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19日 星期二

文革结束后的中国社会图景


  权力主导下的城市:领导分配一切资源

  虽然那时候中国人真的以为他们生活在一块乐土之上,但他们能够购买的工业消费品只是有数的几件。中国人用他们特有的对于数字的概括能力,把这些东西叫做“三大件”,它们是:凤凰牌自行车,一百五十六元一辆;上海牌手表,一百二十元一块;蝴蝶牌缝纫机,一百八十七元一台。那一年,一个刚刚进入工厂的学徒,每月的工资只有十八元,两年之后满师为正式工人,也只有三十一元。最具资历也是最熟练的老工人,可以享有“八级”的薪金,每月一百零八元,这已经是普通人中最高的收入。所以,购买数以百元计的工业品,对于他们来说,确是一件大事。更何况有了钱也不一定就能买到这些东西。因为商店里面空空荡荡,你根本找不到这些东西,即便找到了,也不会卖给你。几乎所有你想要买的东西,都要凭借一个叫做“票”的小纸条。这是政府为了对付物资紧缺而想出来的办法,西方在战争的年代也曾经使用过的。只不过中国人使用这种办法的时间长一些,从社会主义改造完成以后,大约22年里没有间断。“票”由政府监督印制,然后分配到每一个机关工厂学校里面去,再由这些地方的领导分配给下属,其数量大体是每十个人中每年可有一人分配到一张,或自行车,或手表,或缝纫机。所以,你为了买到其中一样,常常不得不等上几个月甚至几年。1977年最后一天的下午,北京大学一位28岁的教师得到一张“票”,可以用它买到一辆自行车。他欣喜若狂,因为这足以使他在一个月后的婚礼上向他的朋友炫耀一番。可是到了1978年的第一天,他欢天喜地地跑去买他的自行车时,发生了不幸:“票”丢了!这位教师在北京最大的百货大楼里满地寻找他的“票”,最后失望地掉下泪来。

  但是,平心而论,像这位教师这样,为了自行车而处心积虑的中国人,在那时也还是少数,普通中国人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只不过“衣食”二字。即便稍微富裕一些的城里人也是如此。那时候人们生活得异常仔细,根本不像今天的人们这样大手大脚。大街上没有车水马龙的车队去挨家送礼--这种车辆通常有一个很大的后箱,以便把礼物包裹搞得更加丰富。各个机关工厂学校部队的大院子里,也不会有一包一包的鸡鸭鱼肉分给职工,即使是逢年过节也不会如此。生活在那个时期的社会调查者,如果尾随一位家庭主妇到菜市场上去,就会知道一个家庭一次购买的东西通常不会超过1公斤。主妇们通常是用这样的话来招呼售货员的:

  “同志,给我割块肉。l毛钱的!要这一边的。”

  “同志,给我来一根儿葱,那根儿葱白大点儿的。”

  “同志,我买半个冬瓜,要小的那一半儿。”

  不过,在北京城里,也会有例外。冬季寒冷干燥,万物不生,所以,家家户户都不会忘记漫漫冬季里的菜蔬。每年11月的第一周里,大街小巷便为大白菜所占据,城里百万人家,每一家至少会有一人走到街上,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每一家也至少会有一辆车子推到街上,或三轮平板车或两轮自行车或独轮手推车。大白菜每一公斤不过两分钱,一个四口之家花上四元钱买回小山似的一堆,在自家的小院子里挖一个深坑存放在里面,或是用一些旧棉絮包起来,放在屋檐下面朝着太阳的地方,就可以吃上整整一个冬天。那些天里,白菜把整个北京城覆盖起来,车流与人流环绕其间,场面至为壮观。只不过,这样的购买浪潮每年只有一次,而且是为了以更加节俭的方式度过严冬。

  其实,依照那个时候政府计划供应的食品数量,普通人家已经没有可能再节俭了。在城里,粮食从婴儿出生开始定量,每月三公斤,以后婴儿渐渐长成,定量亦渐渐增加,一般成人的粮食定量,最高限为每月十五公斤,从事重体力劳动的工人和军人,则可以吃到二十二点五公斤。在不了解中国的西方人看来,这些粮食大约不会太少。可是,中国人的饮食习惯,是以粮食为主,其他食物在他们只是一种极为有限的享受。其数量之少,不要说外国人,就是在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出生的中国人,也难以想象。每人每月可以买二百五十克猪肉、四个鸡蛋、半小瓶豆油、一百克白糖、两块豆腐和五十克绿豆粉丝。把这些东西做成普通人家饭桌上的食物,再仿效政府的配给政策,来平均地分配到每一天,则每个人可以吃到一个猪肉饺子或者一个直径不超过一厘米的猪肉丸子、一小口鸡蛋羹或者半小口炒鸡蛋、一勺豆腐、十根粉丝。除此之外,孩子可以按照规定喝到半磅牛奶,孕妇可以拿着一张特别的证明去买一公斤红糖,信仰伊斯兰教的回族人,可以买到半公斤牛肉或者半公斤羊肉。



      权力主导下的农村:官员横行霸道

  2月6日,干旱十三个月的中国北方,忽然飘起雪来,开始稀稀落落,然后连成一片,越来越大,三日不绝,覆盖了晋、冀、鲁、豫、陕、京、津、苏以及安徽北部。瑞雪兆丰年,乡下人的脸色明朗起来。万里也动了乘胜追击的念头。他用他的“六条”在党中央机关报上小试锋芒,静观一月而没有遭遇任何挑战,于是胆子大了起来。3月,他在《红旗》杂志上发表文章,题目是《认真落实党的农村经济政策》,看来他是想将自己的行动进一步地理性化。几天后,《人民日报》转载此文。这么多权威的报刊来为万里张扬,终于引起舆论方面的主持者汪东兴的注意。汪是不能同意万里的,所以人称“汪万不同路”。但是,现在万里还没有走得太远,汪也还没有到忍无可忍的地步。这种局面又维持了十天。3月27日,《人民日报》编辑看来是被暂时的平静弄昏了头,又忘乎所以地发表了一篇文章,更加露骨地向人民公社挑战,文题《坚决贯彻按劳分配的政策》。这一明显不符既定方针之举,使汪东兴勃然震怒,他立即质问报纸总编辑,说此文“把矛头指向毛泽东思想,这是哪个中央的意见”?

  实际上,党中央在二十二天以前就已经把中国的蓝图画定。五届人大一次会议3月5日闭幕,华国锋总理和十三位副总理组成的新政府,拟订了一个宏伟而又详尽的计划。按照这一计划,今后十年的中国会有一个高速飞跃。农业的总产值的年递率超过百分之四;工业总产值年增长则达到百分之十。等待建设的工程,将包括十二个大面积的商品粮基地,十个钢铁基地,九个有色金属基地,八个煤矿基地,三十个电站,六条铁路和五个大港口。粮食产量也将达到四千亿公斤。这些许诺的豪迈的确震撼人心。几年之后,大家都说这是一个吹大牛的计划,官方也拿它和1958年相比,说那次是“土跃进”,这次是“洋跃进”。不过,当日华国锋满怀豪情地宣布这一切的时候,并没有人站出来说它太过分。两千多位人民代表照例一致地举手通过。所有的舆论一起歌颂这个新的蓝图。一个化名“万里浪”的诗人,还借用时间之口在报纸上唱道:人们对我有着新的概念:可以把一秒拉长,也可以把一分缩短……

  另外一个叫作晓雪的诗人述说了春天的感慨:今天我浓如酒、甜如蜜、深如海,多少年不准开放的千万种花朵,今天在眼前争奇斗艳一起开,多少年不能歌唱的亿万支欢歌,今天在这里纵情放声唱起来!

  表面的万众一心常常是一种虚幻,轰轰烈烈的事情总是不能久远,而细枝末节反会日显其价值,这也是我国历史的一个特色。以当日情形来论,万里所求虽然远不如华国锋的目标显赫辉煌,但却在农民中间具有更大的感召力量。大政的分裂,端倪已出,在1977年的那个冬天,这分裂还只是在私下百转千回,不久便由于“真理标准问题”的争论,豁然涌出而成大潮。

  1978年中国所发生的意识形态之战,实际上意味着新旧时代的真正的分水岭刚刚出现。由历史的角度看,这是一连串倾覆下来的多米诺骨牌的最后一块。不过,这场意识形态较量中无论失败者还是胜利者,都不会想到,它其实也是即将倾覆的另外一副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块。

  要想恰如其分地估计“真理标准”的讨论对于乡下人民公社的影响,应当记得,城里人的呼吁“实践”与公社社员的呼吁“自主”,是亦步亦趋地发生的。也就是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这一命题,自1977年夏秋的酝酿,到1978年春夏的公开,再到这一年冬季成为定局,这也正是乡下要求“自主权”的历程。如前所述,华国锋主席发动全体农民来批判“四人帮”破坏农村的生产和生活,可是老百姓却对接近他们的政府官员更加痛恨。他们纷纷述说这些官员对村子里的事情如何横加干涉,且把他们的冤屈投寄报社。那些日子,全国所有报纸的编辑都在埋头编写这一方面的来信。这些控诉大都只涉及地方官员的横行霸道,而这些官员通常又都是地方帮派集团中的成员,并不直接地牵涉现任高层领导人的利害,所以报纸编辑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勇气,来加以揭露。看来官员的横行确已到了无可迁就的程度。比如在浙江省,他们强迫农民把已经种好的大豆翻进土地,播种其他作物,是为“犁豆事件”(《浙江日报》1978年12月3日。);在广东,他们则在属于农民的二万五千公斤稻草上点燃一场大火;(《南方日报》1978年12月28日。)在江西,农民说,他们根本就不相信我们会种地;(《江西日报》1978年12月5日。)福建的农民则把一个富裕的公社归结为没有官员的干预,而另外一个公社之所以穷,也就是因为那里有官员的指手画脚。(《福建日报》1978年12月4日。)从1977年底到1978年底,全中国五百零四万个生产队中,至少有四百七十八万个投入到这一场控诉之中,其余二十多万个也并非无可控诉,而是因为那些地方实在是太过偏僻,没有公路,没有报纸,也没有电视广播,农民还不知道有这样一个控诉的机会已经来临。

  凌志军,摘自《1978历史不再徘徊》,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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