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15日 星期五

第三只眼睛看北大右派精英印象记

中共政权和大学校长在对于年轻学生右派的处理上,既无理又是极为残酷无情,显然远不如段祺瑞,更不及蔡元培。他们凭着权力,横蛮无理地把很大一批学子撵出了学校,开除、劳教,以及所谓“保留学籍,劳动察看”的绝大部分最终也没有回校复学(言而无信!),这种残酷性,使得受害者的心灵受到了极大摧残,留下了终 身的伤痛,反右的罪恶本质理应得到彻底清算。
2010 年4月间,还在大连机车厂供职的叔东君说要到北京参加一个会议,很想乘到北京的机会认识一下在民办右派刊物《往事微痕》服务的北大右派博绳武先生,这也正 是我的所想,于是就由我与之联络。这个过程中令我有两个想不到,联络是如此的顺利,电话一拨就通,当我说了拜访的意图之后,绳武一口应承,表示“随时恭 候”。对于他的没有戒备、“不设防”是我的第一印象,本来我们之间素昧平生,难免需要多一些语言沟通,然而不必。第二个没有想到,绳武虽然事先说到,还将 请其他几位他的校友一道欢迎我们,而到了4月24日我和叔东去到他东四十条的寓所,又一道到了“福家楼”饭店时,才惊奇地发现已经有那么多他的北大校友在 那里“恭候”了,真没有想到,在惊奇高兴之中,一下使我俩认识了许多新朋友,那天,连绳武一共是8位,他们是:王书瑶、沈志庸、燕遁符、闫桂勋、纪增善、 刘国鼎、俞庆水、博绳武。



(十右图:前排左起:赵叔东、燕遁符、俞庆水、刘国鼎;后排左起:纪增善、施绍箕、王书瑶、阎桂勋、沈志庸、博绳武)


当年风华正茂的青年学生,五十多年过去,如今都是老先生了,尽管岁月沧桑刻在了他们的脸上,然而,他们的自信、乐观、幽默甚至于当年在北大校园519运动和紧接着的反右斗争中的勇敢和不屈的风貌隐约可见。

众右派可以聚到一起谈谈心这样的情形本身,应该是可以说明从反右运动以后的半个多世纪之中的社会有了进步,动辄“右派小集团”、“反革命小集团”、“阶级斗争新动向”的恐怖阴霾在逐渐散去。树敌太多必然引出杯弓蛇影,政权之心虚才会自己吓着自己。

我们的第一次聚见,可谓一见如故,有着许多共同的话题。初次留下最深印象的是闫桂勋 君,他是一位典型的有实无名的右派,57年数学力学系毕业,作为右派处理,分到东北,又照右派对待,改造了20年,到头来改正之时,没有他的份,因为档案 中没有他的右派材料和党委批准的结论。他大喊冤枉,交谈中我说,可以先申请戴帽,法理依据可参照“事实婚姻”,然后再申请改正。他不顾年事已高,战巍巍地 几乎每周去一次北大讨要说法和赔偿,随身尼龙布袋里带着“冤”字牌(折叠式的,打开是两片比A4纸大的硬纸片),我初次看到,既惊讶又深感内心的酸楚,脑 际很快闪现出普通老百姓告地状的场景,一位本该有老学者风度的早年北大数学系毕业生,如今放弃斯文至于此,实在是权力的傲慢所造成。原来,他们北大诸先生 也已经集体挂牌(“冤”字牌和“右派索赔”牌),在“北大校友会2010年春节联谊会”上展示过,而且后来的几乎每年都有这样的场景,全国少有这种领先的范儿。


(左起俞庆水、王国乡、纪增善、燕遁符、博绳武、王书瑶、俞梅荪。照片由俞梅荪提供)


谭天荣,他是当年全国最有名的二学生右派之一,被毛泽东钦定为学生右派领袖,跟人大 的林希翎齐名。尽管谭天荣的右派质量远远在林希翎之下,甚至于也不是北大第一,然而他的狂傲不羁、目中无人,他一连贴出的题目公然声称为《毒草》的四张大 字报,他直接批评《再论》是“赤裸裸的唯心主义”,他的“黑格尔—恩格斯学派”和“百花学社”,他的叛逆、勇敢和抗争精神使他的领袖称谓名至实归,反右斗 争在北大开始,火力正猛之时,谭天荣写道,“我今年才22岁还没有学会害怕,我今年才22岁还不懂得恐惧,我今年才22岁还不曾有过疲劳。”“生要站着才 生,死要站着才死。”(《原上草》:《第三株毒草》),当反右进入高潮,他又自豪地喊出:“呵!右派分子——人类的傲骨。”“冬天如果来了,春天还会远 吗?”(《原上草》:《第四株毒草》)。谭天荣,不愧是右派的骄傲,他刻下了右派曾经反抗过的历史。

当年的我,是个“谭粉”和“林粉”,惭愧不过是个“腹粉”而已。记得对我的右派结论 被要求签字时,额外有一条“吹捧林希翎”,我不予承认,因为我相信谁也拿不出确实的证据,除非把我肚子切开来。五十多年来,我一直收藏保存着中国青年出版 社出版的《批判右派分子谭天荣等论文集》和《批判右派分子林希翎等论文集》,珍贵在于书中附录小字有他们的毒草原文,因而保存它们才需要承担一定的风险。

谭天荣在经过了二十年的炼狱之后,最后落脚在青岛大学做物理教授。2010年6 月17日,在北京“福家楼”的会聚中有幸跟他见了面。当我拿出那本《批判右派分子谭天荣等论文集》,打开扉页请他签名时,注意到他的目光刹那间地停留在这 个书名上,我也瞥见他脸上刹那间地出现的“微微一笑”,我想,这微微一笑不至于仅仅是苦涩,更多的是别的吧。



    谭天荣与时俱进,开了博客,笔耕不止。他是真性情,一个真实的人。比如,他的博文《张元勋现象》貌似缺乏严谨,归于败笔,我曾冒昧而直白地跟他说:“删了 吧”,回复是“箭在弦上”四个字。再后来,又见一篇《中国出了个辛子陵》,内容比较专业,但是仅从题目来说,不是很得要领,也难恭维。

谭天荣,这位标杆性的人物,五十五年一路过来很不容易,他是值得我敬佩的人。

王书瑶,物理系学生,他唯一的错误就是写了一张大字报——《高度集权是危险的》,划 为极右,开除学籍,劳动教养,为此付出了青春、爱情、学业、家庭的惨痛代价,艰难跋涉21年,才得到改正。八十年代由物理学转到经济学、赋税理论,最后在 国家税务总局的研究员岗位退休,也由此足见他本身的潜质和聪明才智,倘若没有那场暴风雨的摧残,那么,……。问题在于,他说的是一个正确的命题,而邓小平 在自己吃了文革的苦头以后才说,晚他二十年。本人在九十年代所写《防止冤假错案对策》一文中提出的冤假错案赔偿法和诬告反坐法,如果能得以实施,那么,书 瑶可以得到一笔财富。而且今后会因为说真话付出代价而最后有所回报,从而使更多的人减少说真话的恐惧。

书 瑶退休以后,没有闲着,写自己的回忆录,组织和撰写北大519运动的史料,开博客,接连不断的发表网文,并集结成书,关心社会、坚持理念、伸张正义,依法 维权,频频参加活动。在京北大右派虽没有成立组织,有时却能做出一些动作。在多次向北大维权无果之后,于2011年7月集体向北京市公安局申请示威游行, 要求对错划右派给予赔礼道歉和赔偿损失,他们是王书瑶、纪增善、沈志庸、俞庆水、博绳武、燕遁符、俞梅荪七人。被戏称为“北大七君子”。最终申请被拒且在 “游行当日”,列位均被护送到市郊疗养胜地休养一日,或在家呆着。

书瑶有很好的史学功底,一度热衷于研究“帝王文化”,2010年末他就指出“应该有 一个“士民文化学””,于是就写出了《帝王文化与士民文化》,接着,他独辟蹊径试图创立“士民文化学”,写了《士民文化学序》,摆开架势,并陆续完成了 《王存心篇》、《岑超南篇》、《严仲强篇》、《谭天荣篇》等篇章,他有时把心得和作品发给大家共享,有一次我突发奇想,建议他考虑编写一本《谭天荣传》, 他只是说,没有很大的耐心是很难读懂谭天荣的文章的,云云。在谭天荣的《张元勋现象》现身网络的第一时间,书瑶拍案而起,撰文介入,很有个性。

2012年春节,书瑶又一次在北大校友迎春会上亮相维权,他动情地说:“我这样坚持的目的,是要社会记得还有右派和右派的问题,这些问题需要解决。”这是何等的顽强且满怀期待。
 
 
左起,博绳武、王书瑶、张效政、王学珍(原校党委书记、中央候补委员)、杜光、王运增、刘显生、纪增善、俞庆水、俞梅荪(俞梅荪提供)


博绳武,他自称是“一个小右派渣儿”,划上右派时还不满18岁。原因仅仅是他参加了 “百花学社”(学生自发成立的学术社团),只报了一个名,不久学社被打成“反动组织”(当然比起完全子虚乌有的“章罗联盟”和彭德怀的“军事俱乐部”多少 还是靠谱一些,那个“组织”毕竟是存在过的),于是压根并不反党的他就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一分子了。记得2011年的一个场合,有一位仁兄发言说 “我们都是爱党爱社会主义的”,绳武插嘴说:“请你不要代表我。”我想,是“反右反右,越反越右”呢,还是你所做的事儿让人爱不起来呢?这是一个问题。绳 武安分守法,他跟维稳系统终端的居委老太太关系不错,也常常乐意接受一些维稳慰问品。

沈志庸,在1956年考入北大物理系以前有过军干校三年的军旅经历,57年鸣放期间 没有贴大字报,没有发表过任何的相关言论,只是因为他的一位同班好友对肃反扩大化有意见,以及不满学校反右的情绪和言论被乃兄揭发(!),而率先成了右 派,尔后组织上指派该好友的恋人去刺探沈的态度(女孩说:“我压力很大,该怎么办?”沈说:“(不要揭发)挺挺就过去了。”),于是中招入右。读者诸君不 要以为这管他何事?既然是好友,你不揭发,又“阻碍”运动,只有请君入瓮的份了,组织手段竟是如此地不光明磊落,那是因为为着红色的目的。对沈的处分不 轻:保留学籍,劳动考察,进而劳教,二十年的坎坎坷坷一笔带过。志庸从勤奋攻读考上北大,满怀鸿鹄之志,却遭受如此专权所带来的无妄之灾。不难理解志庸对 于辛子陵先生他们的救党派颇有微辞,至于究竟是可救药还是不可救药,值得拭目以待。我问过志庸是因为什么而享受维稳慰问品的,他答曰:小区人少,筷子里面 拔旗杆呗。

张效政,38年生,1956年考入北大物理系,是当年青岛考区理工类考生中的状 元,53年省立青岛二中招考高中,他是2000多考生中的第一名。这样一位出类拔萃的年轻人,在北大整风运动中并没有贴什么大字报,也没有发表右派言论, 却是因为给在另一所高校的同学写了一封信,告诉了北大的鸣放情况,信被对方交出,于是被称为“煽风点火”,划为右派,处分很重:劳动察看,同样未曾回校完 成学业,七十年代开始,在北京玩具一厂技术上做出了成绩,固然获高工职称、副厂长职务,然而他的理想,理应在物理学上某个领域做出成就的宏愿却跟他永远擦 肩而过。难怪他虽平静却发自肺腑的说:“我始终对1957年的转折耿耿于怀。我的人生道路不应该这样平庸。”(《抹不掉的一页校史》)

纪增善,跟张效政很相似,初中考高中以第一名的成绩入泰州中学,56年高中毕业,成 绩优异,北大直接到泰州中学去招生,为培养原子能科学家,纪增善被招入化学系,一场反右运动,“彻底击碎了我的梦想,我被划为右派分子,被贬为贱民,剥夺 了各种政治权利和人身权利。那时我才刚满20岁,1979年获得改正,那时我已经42岁,我的人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年华被最黑暗的时代吞噬了。”(纪增善: 《长夜过春时》)。

燕遁符,北大物理系女生,54年入学时才16岁。整风运动中写《怎么办——对这 次运动及其前途的看法》大字报而被打成右派,受“保留学籍,劳动察看”处分,分去北京机织印染厂,在织布车间和印染车间干活,一干就是20年。(这叫什么 事儿啊!劳动察看20年?)直到79年改正。女性右派为数较少,可谓凤毛麟角,她们的刚烈、不屈的反叛性格十分明显。我知道的交大船电专业的薛同学,她分 去新疆后多年未摘帽与另一同派同学恋爱,申请结婚而不准,她强烈坚持才终成眷属。另一位船动系女生彭同学,分去新疆,后来回故乡东北,又有涉嫌“叛 国”,79年去交大办改正之时,传说她发到了一些钱,她把钱在校园的“民主广场”抛撒了一地,其愤懑之情可见一斑。
 
 
(燕遁符说,要坚持反右维权(2012年北大校友迎春会上,左为王书瑶。俞梅荪摄影提供)



这个政权和大学校长在对于年轻学生右派的处理上,既无理又是极为残酷无情,显然远不 如段祺瑞,更不及蔡元培。他们凭着权力,横蛮无理地把很大一批学子撵出了学校,开除、劳教,以及所谓“保留学籍,劳动察看”的绝大部分最终也没有回校复学 (言而无信!),这种残酷性,使得受害者的心灵受到了极大摧残,留下了终身的伤痛,反右的罪恶本质理应得到彻底清算。

俞庆水(53年16岁入北大)和刘国鼎两位是北大地质地理系的当年57届毕业生,因 为被划上右派,受劳动察看处分,不给毕业分配,而是到北京木材厂劳动,又转辗到了大灰厂,后来即使摘了帽,情况不曾改观,又遇十年文革,饱受辛酸,他们学 有专攻的专业知识没有得到应用发挥,才能没有施展,真是可惜了!他们两位也都是很正直善良博学的人,都成了我的好友,国鼎低调稳重、有见地,也绝非等闲之 辈,我们也常常切磋网络ABC.

五十五年前北大519运动的亲历者,如今健在的不乏其人,除了上面提到的,闻名遐迩 的还有陈奉孝、张元勋、沈泽宜、王国乡、孙传仪、宋林松……他们都是可圈可点的人物,他们虽然历尽劫难,无怨无悔,不消沉,他们坚持民主理念,或撰写回忆 录或为推动社会进步、为实现民主活跃在网络,也为正义维权做着努力。

对于北大右派先生这样一个群体(包括更多的学生右派),不管你是公仆也好、主人也 好,不管你是中南海的党国领导也好,还是坐在大学校长办公室交椅上的官员也好,你只要看看他们的经历,看看他们因为言说过后来被历史证明是正确的东西而却 遭受了无情的惩罚和磨难,你只要哪怕有一点点良知、有一点点爱心,你就会同情他们、尊重他们、就会听听他们的呼声。

(2012年7月定稿。感谢俞梅荪先生提供照片。)

施绍箕,民主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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