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28日 星期四

漢奸中頗有些能詩者


在中國近、現代史上,曾出現過一些主張對日妥協、親善、甚至出賣民族利益,為日本軍國主義的侵華行徑服務、與之媾和的團體、政府和個人。這種政府和個人,在日本無條件投降後,多數都受到了應有的懲處,被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然而,不可否認,他們中也有一些人,曾經是中國文化的愛好者,甚至以寫詩著文見稱於世。例如,汪精衛,少年時,在行刺晚清攝政王戴灃未遂被關在獄中,所寫的自辯文,就曾使法官動容,以至判他免死;當時所寫的「被逮口占」,五絕4首,更是傳誦一時,至今猶非常感人。這裡,就不再詳述。而需要另作論列的,愚以爲,還有如下一些人物。

首先是為日本人刺探情報的黃濬,字秋岳,福建閩侯人。民囯政府成立時,因文名頗著,被任命為行政院機要秘書。在中日戰爭即將爆發前夕,行政院舉行極其機密的五人會議,決議要將日寇停泊在吳淞口內的二十多艘戰艦予以炸沈。次日,將要實施此項計畫時,卻發現日艦竟已連夜逃遁。經多日追蹤偵查,發現黃濬常與日人在咖啡館中碰頭,將情報夾在禮帽中,與一日本人在衣帽架上自動交換。以此傳遞情報。換取日本人大量金錢,供其奢靡揮霍。其子也參與其中。因此,父子倆一起被梟首示眾。死年僅47歲。

黃濬的散文最著者系《花隨人聖庵摭憶》,最近,由山西古籍出版社和教育出版社出版發行,記敍他在北京居住十年期間的一些掌故和遊記,在三十年代的」中央週報副刊」上連載347篇,又在《學海》雜誌上補充84篇。影響頗大,評價甚高。其內容駁雜博大,包括了前清名臣曾國藩、李鴻章、張之洞、袁世凱等人的事功、行狀、文章、信札,也包括慈禧與光緒、珍妃之間的恩怨情仇,宮廷秘聞,以及坊間對義和團、賽金花等的傳聞,和小說《紅樓夢》及其作者曹雪芹的種種考證。令人讀之眼花繚亂,心醉神迷。其中還雜有黃氏的一些因人因事而發的詩作。如:

海上唔太炎先生賦贈
斯人一別淪江海,猿臂真成嘆數奇。
猶有光芒天所妒,固應肝膽世難窺。
淋漓元氣供神筆,檢點年華送短詩。
我道先生須憫世,危樓摩眼夕陽時。

從這首詩裏,可以窺見黃氏對民國元老的欽敬,以及他當時尚立足於革命陣營的政治態度。
黃秋岳與另一大漢奸梁鴻志是同學,也是莫逆之交。梁鴻志字眾異,是福建長樂人。出身於前清仕宦之家,讀書博聞強記。民國初年,曾任段祺瑞「執政府」秘書長。日本入侵後,被日本軍閥網羅去,在上海組織傀儡「維新政府」,而這個政府竟然沒有管轄的地盤,設在上海的“新亞酒店”中,而且,沒有總統、主席之類的元首,僅有寥寥幾個空頭院長、部長級的人物,豈不可笑?以後,汪精衛「還都」南京後,梁被任命為「監察院長」。日本投降後,他被戴笠的特務機關逮捕,關在上海提籃橋監獄,於1946年第一個被處決。

梁、黃二人有一個共同的同學和朋友朱芷青,英年早逝。黃、梁各有一詩哭之。於沈痛中可見他二人的詩才。

黃秋岳哭朱芷青詩
入門失慟聲先結,此士凋殘忍問天。
隔宿豈期成死別,耽書終以夭天年。
世間緣法君能了,去日朋尊倍可憐。
一諾九原吾敢負,強揮哀淚校詩篇。

梁鴻志哭朱芷青詩
祝汝更生念已癡,作書訣我意尤悲。
天心自昔憎雙鳥,吾道端看失一夔。
平日笑言真恨淺,再來緣法故難知。
九原一諾期無負,會就燈昏與校詩。

在監獄裏,梁鴻志曾作詩二百多首,分別錄之於兩個集子。其一曰「入獄集」,另一曰「待死集」。

漢奸中,還有一個以作詩和書法聞名於世的人。這人就是鄭孝胥。

鄭孝胥,祖籍福建侯官(即今福州市)1859年出生於蘇州之胥門,因取名為孝胥。家世治經。因之,他八歲即開始讀經。光緒年間鄉試第一中舉,曾在清廷任懋勤殿行走,給皇帝講《資治通鑒,又入李鴻章、張之洞幕府,參與洋務運動,捲入戊戌變法。清帝退位後,曾任溥儀老師,內務大臣。

辛亥革命後,曾以「不作民國官,不拿民國錢」的遺老自居,並提出:「大清亡於共和,共和將亡於共產,共產則亡於共管「(意指與列強勾結,共同復辟舊王朝)1932年,與溥儀同去吉林,任偽『滿洲國國務總理大臣兼軍政部總長、文教部總長」。1935年,日本特務迫其辭職,在大連創辦「王道書院」1938年鬱鬱而終。

鄭孝胥是民國初年著名的書法家。如今尚能見到的「商務印書館」五個字的題名,就是出於鄭的手筆。據說,鄭曾得到「商務」老版5000大洋潤筆費,真可謂「一字千金」。而他的《海滄樓詩集》,自清末光緒年間,即公元1902年開始刊行,至2003年猶有十卷本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發行。

鄭孝胥在舊詩創作中,是「同光體」的首領之一。是清末和辛亥革命前後一段時間的一個詩派。藝術上模仿宋代江西詩派,並流露出不滿民主革命的情緒。他們把同治、光緒以來詩人不專宗盛唐者稱為同光體。但鄭孝胥又主張,在崇尚宋詩的前提下,融入唐人的詩格和詩法。他和其叔祖鄭世恭曾以天象比喻唐代詩人:

「謂少陵如日;太白如月;摩詰如雲,隨地湧出;孟浩然如雪;高、岑如風;孟郊如霜,著人嚴冷,其氣肅殺;昌黎如雷;昌吉如電;卿詩遠勝義山,在天虹也;盧仝、劉義等雹也;自初唐至盛唐,如「四傑」諸公,五行二十八宿也。」鄭孝胥更補充說:

“韋蘇州之雅淡,在天為露;柳子厚之沖遠,在天為銀河;元、白霧也,能令世界迷漫。自宋以下,則不足擬為天象也。」

鄭最推崇蘇東坡。他在上海築有一樓,即因蘇東坡詩中有「唯有王城最堪隠,萬人如海一身藏。」而將此樓命名為「海藏樓」,而他在「海藏樓試筆」一詩中,也寫道:

滄海橫流事可傷,陸沈何地得深藏?
廿年試卷收江水,一角危樓待夕陽。

鄭孝胥的詩風,明顯有唐人柳宗元淸秀淡遠的痕跡。如:

「樓上涼甚偶成一絕:
濕草留蟲語瓦溝,松須沾雨俏鳴秋。
窗間才覺收殘暑,一段新寒又滿樓。

「過岳州作詩二首」(其一)
過雨騰虹掛楚鄉,驚波無際晚風涼。
江湖萬轉山千迭,喚起閑愁是夕陽。

但他也有怡情蕩性之作。這大抵是憶及與坤伶金月梅同居時的繾倦情懷。如:

收拾閑情懺少狂,自憐積習總難忘。
樓中見月牽殘夢,江界尋梅觸暗香。
塵劫墜歡殊黯黯,楚天迴首轉茫茫。
春來一種懷人味,不待箜篌始斷腸。
 
一見能令萬恨消,今年端復得今朝。
相逢夢續西樓雨,有信人歸歇浦潮。
已為難言成脈脈,可堪輕別更迢迢。
知君不是章臺柳,好向春風惜舞腰。
 
吳楚相望苦寄書,重來執手轉憐渠。
淚痕檢點三秋後,絮語纏綿一笑餘。
似水流年年易去,將心比石石難如。
司勳牢記尋春約,莫遣花枝照眼疏。

由於鄭孝胥詩在當時影響頗大,曾有“閩社詩人光緒初,海藏詩派滿江湖”的讚譽。人們認為,他詩的另一特點是亢爽、激昂之氣,有意傚法蘇東波的豪邁和曠達之概。如,「鷗榭聽濤」:
武昌城東山簇簇,夏口無山藏萬屋。
大江挾漢俱北行,照我窗前山影綠。
江雲忽起失峰巒,推窗唯有波如山。
看江莫若看風雨,長日驚雷繞坐間。
 
泱泱渤澥意如何?騰碧翻金眼底過。
出世祗應親日月,浮生從此藐山河。
南歸不用懷吾土,東去誰能挽逝波。
愛煞滔天露孤島,棄船聊欲上嵯峨。

這種狂放之態,被後人稱讚為「睥睨一世之氣」,是他善於向前代杜甫、孟郊、柳宗元、蘇軾等詩人學習,總結他們的藝術成就得來的結果,但也難掩他大節有虧的反動人生。從他辛亥革命以前,熱心洋務,參與維新看來,鄭孝胥還有用世之心,總想為挽救時局,有所作為。但之後,他卻將用世的抱負,轉而為遜清小朝廷效勞,以至於跟隨溥儀,與日本軍國主義者勾結,企圖用日本軍國主義的力量,來達到他恢復滿清王朝的野心。從而擔任了偽滿洲國「總理大臣」的職務,跌進了民族罪人的深淵。

因此,我們在肯定他藝術上在繼承和創新兩方面的巨大成就之外,對他墮落為民族罪人的人生軌跡:從用世轉入事僞,也應分別開來,切割對待。
 
在漢奸當中,在作詩方面,稱得上是大詩人的還有周作人。

此公是舉世聞名的魯迅先生的二弟,較其兄小4歲,生於1885年。他於1906年與其兄同去日本留學,並於1909年與羽太信子結婚。他在文學上的成就主要在散文方面。而在詩的領域裏,他新詩與舊時兼擅:在新詩方面,他具有開拓者的聲譽:舊詩,則追蹤唐人,置之唐人詩集中,幾可亂真。

他的新詩「小河」,是刊載於1919年《新青年》卷首的57行長詩,用語直白,亦無韻腳,完全擺脫了舊時的種種束縛。其思想內容,則是抒寫了詩人對東南水鄉的思念,而從他對水的謳歌中,我們可以體認到詩人,作為思想啟蒙者對美好未來的期許和嚮往,同時,也表露了詩人對未來在變革現實的暴力運動中可能引起的消極面的憂慮。因此,這首新詩,就其形式上的大膽革新,內容上的深刻睿智,都是空前的。因此,它被新文學運動的發起者胡適,稱之為“新詩中的第一首傑作”。
從1931年「918」,日本佔領東北後,1932年成立偽滿洲帝國,1935年,在華北成立「冀東防共自治政府」。這一時期,周作人針對他兒時的記憶,說他是一個僧人轉世,發表了他的著名的「五十自壽」詩二首,可以見到他平實淡雅的詩風。錄之如下:
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將袍子換袈裟。
街頭終日聽談鬼,窗下過年學畫蛇。
老去無端玩古董,閑來隨分種胡麻。
旁人若問其中意,且到寒齋喫苦茶。

其二:
半是儒家半釋家,光頭更不著袈裟。
中年意趣窗前草,外道生涯洞裏蛇。
徒羨低頭咬大蒜,未防拍桌拾芝麻。
說狐談鬼尋常事,只欠工夫喫餅茶。

此二詩發表後,名家如蔡元培、錢玄同、劉半農、胡適等競相和詩。
這些詩,都表現了這些像周作人一樣的自由知識份子在現實面前以平淡來享受雋永,以詼諧來面對不幸,以及他們的感概和無奈。如胡適的和詩是這樣寫的:
先生在家像出家,雖然弗著捨袈裟。
能從骨董尋人味,不慣拳頭打死蛇。
喫肉應防嚼朋友,打油莫待種芝麻。
想來愛惜紹興酒,邀客高齋喫苦茶。

隨著日寇侵略勢力的南移,一些高校也都南遷,一些名教授也跟著南遷到長沙、昆明、重慶。周作人則一直安坐在北京家中,翻譯了一本《希臘擬曲》,作為生活開支。但在1938年,卻傳出了周作人在二月和四月在北京飯店出席了有日本軍方背景「文化座談會」的新聞。消息很快傳遍全國,輿論譁然。胡適從倫敦寫詩來規勸周作人,遂成了一首很著名的詩:

臧暉先生昨夜作一個夢,
夢見苦雨齋中喫茶的老僧。
忽然放下茶盅出門去,
飄然一杖天南行。
天南萬里豈不太辛苦,
只為智者識得重與輕。
夢醒我自披衣開窗坐,
誰知我此時一點相思情。

這首詩透露了胡適作為老友,仍盼望周作人能幡然悔悟,束裝南歸。但周作人卻沒有「識得重與輕」;卻寫了一首白話詩謝絕了朋友的諄諄勸告。從這首詩裏,足可見到他把眼前的失足,推給了家口眾多,(供養著,妻、母、魯迅原配朱安及孩子共9口)。他說:

老僧假裝好喫苦茶,
實在的情形還是苦雨。
近來屋漏地上又浸水,
結果只好改號苦住。
晚間拼好蒲團想睡覺,
忽然接到一封遠方的話,
海天萬里八行詩,
多謝臧暉居士的問詢。
我謝謝你很厚的情意,
可惜我行腳卻不能做到;
並不是出了家特地忙。
因為庵裏住的好些老小。
我還衹能關門敲木魚念經,
出門托缽慕化些米麵,——
老僧始終是個老僧,
希望將來見得居士的面。

不久,他就任了偽職:北大文學院長,又做了偽「華北政務委員會教育總署的督辦(即部長),並和汪精衛有數次往來和宴請。1945年底,他被戴笠的特工隊逮捕,和漢奸陳璧君等人一起被關在上海提籃橋監獄。1946年底,被判14年有期徒刑,褫奪公權十年。1949年後,他被放了出來,曾給周恩來寫過一信,周未答復,轉給了毛澤東。毛批曰:

「文化漢奸嘛,又沒有殺人放火。現在懂古希臘文的人不多,養起來,讓他做翻譯工作,以後出版。」於是,就有了以“知堂”為筆名的一系列回憶魯迅及其寫作背景、談論魯迅小說原型人物和有關希臘神話翻譯的作品出現。

然而,他卻沒能逃過全民族的那場大浩劫——「文化革命」。
1966年8月,周作人被紅衛兵炒家,罰跪、毆打,被關在院子的一個棚裏,喫飯、喫藥都受到阻難,在皮鞭抽打下,結束了生命。

一個60年前,曾經在開拓中國新文化的運動中留下了不朽名聲的人,一個大學問家、著作等身的大作家、寫過許多新舊詩詞的大詩人,就這樣在皮鞭m的呻吟聲中,和無窮盡饑寒交迫的折磨中,離開了人世。在親友祭奠時,他的兒子豐一曾特意通知周海嬰,但經過斟酌,海嬰還是決定不去參加。

周作人的死,正是他在60多年前的那首白話詩「小河」中所憂慮的那樣,被一種狂暴的氾濫所淹沒。正如他詩中所說:
“他從前清澈的顏色,現在變了青黑,
又是終年掙扎,臉上添出痙攣的皺紋。”

三藩市 陳雪丹來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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