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26日 星期五

秦颖:舒芜并没有原谅他自己那段历史


  我主持《随笔》杂志后,第一期的稿荒,让我经历了从业以来头一次因为工作的压力而失眠。舒芜先生鼎力支持,连续赐稿。第一篇《牺牲的享与供》,因为被某报“抢去发表”,“不甘心这篇文章没有发挥应有的影响”,想破格在《随笔》发表。首发在《随笔》是多年坚守的原则,而且读者也在监督,最终没有破例,先生表示理解。第二篇《圣女颂》,歌颂巴基斯坦一位受辱不屈的女性,2005年第三期登了出来。随后一篇《贾拒纳舒版本考》,涉及与贾植芳先生的一段恩怨,没有用,因为《随笔》希望尽量避免介入文坛恩怨。后来的一篇《恭读现代朱批》,仍然没有用。为什么?现在想来,当时似乎是在《随笔》语境下的一种选择。最要命的是,我当时用很笨拙的方式回复,说写得“个性化了”,希望先生写些谈古典的文章。

  先生回信说:“不个性化的谈古典,我不知道怎么谈法。”先生给朱正老师的信“我的隔膜”中,将不满一泻而出:“我原以为此类题材,与《随笔》较为适合,今知他们要出这样的纪念专号,那就一切明白,所以我只配去谈谈古典,而我蒙然,似乎还想挤身进入光荣的胡风分子之列,真是太隔膜了。”

  当时我刚到《随笔》,对杂志的历史、传统、作者队伍都还处在一个了解熟悉的过程中,为努力避免因稿件涉及的人和事而起的麻烦,在拿捏分寸的过程中,会偏紧一些。我请先生谈古典,也还是有私心的,因为我特别喜欢先生的这类文章,也避开了敏感的事件。但“他(舒芜)似乎早就超越了对己身苦运的恩恩怨怨式的打量,而是将目光探入到对一种文化命题的深切的关怀里”。这是孙郁兄的评论,应该说是客观公允的。

  舒芜先生并没有原谅他自己的那段历史,对此也有深刻的反省。在《〈回归“五四”〉后序》中他沉痛地说:“由我的《关于胡风的宗派主义》,一改再改三改而成了《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一些材料》,虽非我始料所及,但它导致了那样一大冤狱,那么多人受到迫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乃至失智发狂,各式惨死,其中包括了我青年时期几乎全部的好友,特别是一贯挈我掖我教我望我的胡风,我对他们的苦难,有我应负的一份沉重的责任。”他表示,要“向历史把这份沉重的责任永远铭记下来”。

  我初次拜访舒芜先生是想约他写自传。在跟朱正老师的频繁讨教中,他建议我请舒芜先生写一本自传或口述自传。他说:“后世研究我们这一时代的思想史或者思想斗争史的时候,都不能不遇到舒芜这个名字。”大概是1997年,朱正老师陪我一起去到皂君庙七十三号舒芜先生的寓所,但盯上他的自传的不止我们,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后来跟朱正老师一起策划编一套“思想者文库”,舒芜先生列入第一辑,出版时排在第一位。我在“思想者文库”的一篇宣传文字中这么写道:“舒芜是这套丛书所收作者中最抢眼的人物。因为他在胡风案中所起的作用,导致了极其严重的后果。但做人与作文不能等量齐观。放眼世界,培根、歌德、海德格尔等不为文坛学界所弃,那么在谈到舒芜的作品时,也不该引入道德的标尺。”因为编辑《我思,谁在?》,跟舒芜先生有了比较多的通信和往来,之后便是不断的请教、叨扰。

  当时,市面上舒芜先生的书并不多,我手头仅有一本《周作人概观》,知道“书趣文丛”中有一本《串味读书》,一直没买到。认识了舒芜先生,便厚着脸皮索要了。舒先生马上将手头唯一的一本相赠,收到后我很有些过意不去,但收到如此厚礼还是很高兴,至今视为珍藏。其所以珍贵,首先,它是1995年10月的初版;其次,这个初版是1996年蓝英年先生购买后请作者签名时,舒芜先生用手头的第二次印刷本换来的;再次,舒芜先生在上面留下了前后得而复赠的两次题词;最后,这是先生的一个工作文本,里面有先生的批改和编辑痕迹。

  1998年,我起意编一套“现代作家作品丛书”。当我把大作家小文集的想法请教舒芜先生时,他建议用“大家小集”之名,可以说是画龙点睛。我给舒芜先生写信,请他出马编选《周作人集》。先生很有兴趣,回信道,“《大家小集》的计划,很有意思,知堂一种,当然不可少。我近来身体不好,头昏,相当厉害,久停写作。但此题我倒是有兴趣的”,“我目前的身体状况,只能在选目上多考虑;至于简注、题解、插图等等,要找有实力的中年人合作”。

  2001年元月,先生收到我寄去的《鲁迅集》,甚为夸赞:“初步翻阅,首先是插图非常吸引人……很多不习见的,特别是范爱农、王金发的两张,真是珍贵……”同时表示不想担任《周作人集》主编了。“一则身体不好,做不了什么具体工作;二则他们家属大概不同意,他们对我可能有意见的”。先生做学问的执着与人际关系的尴尬在短短的文字中表露无遗,可体味先生内心的苦楚和无奈。

  大概就在这个时候,我和我的太太邹崝华经多年努力,组织翻译、编辑的《昆虫记》全译本出版,送了一套给舒芜先生。信先收到,而书迟了近一周。先生收到书后给我的回信,可见其兴奋之情:“接奉3月27日大函,知惠赠《昆虫记》已寄出,高兴至极。但一连五六日未见到,正在疑虑是不是出了问题,要不要发信问一下,今天下午便收到煌煌十大本。我立刻想,前天还得到一位与我同龄人的讣告,如果上帝把我换了他,我便看不到这十本大书了,凭这一点,我就要感谢上帝了。当然,您就是上帝这个意旨的执行者,请接受我的感谢!”同时对书提出了具体建议:“缺少一篇前言或后记,介绍此书过去有周作人鼓吹,有谁谁选译过,以及鲁迅如何在许多年中不倦地陆续邮购,如何在逝世前不久还计划与周作人合译等等情况。我以为,与书有关的这些历史文化信息,介绍出来很有好处。您以为如何?”

  这些我们都有过考虑,但当时有三家出版单位都宣称在赶译并声称会马上出版,因此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尽快出书上。现在书已出,舒先生的意见正中下怀,为此我拜访了舒芜先生,一是请教,一是想请他出马宣传。他表示,看完全书,或可写一篇介绍。回来后,我将那次拜访时他谈到的关于《昆虫记》的一些记忆写进了宣传文章《昆虫的诱惑》。但舒芜先生希望的《昆虫记》在中国近八十年的传播史我迟迟没动手做,感觉找材料困难。舒芜先生知道后,将他查检的鲁迅书账中关于购买《昆虫记》的记载抄录了寄给我。我知道,舒芜先生是以这种方式在指导我,推动我,要我完成这么一个工作。也是机缘巧合,随后的一次出差北京,因中途接到几天后参加另一个会议的通知,而有了几天的空闲,去北京图书馆、北大图书馆和三联韬奋中心查找资料,在此基础上,加上许多关心此事的先生们的支持,如沈昌文先生寄来的台湾相关的出版信息的剪报,写成“《昆虫记》汉译小史”,在《读书》上发表。两年后,我们在修订出版的《昆虫记》中,邹崝华写了一篇“昆虫的史诗”作前言放在第一卷,我的这篇东西作为附录收入第十卷末尾。

  秦颖,《书屋》二〇一三年第三期,原标题为《我和舒芜先生的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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