命,必须有工人阶级领导”、“工人阶级要在学校中长期留下去,参加学校中全部斗、批、改任务,并且永远领导学校”的最新最高指示。徐在“思想汇报”中谈了自己的真实想法,结果被迫写了“认罪书”:“我初步学习了这一最新指示后,竟在‘思想汇报’上放毒,说什么工人阶级领导学校的斗、批、改,思想上还能想得通,工人阶级永远领导学校,则感到‘意外’。这一违抗最高指示的严重罪行,充分暴露我反对工人阶级永远领导上层建筑的反动思想和罪恶意图。真是罪该万死。敬向毛主席请罪,向工人阶级请罪,向革命群众请罪。”落款是“认罪人徐铸成”。(“档案”,第150页)

雷颐,共识网·思想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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