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2日 星期二

学生四派:我们鄂西南建始县城文革的窝里斗


如同我妈与我杨家大嫂的窝里斗一样,我们鄂西南建始县城的文革,也是县城人们的一场窝里斗。这窝里斗,是从建始一中的学生的窝里斗开始发端的。

1966年5月,中央发出了“516”通知,宣告文化大革命开始。

据1994年版《建始县志》载:“1966年8月,县委根据中共中央《关于开展文化大革命的决定》的精神,在全县开展文化大革命运动。”

在此之前的6月17日,建始县委已经向一中派出了工作组,主持开展学校的文革运动,成立“文革领导小组”,领导学生,在老师之中揪斗“黑帮分子”,8名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或有“历史问题”的老师,首当其冲。暑假期间,工作组留下六六届两个班级的学生,继续运动。这些学生,还闯出校门,去破“四旧”,最典型的行动,是在7、8月,到城里、城外的带点古气的建筑里面去“破”上一番,城里的文昌宫、文庙、城外朝阳观上面的“天池寺”,惨遭荼毒。

暑假过后,9月,新的学期开始,工作组完成了打黑帮的使命,撤出了学校,学校开始上课,此时,红卫兵运动的影响,传播到了建始。

初期的红卫兵组织,是由校方的“文革领导小组”成立的,校方尽可能的掌控局势,引导红卫兵,半天上课,半天革命。

建始一中的学生,就分为了两个部分。

一部分人消极,对这个运动不感兴趣,或者因为种种的缘故,入不了红卫兵,这部分人,文革史上被称为“逍遥派”,逍遥派后来在学校无所事事,大多打道回府,回家去也。文革后,他们历史清白,好处多多,自不必说。

一部分人热情,响应了这个运动的号召,成为“红卫兵派”,喊着“造反有理”的时髦口号,批“黑帮”,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也就是斗斗学校里的那几个“黑帮”老师和校长,“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这样的局面,维持了几个星期,10月,“大串联”风潮吹起,学生们在教室里坐不住了,纷纷外出串联,校方还进行组织。

串联归来的红卫兵们,不再承认校方的“文革小组”,不再乖乖地听从校方对文革运动的领导,他们纷纷拉起队伍,成立自己的红卫兵组织,这些红卫兵学生组织,进一步扩大着运动的规模,走向社会,与县城的工厂、街道、单位的“造反派”群众组织接上了头、挂上了钩,县城的文革“造反”形势,就是群情沸腾、群雄并起的局面了,要斗县里的“走资派”即县委书记与县长了,就是向“社会动乱”的方向发展了。

1994年版《建始县志》又载:“1966年11月,红卫兵‘造反派’以县委‘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为由,冲击县委机关。”

到1967年的1月,一中红卫兵仿效上海“一月革命”,成为了向县委、县人委“夺权”的急先锋。

1994年版《建始县志》又载:“1967年1月,上海‘一月风暴’波及县内,县委、县人委被‘造反派’夺权,紧接着全县各地层层刮起夺权风,党、政部门全部瘫痪。”

此时,一中的红卫兵‘造反派’还没有分裂,还是一个整体的观点,就是要“揪出我县最大的走资派”即当时的县委书记、“造县委、县人委的反、夺他们的权”。

有一个传闻说:一中红卫兵有个“红色造反兵团”,它的两个头头,挎了一个黄挎包,到县委、县人委的那些办公室转了一圈,把里面的公章,一股脑儿,全都装到那个挎包里了。

红卫兵有能力“砸烂一个旧世界”,他们却没有能力“建立一个新世界”,事实上,他们的夺权行为,也就只是收了一挎包公章而已,对于怎么去使用这些公章,这个“权”的核心问题,他们那稚嫩的政治头脑,还没有来得及学会去考虑。

历史把使用这些公章的责任,交托到了军方的身上。

1994年版《建始县志》载:“(1967年)3月,县人武部成立‘支左办公室’、‘抓革命、促生产指挥部’代替原党、政部门职能。”

3月,建始一中也开学了,“复课闹革命”,却是没有上课,专闹革命了,班级都改称了“造反团”。也就是在对这一“办”一“部”的看法上,一中的红卫兵“造反派”分裂为对立的两派。

一派温和,紧跟军方,拥护一办一部的保护、启用原来的“当权派”来抓生产的施政方略,他们组合起来,取名叫“建始一中红卫兵联合指挥部”,简称“联指”。

一派激进,不满军方,反对启用“走资派”,反对一办一部把县里两个“造反派”头头抓进牢房,说这是“镇压造反派,搞二月逆流”,他们由一中的四个学生组织组合,它们的名称分别是:“井冈山公社”、“延安公社”、“北京公社”、“红色造反兵团”,简称“三社一团”。

“三社一团”说自己是“真正的造反派”,说对方是“保守派”,后来,这两个称呼也通行起来了,而且,社会上的群众组织也分裂成了这样的“保”、“造”两派。进一步,这两派,还与省里武汉的群众组织接上了头,分别“挂靠”观点相同的组织,“保”派联系的是“百万雄师”,“造”派联系的是“三钢三新”。

这两派,观点对立,整日里争论不休,写大字报、搞大辩论,刷标语,贴专栏,发传单,办小报,我就是在“三社一团”办报的,那报的名字叫“山城怒火”,开始时候的这些手段,真是很文明的,真的是“文斗”;后来愤怒出格了,就是在言语文字里带点侮辱性的词汇,例如,“三社一团”把“联指”叫作“土联动”,当时,北京有个红卫兵组织叫“联动”,大家说它是“保皇派”,“联指”就说“三社一团”是“三蛇一坛”,这是用的谐音了;再后来,双方设立了“武工队”,就有点动手动脚了。

如此斗了半年,到1967年7月,武汉发生了所谓“7.20事件”,那是文革中轰动过全国的事件,这事件的真实过程,我们百姓是很难探究的了,那时中央就“表态”,说,军方、百万雄师“站错了队”,这一下,“保”派垂头丧气,“造”派弹冠相庆。

“联指”的红卫兵同学,就此灰溜溜地退出文革,打道回府,回乡去也。他们的失意,只是暂时的,以后的历史结论说,他们的保守,恰恰是对的,他们在文革中保守有功,后来的好处,更是享之不尽。

威风大震的“三社一团”,成为一中文革舞台上的主角,无限风光,耀武扬威。

“上帝要让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三社一团”在两个月的时间里,迅速地声名狼藉,并分崩离析。

对外,他们肆无忌惮,走向暴力。

8月,他们到人武部,“接收”了一批手枪,以此来装备“武工队”。那手枪的型式,我后来在那些持枪的“武工队”队员手里见过,有两种,驳壳枪、五四式。

9月,他们搞了一个“9.5行动”,给自己造出、留下了千古骂名。

1994年版《建始县志》载:“(1967年)9月5日,少数‘造反派’在建始第一中学实施‘9.5’行动,采用毒打、假枪毙等手段,残酷迫害干部、群众达50余人,造成部分人致残。”

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书写者在这里给“三社一团”留了一点情面,没有直接地点名,但这已经是永远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

在“三社一团”的内部,头头们争夺权力,意见分歧,裂为两半。

1994年版《建始县志》载:“(1967年)7月,县受武汉‘七.二〇’事件影响,‘造反派’分成‘钢’、‘红’对立两派,社会动乱从此更甚。”

这里的分裂时间,略有误差,实际是在9月,“井冈山”与“北京”两个公社联手,宣布退出“三社一团”,另组“红色革命联合委员会”,简称“红革联”,投入“红派”,“三社一团”本部,投入“钢派”。

诚如县志所言,‘钢’、‘红’两派的对立,造成了“更甚”的“社会动乱”,他们拿起了器械,搞起了武斗。

1994年版《建始县志》载:“(1967年)12月11日,‘造反派’冲入县中队营房抢走枪支弹药。下午4点,‘钢’、‘红’两派以河为界,在县城进行了3天4夜武斗,死2人。”

这个记载也有一点误差,“冲入县中队营房”的,全是“红派”,没有“钢派”。死的2人,都是“红派”的学生。

“红派”、“钢派”对峙到1968年初,在军方的调停下,双方和解,“大联合”,成立县革命委员会。

1994年版《建始县志》载:“(1968年)1月25日,县革命委员会成立(以下简称县革委),县人民武装部长石兆俊任主任。”

一中“三社一团”、“红革联”,在县革委机会均等,各得到一个常委、一个委员的职位。

这4个学生“委员”之中,有一位就是去年那个到县委、人委,把公章装到黄挎包里的红卫兵头头,他见机得早,乘着还在风光时期,赶紧抽身,1968年3月,参军而去,在部队,再创出了一片新天地。

这事,有一个佐证。在尹校长的回忆录《红烛》147页,载有毛荣本老师写的《百年修得同船渡》一文,文中有这样一段:“有一次,我见他寝室墙上挂着两幅书法作品,作者是已参军的原我校‘造反派’一号头头,我问起其中缘由,他说该生参军后表现不错,就因为这段造反历史受审,被派往饲养场喂猪,部队几次来人、来函,调查该生在校表现,老尹都实事求是地作了介绍,通过了审查之后,该生寄来两幅字,表达他对老尹同志的感激之情。”

我在尹校长家里,也见过这两幅书法,尹校长和我讲起此事,说:“部队每次来人,我都说,他没有搞过打、砸、抢,他最后,成了团级军官。”

我说:“校长您真是厚道之人啊,您要是稍微说句把难听的话,他就该遣送回家了。我有个读华师的同学,有留校指望的,学校到他的街道上去调查,那个街道的书记说,他打过我呢,就这一句,留校的事,吹了。”

“我对学生,向来都是看他好的一面的。”

“那是,我在初中,那么调皮,还有个三叔叛党分子,您还是为我说好话,收到高中来。”

“那一年参军的红卫兵,部队都来人调查过,我都是这样说的,后来,很有几个都是团级呢。”

“是啊,我们班上就有一个,高坪的,做到了四川阿坝县武装部的部长,还有长梁子的3个同学,转业回来,都成了科级干部。”

“那一批参军的同学,前途都很好呢。”

“那个委员头头,他要是不远走高飞,您要是不宽厚回护,那他就和那两个红卫兵常委一样的下场了。”我说。

1994年版《建始县志》载:“(1968年)12月,‘工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分批进驻学校、机关、街道,领导‘斗、批、改’和‘清理阶级队伍’。”

“工农宣传队”进驻一中,主持大局,执掌大权,颁布并实施四条新的校策:召回全部学生、解散红卫兵组织,恢复班级建制,成立革委会筹备委员会。

这四条,很明显是针对那两个红卫兵常委及其麾下的“三社一团”、“红革联”派红卫兵的。

其实,已经用不着“工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去费尽这样的心机了。经过了两年的政治翻覆的风雨洗礼的红卫兵们,已经看到了虔诚信仰破灭、个人前途渺茫的幻影,看到了他们信赖推举的“常委”腐化的真面,他们已经冷却了革命的狂热,失去了“红卫”的激情了,成为了一盘散沙,没有了一点战斗力,可以任由“工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摆布的。

至此,建始一中和县城的文革形势,作为“社会动乱”的“群众造反”,也就在事实上终结,此后的运动,完全是官方领导与掌控的局面了。

那两个红卫兵常委,自以为功成名就,出入于县革委,要指点江山,执掌权力了;他们的“三社一团”、“红革联”,已经作鸟兽散,他们似乎也不再需要手下的拥戴了;他俩还都结了婚,家庭生活,旖旎温柔;他们手下当年的红卫兵,在教室里接受“工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宣传”。

他们不知道,为这一年的荣耀奢侈,他们将付出自己一生的代价。

1970年,他俩被一视同仁地上山下乡,作了知识青年,“常委”的官帽就此终结,不了了之。此后,在1970年和1977年两次对“造反派”的大清算中,他们理所当然地被作为了“北、决、扬”、“四人帮”在建始的“代理人”,被一次又一次地押上了批斗台,当年他们运动着群众,加诸在“当权派”身上的“低头弯腰认罪”、“脖子上挂黑牌”、“姓名上打红叉”,等等一切的待遇,在新的群众运动中,恢复了权力的当权派,原封不动、一样不少地赐还给了他们,这正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啊!还亏得他俩是学生,没有被抓入看守所,得以免受那牢狱之灾。又此后,他俩回城,恢复了城镇户口,但是,也没有一个国家的单位,肯于录用他们,他们个人,也没有做出什么招工考学、创业发财的业绩,直到终老,都是游离于社会主流阶层之外了。

两个月之后的1969年1月,一中“工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宣布:一中全体,毕业离校。

逍、保、钢、红四派学生,怀揣着“建始县革命委员会工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制发的初、高中毕业证,各自回乡、回家。

这张高中毕业证,我保存至今。

上方正中,是毛主席侧面头像,红色版画,头戴军帽,颈着军徽。

头像两边,是那两段著名的下乡语录,左边是:“知識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貧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説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員。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們去。”右边是:“一切可以到农村中去工作的这样的知識分子,应当高兴地到那里去。农村是一个广闊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两条语录,都有“毛泽东”的手写体落款。

头像下面,是那条著名的文革祈祷语:“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祈祷语之下,又起一行,是:“林付主席指示:讀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你们要永远忠于党,忠于人民,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澤东思想。”

以上字体中,識、貧、説、員、們、闊、讀、澤是繁体字,付是别体字。

再下面的两边,是竖列对联,林彪手书体,左边:“大海航行靠舵手”,右边:“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

以上字行,红色。

两列对联之中,就是黑色字迹的三个大字:“毕业证”,再下面是正文,也是黑色,印刷体、手写体相间:“孙国林同学男現年十九歳,系建始县城关鎭公社人,于六七年七月在建始第一中学校高中毕业。此証。相片。一九六九年元月卅一日。”

現、歳、鎭、証四字是繁体字。

日期上,盖的红色公章,不是建始一中革委会,那时,一中革委会还没有成立,而是:“建始县革命委员会工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这“建始县革命委员会工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制发的高中毕业证,实在是别具特色的文革文物了。

孙国林,民间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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