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11日 星期一

文革年代的“金钱观”——以上海为中心的报告


  我们今天整个上午的讨论,多是比较宏观的论述,而我是从微观的历史学的角度来讲。整个“文革”期间老百姓对金钱和财富的认知,在不同的时段,不同的人群有不同的表达,但是基本的情况是追求的,而且这种情况越是到“文革”后期,越是强烈,越是公开。


  (一)“革命—恐惧”与“革命—诱惑”的比对

  “革命恐怖”和“革命诱惑”是一个主题的两个方面。“文革”爆发的时候,“破四旧”、“抄家”是“革命恐怖”。我们收集了很多抄家的资料,结果发现,“革命恐怖”来到了,极个别人的表现是非常特别的。我这个街区有个姓花的地主,那时叫“四类分子”,平时老老实实,不敢乱说乱动。抄家那天晚上,是花地主家住在市区的孙女、孙子带着红卫兵来的,他们进行了摧毁式的打击,弄得邻居在旁边都很害怕。有一些人是非常无奈的,真正感到了恐怖,这个例子是复旦一研究生说的,他的爷爷是上海开车行的,抄家的时候害怕得把黄金都拿出来摆在桌子上,等红卫兵来拿。但是,有更多的材料证明更多的家庭是转移财产,是藏匿财产的,方法也各式各样。前些年《收获》杂志有一组“文革”记忆的文章,其中有一女高中生,她的母亲后来改嫁给一个老板了,她就将家中的金条藏在女孩子的私处,弄得两边大腿都磨破了。也有报道说大串联广场上有丢失的金条。关于抄家物资,初期均登记造册(北京红卫兵抄名中医陈大年家的财产就交到了银行),中后期则发生比较严重的偷盗。

  下面谈谈“革命诱惑”。革命了,便引发各种利益的诉求,且都打着“革命造反”的旗帜,最终发生“经济主义”风潮。其实,1967年1月,上海开展反击“经济主义风”之前,就曾有两波“经济主义”性质的风潮。第一波是民办小学教师的“造反”;第二波是华东师大、上海师院、上海外语学院在读函授生的“造反”。这两波造反均以要求参加“革命”的资格和名义,批判“民办教师”、“函授生”的所谓“不公正”待遇,目的则是为了确认和转换“正式编制”的身份认同。就此,“革命”是名义,“资格”是媒介,“身份认同”是实质。所以,不同形态、不同程度、不同手段的经济追求都是贯穿始终的。

  我这里有个上海抢占房屋的材料,据《上海市房产管理局党史大事记》记载:1967年1月1日,上海出现“抢房风”,当时抢占房屋36万平方米,达1.95万户。事实上,很多资本家倒是愿意红卫兵进来,不愿意那些抢房的进来。上海红革会的小楼就是大资本家拿出来给红卫兵的。因为,真的是抢房的话,那些无房、少房、差房的百姓一进来就不会搬走啦。后来上海有个反击“经济主义风”的《告上海人民书》和《紧急通告》,这在当时被称为马列主义的第二张大字报。其实,用学术的观点看,这是当时的当权者、造反者和底层造反者,在“革命造反”的背景下,站在各自的立场上,为了各自的利益相互博弈,共同推托,又共同促成的结果。然后,又被造反者中一批颇具政治视野和革命理想的群体所利用、把控,最终成就了一篇代表国家意志和管理职能的“宣言”。当革命造反进入突破阶段之时,及时地行使社会管理的职能(包括“自我行为的约束和修正”),不仅是革命造反功能的显示,更是革命造反(夺权)获得成功的标志。所以其性质是革命造反的继续和深入——通过一个“拐点”后的继续和深入,是革命造反的一部分,是夺权的一部分。


  (二)追讨奖金与工资的故事

  先解说一下“奖金”。

  1967年1月前后,上海确实因各方力量借助“革命”,并利用“革命”签了一些补加工资、增加福利的条规。结果夺权以后,1967年2月6日,上海人民公社临时委员会发出《关于一九六七年春节不提前发放工资的通知》。其中第八条规定:从当年一季度起,恢复“工资基金管理”制度。就是原来当权派签的一切条规都不算,但是可以以上一年第四季度实际支付的工资总额为基准。在此,什么叫“实际支付”?什么叫“总额”?那就是除了工资以外,保留奖金。到1967年9月,市革委会劳动工资组下达《意见》,明确规定“按季、按年发放的奖金,节日加班工资等,仍可按原来规定发放”。再到12月的时候,市革委会工资组有关《请示报告》称:各单位再按“文革”前,即1965年奖金发放水平,但不得增加。年末使用的职工缺勤的奖金,因缺勤病假是要扣奖金的,怎么办?就是到年底的时候综合发放,但是对“保守派”不再停发奖金,扣除的也不补。同时规定各造反派负责人,都要把奖金维持在原来的状态,原是工人水平的,就拿工人奖金,原是干部水平的,就拿干部奖金。由此可见,上海在“文革”期间,是保留奖金的。当然,各行业的奖金水平也不一样,如市属交通运输局一年71元,区属集体所有制房修队一年45元,菜场一年60元,清洁管理站一年35元。一般情况每人每月5~6元。到了1968年初,对部分资本家、小业主,在奖金上仍然是扣掉的,因为这是“忠于无产阶级司令部”的立场问题。但对所有的群众,仍然是要回到1965年的水平。例如杨浦区房修队革委会通过忆苦思甜、个别谈心,将1966年提高的全年奖金额55元改为1965年45元的水平。我认为这并非是少要奖金,而更多地是集中于政治上的得失考量——或许确实认同、服膺这条革命的红线;或许受制于已变化的身份、角色的限制;或许判断政治上的“得”将大于经济上的“失”。总之,革命造反的政治判断,在是否忠于毛的路线的托举下占据了上风。如果说这种选择属于革命造反的大势下的“正常”,那么,这种“正常”中,既有“顺应”的一类,即顺从政治趋势,又有“应对”的一类,即利用政治趋势。

  当然,这是“上海视角”,因常年政治运动不断,长期不增加工资,以至这份奖金格外重要。许多上海人是把这份奖金纳入正式的收入计划,上海人讲“照牌头”,请病假算准天数“克扣克”,为什么?为了不能“敲奖金”。所以奖金虽然名义上是额外的,是附加的,客观上却是实体性的、计划内的。不知道“文革”时期的北京、天津或者外地的企业是否保留着奖金制,想必是保留的。所以,研究“文革”期间的工资、奖金制度,对全面理解“文革”社会很有价值。

  下面讲两个故事:

  一是《解放日报》工人记者追讨奖金的故事。

  原来,经张春桥批示,1966年10月十多位来自工厂生产第一线的工人调入解放日报社当工人记者。1969年9月,又经徐景贤批准正式留任报社,他们分别在党团生活组、工交组、文艺组、美术摄影组工作。进报社时,人事科说,因报社属事业单位,奖金暂时没有,以后可调整至干部级,有困难可补助。谁知这一说没有着落,加上正处于“文革”运动中,这些记者仍是工人编制,而奖金却停发。就此,有5人回厂恢复了附加工资;2人因生活困难,要求到报社工厂部参加劳动,附加工资已恢复。其余工人记者便多次向劳动局和报社申诉,说他们是来自第一线的工人,长期没有了奖金。1972年1月,工人记者写信给马天水、徐景贤,说“我们本身都是四十元左右的工资”,“使我们有15年以上工龄的工人比一般的低工资还要低”。马批示给市劳动局调查解决,后市劳动局与报社相互推诿。1974年11月,工人记者又直接写信给中共中央办公厅,并请“一定要想办法转给春桥、文元同志亲自审阅,因为我们的事情拖得时间太长了”,要求解决原在企业时享受的奖金(附加工资)份额。直至1976年6月,他们又写信给徐景贤,要求解决问题。徐景贤批示:同意作为个别问题处理,过去的不能补发。结果巧得很,1976年9月9日,毛泽东去世那天,市劳动局革委会回复徐景贤:已与报社交换了意见,因这几位记者“带有‘掺沙子’性质”,予以“恢复附加工资”。呜呼!此事从头到尾与“文革”运动同频同步,整整经历了十年。从初期的等待到中期的申诉、遭遇推诿,再到后期屡屡上诉至张春桥、姚文元,最后以所谓“掺沙子”的性质解决,真使人哭笑不得。

  二是关于上海知名演员追讨工资的故事。

  “文革”运动前,上海各区县有一批合作剧团不属于国营的,是自负盈亏的文艺团体。此类剧团合计56个,大致有2700余人。“文革”运动一开始,他们自然就不能上舞台了,只有革命造反派的小分队占领着舞台,售票演出样板戏也是稍后的事。根据中央的有关规定,剧团停止演出进行整顿。没有演出就没有收入,停止演出后这两千多人的生活怎么办呢?结果,市革委会有关部门商量,决定发给补助工资,标准为:原工资40元以下(区属45元以下)全数补助;原工资超过以上标准者,县属最高补助不超过60元,区属最高不超过80元。岂知,这支队伍中有不少相当知名的演员,如原新华京剧团王少楼、战斗沪剧团王盘声、合作越剧团威雅仙、长评弹团蒋云仙等,大家迫于形势的压力,谁也不敢吱声,但心中不是没有抱怨和念叨。

  1969年,这批人员集体进入“五七”干校,仍拿着这份标准的补助工资,就有人不断写信反映。1971年9月后,90余人调至市属国营剧团从事文艺工作,多数进行了工作分配。这时来信来访更多了,特别是一部分原剧团的主要演员,原工资比较高,减少数目比较大,反映也特别强烈。1973年5月,市革委会办公室批转王少楼、王盘声、威雅仙、蒋云仙等演员的来信,“要求补发和恢复运动中被减少的工资”。1974年12月,经调查比原工资不同程度下降的人数还是比较多的,于是,市有关领导有四条批示:“要合理解决他们的工资待遇等问题”;“有利于对他们的团结、教育、改造”;“考虑到原工资中存在一些不合理因素,以及与现在工作单位职工的关系”;“使大多数人员能保持原来的收入,少数降低过多的人员也有所照顾”。请注意,这时的处理已相当委婉、相当宽松了。后来的处理结果是:工资100元以下的,按原标准确定;而高工资的演员、编剧,多是些市、区政协和民主党派人士,收入超过100元的,其超出部分按30%折算发放,这样大部分可到达120元或150元。

  我这里想说的是,至“文革”中后期,关于遗留下来的经济问题,已是在认可并尊重原有工资的框架和体系中,进行柔性的处理了,不再是“文革”初期的强暴侵占和剥夺。这种政策的调整,说明情形变了,境况变了,但根本的革命原则变了没有呢?对知识分子的改造变了没有呢?应该都没有,所以这是一种灵活的处理。其次,即便是在“文革”的动荡中,那些曾被批判的所谓“资产阶级的名演员”们,对自身的劳动权益,具体表达为工资的收入,普遍是有追求和捍卫的。“文革”前期被强行剥夺,无奈不言,心念存在着,一有机会就申诉,名演员联名带头申诉,固然是对钱、对财富的需求,还包括对身份等名誉的证明。

  (三)“上海人的计较与灵巧”

  即便“文革”前期,许多事例都证实人们对金钱的认同和追求。有没有视金钱如粪土的?当然有。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不惜以身躯奉献革命,在统计上只是极少数。下面讲的全是来自档案的材料:1967年,不少街道工厂挥霍公家的钱,购买电视机、毛巾、保健药品等;筹办一个“上海红卫兵革命造反展览会”,竟然申请200多人次的出勤补贴,达5000多元。1969年,上海化工局革委会报告“抄家”物资情况 :“全局2百个单位有散失、失窃及私自动用的有142个单位,占71%”,一只被偷的钻戒就是从门顶上的肥皂中挖出来的。以上数例均发生于单位体制内,具体表现为假“公”济“私”、化“公”为“私”、盗“公”为“私”等等,总之,是通过各种技术性的手段,以“公”为“私”。在此,“公”不仅是大头,更因为是“公”才具备成批量、集团性地化为“私”的可能,即在当事人的普遍的心态和认知中,“公”成为了“私”的源头。

  再看发生于1976年的两个事例。1976年,因有大量的肿瘤病人及家属来往于上海肿瘤医院,其旁边的上海保健旅社就公然成了“票证交易”的市场。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住在旅社旁的一位84岁的孤老太康翠英,便用家中的煤炉“代客服务”:代烧鸭子0.40元一只,代煮蹄髈0.30元一个,生意火热,群众反映康老太每天收入二元多。康老太扩大生产规模,“从一只炉子扩展到三只炉子,从清晨到夜晚十多个小时炉火熊熊”。邻居纷纷效仿,其中一家搭建违章厨房,准备大展“宏图”。

  再据1976年6月的简报,上海《文汇报》记者在一周日的下午,分别在淮海路、延安中路、南京东路现场观察,2小时内共发现5处16人次的摊贩现象,这些摊贩一般都是男女搭档,一个叫卖,一个望风,主要出卖自己编印的《菜谱一百种》、《家具图样》、《绒线编织法》和《数学游戏》等,能赚不少钱。

  有意思的问题是,这可是私人面对市场的作为,不是揩公家的油,不是吃公家的肥,而是通过自己的劳动,甚至是通过自己的聪明和创造,看准了市场的缝隙,然后勇敢地扒开这条缝隙,从中既满足和推进了市场的需求,又从市场赚取了钱财。浸润于中国最大的工商口岸,浸润于百年以来中西方混合的市场运作,上海市民对市场有一种天然的敏感和灵巧,他们勇敢而智慧。

  当然,1976年的面对市场,与1967年利用形势倒卖像章、印制地下报刊的情况不同。近十年来的时空跨越,可见前者是谨慎公开的,后者是刻意隐蔽的;前者是服务于市民生活的,后者是倚仗于政治宣传的;前者具备“劳动致富”的含义,后者属于投机取巧的行为。期间内容、手段和境况的变化,大致可反映整个社会变化的意涵。

  (四)一场关于“金钱与原则”的辩论

  1975年12月,中共上海市委在上海市二中召开“批判右倾翻案风”现场会,其中有份材料《一堂生动活泼的政治课——记一场“金钱与原则”的辩论》(送审稿),相当典型地记录了“文革”后期,反映在青少年群体中的“金钱观”与代表“继续革命”主导方向的红卫兵(后期红卫兵)的思想冲突。

  市二中中三(7)班学生小丁不听学校组织的“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的政治报告,擅自离校逛马路去了。老师对小丁进行教育,小丁不服气说 “白相相,有啥不可以”,“人活着就是为了钞票”。当天放学前,老师与该班红卫兵排干部商量,决定召开学习理论的政治课,举行一场辩论会。

  现摘录第一回合的辩论:

  辩论会开始,红卫兵首先发言:“人活着就是为了吃饭,为了钞票,这是资产阶级的人生观,我们革命青年绝不应该有这种思想。”

  小丁反驳:“你活着要吃饭吗?要吃饭就要钞票,所以钞票是人的第一需要,你们懂吗?”

  红卫兵:“那么你是为钞票而活着啰?如果每个人都象你那样只图钞票的话,我们拿什么来建设共产主义?”

  小丁被问住了,有同学支持小丁:“建设共产主义,也靠钞票!”

  红卫兵:“在毛主席的领导下,中国人民在一张白纸上画出了最新最美的图画,这究竟靠正确路线还是靠钞票?”

  同学:“画图要有笔,买笔靠钞票,现在国内外钞票就是决定一切的!”

  红卫兵:“那在你看来,钞票和原则哪个重要呢?”

  同学:“钞票重要。在社会主义社会,就缺少不了钞票。不然,你废除一下看看,两个钟点之内会发生什么情况?”

  红卫兵:“确实,在社会主义社会里,还不可避免地存在着商品经济和货币交换,现在我们还不能废除它,因为它还发挥着作用。但是,我们必须看到货币的危害性。”

  这时,下课铃响,第一次辩论结束。全班支持小丁观点的有6个同学。

  此后,第二轮辩论是红卫兵以”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和“批判资产阶级法权”的理论为至高点,不仅占据了辩论的上风,还做通了小丁等人的工作。


  不展开具体的内容了,以下是两点追问:

  第一,此辩论有可能发生于1966年、1967年、1968年吗?不太可能!有可能发生于1969年、1970年、1971年吗?有可能,但不宜公开。现在,此辩论发生于1975年12月,且以“公开辩论”的形式出现,那么是不是社会变得宽松了?认知变得有弹性了?从政治的角度回答:不是!——反而是九年来的所谓“革命思想教育”,强制、浮夸而空洞,普遍地使人们失去了认同和信任。同时,“商品—货币”的现实时时刻刻影响着人们的生活。结论为:近十年来的“文革”思想路线和价值判断,已丧失了集体认同的群众基础。

  第二,现场所呈现从“货币”、“商品”进入,以批判“金钱万能论”(实质是批判“资产阶级法权”)的“公开辩论”,一波三折,最后以政治性的组织和话语的霸权,以及张春桥的理论文本为支柱,占据辩论的制高点,反而从一个侧面证实关于“金钱”、“财富”的观念,根深蒂固地(天然地、本能地)存在于群众的意识中。即便经历了长达九年的“文革”“阶级斗争”和“斗私批修”的思想“洗礼”,仍然不可消散和退却。再联系张在1975年至1976年布置上海进行“工人阶级队伍调查”、“个体户调查”、“供给制可能性调查”等——有否可能?是否有效?——联系社会现实,应解读为张等人的“最后的聚力”,“突变前的聚力收缩”。

  《开放时代》201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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