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4日 星期一

沈志华:赫鲁晓夫改革不彻底很大原因是因中国阻挠


毛泽东是末代英雄 未能完成历史使命(下)


  本文系凤凰网历史频道对话著名历史学家沈志华教授文字实录

  嘉宾简介:沈志华,男,1950年出生,著名历史学家,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终身教授,国际冷战史中心主任,北京大学历史系兼职教授,香港大学名誉研究员。2000年,被中国人民大学聘为兼职教授,为研究生讲课;2001年,被中国社会科学院亚洲太平洋研究所聘为兼职研究员、香港中文大学当代中国文化研究所聘为名誉研究员。

  史实是攻不破的 历史就是不断的发现新东西

  凤凰历史:我们看《一个大国的崛起与崩溃》这本书中记述的喀琅施塔得事件的始末,还有苏联大清洗之类的东西,它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从人性或者说从人本主义的角度上,影响了苏联的声誉,影响了大家对它的看法,把这些东西暴露出来以后,肯定会对中国人有所冲击。您认为这些冲击体现在哪些方面?怎么控制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

  沈志华:这有两方面的问题,一是你的目标,要追求什么目的;二是效果,会不会惹来麻烦,带来什么后果。

  从目的来讲,我觉得是把真实的历史写出来,可以不用刺激性的语言去表述它,我写的东西比较平和。我不主观给它戴帽子,给人家盖棺定论,我把事情说出来,让聪明的读者自己去判断,我就是费点苦力气,把史料找到,然后把它们串起来,来龙去脉告诉读者怎么回事。其实毛泽东去跟斯大林谈判,到莫斯科就是这么回事,怎么想读者自己想。

  我这个史实是攻不破的,或者说我努力让你攻不破,为什么我下这么大的工夫,你看我最近写的这本书,我写完了,70万字,其中大概十几万字都是故事,我每引一段他们之间的观点,我都做了考证,从哪儿来的,是谁说的,可靠不可靠。我觉得现阶段这是为什么搞实证研究,现阶段你不要做那些自己也没有把握,这个说法又吓人,还惹了一身麻烦,何必呢?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嘛。

  我觉得把史实摆出来就可以了,谁都有脑子,谁都会想,其实最难的是把这个事实弄清楚。我从1993年、1994年到现在,十几年了,发表了几十篇东西了,基本上都是把一个事搞清楚了,到底怎么回事。最近我刚写完一篇赫鲁晓夫和炮击金门,苏联到底对1958年的炮击金门是怎么回事,这个材料你就要到处去找,到处到档案里面去摸,把相关的东西搞清楚,最后我写这篇东西用了中国、俄国、美国和台湾的档案,现在发现你不这么找多方的档案去印证,真是搞不清楚这个事。

  你把事情写出来,它能说你写的不对吗?好啊,你说我写的不对,太好了,哪儿不对?你要想跟我辩论哪儿不对?好,对不起,你也得去看看我看过的那些材料,那你就跟着我走了,你就进入这个实证研究的领域范畴了。如果大家都这么做就更好了,所以我不怕,到现在没人来跟你争,因为他不愿意下那工夫,他就想逮着你那句说两句反动的话,把这个话抓出来,然后说沈志华指责毛泽东,然后就开始批你了。事实上,我还没说过什么反动的话。所以你看我这么多年写了这么多东西,都没事。你能说我写的不对吗?你能说毛泽东没说这句话?你说斯大林没说这句话?都说了。

  我说毛泽东是赞同批判斯大林的,原来大家都说中苏分裂是因为毛泽东反对赫鲁晓夫批斯大林,我说不对,毛泽东心里高兴着呢,可搬掉了我脑袋上的一个大石头,谁压的我?就是他,这个东西可被搬倒了,而且不是我们搬倒的,是苏联自己搬倒的,这话都是毛自己在党内讲的,你说他没说过这个话吗?那你拿出证据来,我有证据,从哪儿引的,哪儿发表的,你可以跟我辩论,他辩论不过,我不是说他没这个本事,我是说他不愿意下这个工夫,你要真愿意下这个工夫,太好了,大家一块儿做学问,多好啊。

  而且,从大环境来看,我也觉得现在历史学家多搞实证研究是比较聪明的一个办法。何况你从学术上讲,我们现在也不具备条件,基本史实还没搞清楚,瞎吵什么啊?

  其实历史就是发现,不断的去发现新东西。你怎么能知道这个东西很重要,一个就是学术嗅觉,另一个就必须有站得住脚的核心史料。我现在有好多文章没写下去,就是我觉得缺核心材料,写着写着,或者有想法了,弄一个大纲给扔那儿了,因为缺少核心材料。

  我举一个例子,朝鲜战争时的细菌战,这是争论特别炙热的问题,到底打没打?美国使用还是没使用,其实我早就开始关注这件事了,我研究朝鲜战争那么多年,这个问题我也知道,但我一直没写,就是没有找到核心材料。现在有13件俄国档案,苏联安全部大概就讲了这件事,说美国使用细菌战,后来就公布了,公布了以后,本来是想做政治宣传,压美国在谈判桌上让步,结果没想到联合国很重视这个事儿,说《日内瓦公约》规定细菌战不能用的,要调查,中国傻眼了,然后找苏联说你来看看,苏联派专家一看,说这不是细菌战,说不过没关系,我们可以帮你造。后来是联合国的国际卫生组织,不是联合国的,就是李约瑟他们,看到的就是苏联造的东西。

  苏联安全部门的专业人士要造出细菌战的证据,那不是很容易嘛?

  后来怎么败露的呢?是伊格纳季耶夫,一个安全部部长,斯大林死了以后,他跟贝利亚有矛盾,结果贝利亚把他枪毙了,就因为这件事,说他欺骗中央。这13件的档案就都出来了,按说是重磅炸弹,但我发现一个大问题,我相信这个材料是真的,我也看了,不大可能是假造的,但是这个实在事关重大,要推翻一个历史上原来下了定论的东西,而且当时搞全国卫生运动就是这个起因。所以,还得有确凿的证据,为什么呢?因为这不是俄国原件,是日本学者从苏联档案里抄出来的,1993年苏联正乱的时候,他看见了,就抄出来了,抄了后报纸登出来了,全世界都用,日文的、英文的,但是我要看原件。

  所以我就追踪找那个日本人,找那个美国人,找他们发表的英文、日文的,说是手抄的,我就不再写这个东西了。如果一般的事儿,我要做个判断,那是可以用的。但是像这样重大的事情,你要没有原件就不敢,按说这13个文件,再配合中国的史料,聂荣臻、周恩来给毛泽东回的这个电报,这个事儿基本上可以做个结论,但是你要真写出个东西来,写出论文来,我觉得还得到俄国去把原件找出来才行,所以也不是说什么事儿都能随便写的。


  中共建国后毛泽东访苏被有的人认为有失体面

  凤凰历史:您怎么选择历史选题?

  沈志华:我一般是先提出问题和怀疑,有些事不大合逻辑,可能背后有问题,我觉得搞学问应该这样。因为不提出问题是不可能深入下去的,没有问题意识,怎么可能深入下去?大有大的问题,小有小的问题,任何具体的史实都是这样的。比如说最简单的一个道理,大家原来都说《中苏同盟条约》是中国起草的,那时候我就想不可能啊,中国有那么多的外交经验,苏联又是老大哥,怎么中国先弄出一个文本给苏联?按道理应该苏联弄个文本给中国,但是史书都那么说的。

  凤凰历史:是。

  沈志华:我在研究《中苏同盟条约》时,就特别关注这个问题,类似的文件还有很多。后来我把俄国的档案都拿出来看,苏联第一稿在1月6号就起草好了,那个时候周恩来刚刚离开北京,还在路上呢,等周恩来到了莫斯科的时候,苏联已经改出七稿了,一稿改了给外交部,外交部又给了莫洛托夫,莫洛托夫又给了斯大林,改来改去,给中国的时候是第七稿,这怎么说是中国拿稿给人家。

  但是后来我想,因为《毛传》上也这么说,文献也这么讲,后来他拿了一个毛的电报出来,毛的电报里头说,中苏条约是我们起草的,苏联改动不大。我说毛也不会公然说这个瞎话,这个过程还是比较复杂,还要继续深入研究。再往后搞我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就是苏联把这个稿子给了中国,中国改了改,改了改以后把改的稿子又给了苏联,苏联就没改,说行,就这个了。毛的电报里面没说前面这个事儿,就说后面这个事儿,苏联拿了我们这个文本没怎么改,就通过了,那是人家给你的,你改动了一点,改动也不大,又给了苏联,苏联同意了,就是这么回事。

  但你再进一步想,毛为什么这么说?这里边的问题就大了,他不是不知道这个过程,但他为什么前面的话不说呢?这就是毛去的时候压力非常大,因为很多人不希望他去苏联,说咱中国向来都是改朝换代,咱们往君王殿上一坐,都是各方来朝拜,您这好,刚建国,您就跑苏联一去去两个多月,这有失体面。再一个,你到人家那儿,人家拿一个协议给你,说签字吧,这就更不得了了,中国共产党的脸面何存啊?所以不能说这个话,说是我们起草的稿子,你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分析他的心理,把整个史实铺开,这样就比较明白了。

  我这不是说他好,也不是说他不好,事实就是这样,毛泽东的压力很大,他不希望回国以后再闹出什么事,说苏联搞了一个条约,中国签了一个字就回来了,这不傻眼了吗?中国共产党,还要领导全中国,因为那会儿对苏联都不满,国内是这样的情形。

  不论是苏联史还是中国史,还是中苏关系史,里边的问题非常多,随手抓就有。所以首先要有问题意识,然后要去小心研究,慢慢的把工作做细,你看我的几篇文章能够感觉得出来,我对比各方面的材料,一点一点去抠,我甚至在研究波匈事件的时候,都是按分钟计算的,因为一个情报谁先得到?是苏联人先得到还是中国人先得到,中国得到,中国这个电报什么时候发的,发出来的时候是莫斯科的时间,还是布达佩斯的时间,在北京是几点钟。然后北京它程度还不一样,它电报先发这儿,发到外交部,外交部先要解密,解密以后变成中文,它原来是密码,变成中文,中文还要再送中央处理,然后组织再回电。

  所以看档案的时候,就不能不看几月几日发出的,那不行,你得看几月几号到,特别是档案里细到什么程度。我发现一个特别大的问题,匈牙利事件发生的时候,中国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为什么?原来外交部档案没解密的时候,我就觉得这里有问题,因为中国没什么反应,就是23号到26号的时候,10月23号晚上出的事儿,到26号中国报纸上都没说,都是转载别人的,说明一个问题,就是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但是为什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那会儿外交部的档案没解密,但是我就采访了很多人,特别是我采访夏宝生,他当时在那儿,他说我没电报机,也没有长途电话,所以跟国内断绝通讯,他说我们发电报得到电报局去,电报局那天闹事儿就关门了,就这么简单。

  凤凰历史:所以中国根本就不可能知道这件事。

  沈志华:中国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外交部档案开放了以后,我又去求证这个事儿,因为这毕竟是嘴上说的,在历史研究当中嘴说的事儿一定要有文献来证实,特别是比较重要的问题。后来我就发现果然是,24号凌晨,驻苏使馆发出电报,不错,写的是24日,他写电报的时候写好了,他一直发不出去啊,不是着急嘛,外交部什么时候收到的?27日收到的。你这不就清楚了嘛,这就是文献和口述历史就能够吻合了,这样我就可以把这个作为一个重要的根据,中国不知道匈牙利发生了什么事儿,所以中国没有作出反应,这就是我做的结论。

  后来中苏吵起来了,中国就说匈牙利都是我们的功劳,都是我们让出兵的,中国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所以说你一定要特别小心的求证,类似这样的问题,包括几点几分,后来我做卡片的时,都标上几点几分收到,要不然很容易造成失误。从方法上来讲,我觉得做这个实证研究,我也有自己的一套方法,我觉得我的方法很不错。我到美国去给他们讲完了,我这一段到美国加州走了一圈,到4个学校讲演,好多学生来问我是怎么把这件事弄清楚的,我看你也有这个问题。


  搞历史研究需要下苦功夫 史实需要甄别

  凤凰历史:对,我也有这个问题要问。

  沈志华:浩瀚的史料,其实很简单,我觉得做研究能成功要窍门,第一,你得下工夫,谁也不比谁聪明到哪儿去,都差不多。我就是比别人下的工夫多一点,你一天工作8个小时,我工作16个小时,你一天工作5个小时,我工作13个小时,我比你多一倍的时间,那么你干一年,我等于干两年。所以第一要坐得住,要坐冷板凳,肯于下工夫,这是一个起码的条件。别的学问我不敢说,你说你搞哲学,你划着船转悠转悠,回去就能想出点东西来。搞历史的不行,搞历史不是想出来的,是看出来的,你得看材料,看不到就不知道,怎么可能想出来一件事呢?道理可以想出来,史实想不出来的,史实是看出来的。

  研究历史需要看大量史料,不看就是蒙自己,如果美哟史料那就没办法了,至少我对这个事情的判断是只要能看到的东西,我必定把它找来看,就是人家都写了,你都不敢信,你都要找原件看看,做学问不下这点苦工夫,不可能做到有多好。当然有人很聪明,东抄西抄点也行,但是这做不真,做不下去,肯定的。别的我不敢讲,特别是搞哲学的,但是搞历史你就必须得这样去下苦工夫,否则的话,我跟你讲,我可以随时举很多例子,你看张三写哪本书,你觉得这个挺重要的,抄下来了。其实看所有别人的著作,就是给你一个引子,就是给你指个方向,哦,这儿还有这么一个材料,但是是不是这个材料就是他说的这样,这可是两回事。

  你一定要去找那个原件,在这个过程当中,我发现很多不是他理解错了,就是他引用的片面,有的可能犯小错误了,他页码标错了,你不看你也照标上,你倒是省事儿了,他的错误不就传染给你了嘛,这还不说什么道德的问题,说你抄袭,这个不讲。至少他的错误像病毒一样传染给你了,如果大家都这样,还做什么学问,咱们就弄这禽流感就完了,这是第一。

  第二,方法得当。方法得当,你就事半功倍,方法不得当,你就事倍功半,我自己研究出一套比较好的方法,我也比较得意。但是我这个方法也给我的学生们讲,我觉得搞历史就应该这么做,这么做就能够让你理清史料的继承关系,来龙去脉,很简单,我就是做卡片。其实这是中国传统的史学家的做法,我只是利用了现代的电脑技术。

  这个操作起来很复杂了,但是很简单的道理就是利用排序功能,我把所有的卡片按同样的时间,比如说某年某月某日几点几分发的电报,某年某月某日几点几分,能有时间的尽量详细,是上午还是下午什么时候。你看了一百本书,都讲的是同一件事儿,或者一百件档案,最后你排序以后,它都集中到一块儿了,这个时候你把你的史料从头到尾看一遍,你就知道他是引他的,他又是引这儿的,最终原始的档案在哪儿就找出来了。

  再一个,你前后看就知道,历史是什么?历史就是因果嘛,前因后果,一定是这样的,这是逻辑,所以一看就知道,他先说的这个话,然后他后说的,那就是他影响他,不可能是逆向的。所以只要把这些相关的东西往一块儿一摆,能够明白很多事情,我好多考证都是这么考证的。

  凤凰历史:在具体的操作上,实际上就是做卡片了,老先生实际上有两个办法,您是用哪种办法?

  沈志华:我是这样的,比较大范围内的东西,我涉及的范围比较宽,在这个时间段内的事情,可能有关联的我都会看,因为很多事情都是先后影响的,比如国内发生了什么,同时国外发生了什么。像台海危机的时候,中东发生了一个事情,毛去解释这个问题,很多人讲毛为什么炮击金门,为什么要打金门?1958年,这边大跃进,人民公社搞的热火朝天的,你这不是找事儿吗?毛解释的是我们支援世界革命,支援中东人民的斗争。但是你仔细看这个时间,你一排,这个时候你就不能说我研究台海危机,你只把有关台湾的问题都弄过来了,你得把当时世界上发生了别的什么事儿,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怎么回事。

  串一块儿你会发现问题,我就做这个判断,毛泽东炮击金门不是为了支援中东革命,为什么呢?因为他第一次下命令是7月14号,这个是可以说他有这个想法,因为7月13号中东出事了,7月14号他就说现在可以炮击金门。

  好像是这样,但是7月26号中东最紧张的时候,毛突然下命令,我们不打了,然后8月23号他突然下命令,马上炮击,8月22号中东危机解除了,联大开会了,问题解决了,你倒来打炮了。所以你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把西方、东方发生的事儿都搁到一块儿,你会发现它不是这么回事,它另有原因。如果是这个原因,只有一个解释,他想利用中东闹事的时候,在台海折腾一把,说好,美国人都顾不过来,他自己的舰队正在忙着呢,我趁机打下来。他只有这么一个解释,他绝不会说打这个支持那个,支持的话怎么闹到最紧张的时候不打,等人家都解决完了突然炮击,这不是捣乱嘛。

  沈志华:卡片我怎么做呢,我的卡片库基本上都是按时间排的,不管什么事,国内、国外的都在一起,都按时间排的。所以你看我这个库是按年、月、日,在电脑里头都排好了,我要研究的这段发生在什么时段,我先把这个时段中所有的材料都看一遍,不是看所有的书,那是看不过来的。比如说我看了一段这本书里的第几页到第几页讲了什么问题,我就记下来,最简单的卡片就是一个基本信息,当然有些是很重要的,比如说毛说了一段什么话,他说的是什么,我整段话都给做下来,也有,有的甚至是一个文件,好几页,现在反正也方便了,什么还原。都有那种,也不用我去一个字抄了。

  这样的话,你第一遍看的时候,其实你是看了整个历史这个时段发生了什么事儿,然后你在这里挑出来跟这里有关联的内容,挑出来以后你就开始琢磨这个事儿从头到尾是怎么回事了,哪儿是因,哪儿是果,因我讲几条,果我再讲几条,然后你再把它分类,分完类,我写苏联史那本书的时候,2千多万字的卡片我都做好了,而且我写十章,已经按十章都分好了,十章里头第一节写什么,第一节的第一段写什么,我全排好了,排的很细,整个就全出来了,2千万字都按照章节结构弄好了,就是坐那儿写。

  因为你在看第一遍基础材料的时候,看第二遍分类材料,第三遍按章节分类的时候,看了三遍史料,全在心里头,都知道了,而且思考就在这个过程当中,我觉得这就是研究,什么叫研究?最后写的那个不是研究,不能说不是研究,那不是全部,那是到了最后写的时候,你怎么把你想的东西用文字表达出来,比较精练、生动,那是最后一道工序了,其实都在前面那部分。我写东西,一般的像一篇论文,三万字左右,写一个星期就完了。而且你这个积累出来以后,将来你想写什么,你到你的库里头一看就很清楚了。

  我这次就是到美国,我发现中国改宪法那个,我说这个材料怎么回事,我还不知道这个宪法是苏联一条一条的,它是苏联各个部门都给提意见,那肯定是中国给送去的,让苏联提意见。因为我不搞法律,回到国内,马上第一是到我们的库里头去找,把1954年到1955年那一段找出来,好多事儿就连上了,就是毛下的指示,原来你不做这个,你没留意嘛。第二就是找他们搞法学界的,找点权威性的著作一看,基本上就清楚了。我这个贡献恐怕还是唯一的,我看他们所有的方法,因为这不是史学的研究范围,这基本上是法学,他们研究宪法是怎么搞的,什么评价,争论不休,到底是学苏联还是不学苏联,当然很多人做的时候是肯定的,肯定要学苏联,那会儿全国学苏联嘛,但是怎么学的呢?不知道,没东西,我告诉你怎么学的,我这儿有东西。


  赫鲁晓夫改革不彻底很大原因是因为中国的阻挠

  凤凰历史:研究这么长时间苏联史,您是怎样看待苏联崩溃?它的瓦解是一种制度性的必然,还是操作性的偶然?

  沈志华:从根本上讲是制度性的必然,但那个时间点上,发生这个事儿是操作的偶然性,应该这么解释,我是这么解释的。为什么呢?苏联这样做,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凤凰历史:您实际上的看法是它这个路是走不通的,本身可能说是发生的一些事情,然后把这个速度加速了。

  沈志华:对,如果不发生“8·19”政变,可能还会延续一段时间,但是是早晚的事儿。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实际上,苏联这种体制的问题其实列宁早就看出来了,要不然他为什么要搞新经济政策?你想想这个道理,就因为走不下去了,军事共产主义不可能,苏联的计划经济体制什么按比例发展,重重轻轻的所有这一套东西,它是一个战时经济体制,就是对应付战争很有效,动员力强,资源集中,令行禁止,中央一句话几乎全国的财力去干一件事,能不成吗?所以中国裤子都穿不上,能造出原子弹来?它就利用这种体制的优势,这是什么体制呢?这是一个战时的经济体制。但是你长几十年、上百年,和平时期都采用这种经济体制的话,它是制约经济发展的,你搞军备搞了那么多,结果人民生活痛苦不堪,苏联社会主义搞了30多年,40年了,还是平均四平米的住房,老百姓能不反吗?

  二战后,为什么改革的呼声那么高?就是大家都说社会主义好,结果国门一开,苏联100多万军队打到欧洲去,突然发现,原来资本主义比我们好得多,到了匈牙利,我看的都是家书,人家回来写的信,说匈牙利的屋里还挂壁毯,那俄国什么人挂?沙皇那边挂壁毯,大知识分子家里头有钱的挂一个壁毯,老百姓对壁毯都是想象中的,为什么朱可夫往回运红木家具呢?你想想,他打下德国,看到好红木家具,后来斯大林致朱可夫就这一条,你们运什么家具啊你?你想朱可夫都从德国往苏联运家具,说明什么?朱可夫何等人物啊?

  他后来好多的家书来来往往的信,你一看这个,最后人家讲述了,原来这个幕后的资本主义,比先进的社会主义生活水平要高多了,那跟下来的问题就是我们搞了社会主义搞了30年,搞什么呢?就像我们,文革的时候老说世界3/4的人都在水深火热当中,就我们生活的好。结果改革开放,电视也有了,一看,哎哟,不是那么回事,人家那个工人退休以后有劳保,还有保险,什么没有啊?你有什么啊?苏联当时就是这么个状况,所以它改革的冲动是一种历史的必然,是一种民众的要求,是社会发展的需求。

  问题就在怎么改,然后怎么改?咱们就回到最开始的那个问题了,为什么苏联改不下去,中国改下去了,就是它这个制度根深蒂固,所以我说是制度性的原因。苏联三次改革都失败了,还有一次机会没抓住,三次改了一次,就是列宁搞那个,那是生命力最长的一次,五年,五年到六年,为什么?因为是列宁倡导的,所以你得有点本事。

  到了第二次,赫鲁晓夫的改革是最不彻底的,没有展开,这里有很多的原因,包括他个人的水平问题,苏联党的认识问题,改革的难度,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中国人的阻碍。

  凤凰历史:中国人的阻碍?

  沈志华:那当然了,人家想改改,发个奖金吧,你说奖金挂帅,人家说搞个物质刺激吧,你说是修正主义,中苏分裂,批判苏联,当时我们小时候都看一本书,题目就是苏联是社会主义国家吗?里头摆了大量的事实,你知道所说的什么吗?说苏联居然有私人小商贩,在那儿自己捣腾买卖,这还叫社会主义?现在年轻人听了可能都觉得是笑话,但是当时确实是这么说的。

  而且,就改革的领导者来说,还有一个个人威望的问题,赫鲁晓夫本人在党内的威望不足,他的改革在受到国内外共同压力的情况下,就很难进行下去。当然,列宁的个人威望支撑着新经济政策搞下去了,但他缺少一个理论支撑,没有一套成熟的理论来维持下去,同时出现了很多问题,怎么解决就出现了分歧。

  它出现的问题其实就是中国80、90年代改革遇到的问题,比如说双轨制、价格差、贫富差距之类的问题。要么就走回头路,要么就突破这个,结果斯大林就选择了走回头路。而他为什么这么选择,又是党内斗争的结果,他就纠结在一起。

  第二次,赫鲁晓夫搞改革,认识确实比列宁深入了,但他个人的威望不行。他把握不住这个局势,党内地位都不稳固,就更不行了。再往后,戈尔巴乔夫他们搞的时候,理念是一次比一次更先进,但党内地位和威望却越来越不行了。

  说操作性偶然性,一些事情如果处理得稳妥一点,可能会把速度减缓一点,但是结果不会改变。你想想,同样的问题,70年来反复地被提出来,不断地有人要求改革,他的问题是一直存在的,并没有得到根本的解决。所以我觉得,必然性和偶然性都有,从长远来看,不改革必然崩溃,早改革就损失小一点。

  沈志华,杨超/采,凤凰网历史頻道 2013-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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