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13日 星期日

口述:我在商务印书馆一辈子——林尔蔚先生访谈录(中)


    林尔蔚,1932年出生于上海,1950年在上海考入商务印书馆。曾任商务印书馆外语编辑室编辑、地理编辑室副主任、总编室主任及商务印书馆副总编辑、总经理、总经理兼代总编辑


    赎买股票与排印教材

    当时商务在上海没什么大事,北京的高教社里面成立一个商务印书馆编辑部,很多人都调去北京。上海有两件事,一件是赎买股票。公私合营,要评估财产,国家收回股票,就不是私营的了。国家有个“赎买政策”,商务的股票按一个价收回来,还算利息。所以商务印书馆好多股东就来卖股票换钱,钱由国家给,就算国家收购了私营股份了。我记得是七块钱一股,利息是几厘。因为持商务股票的人多,海外有,外地有,都到商务登记,收购以后立付利息,所以这项工作连续做了好几年。

    第二件事情,是高教出版社名下一些高等学校的课本——都是从苏联翻译过来的,要在上海排印,并由上海发行所发行。所以,又招了一些校对的人——编辑走了但是上海留有校对。负责这个印制工作的出版科长叫黄用明,是大画家黄宾虹的儿子,当过重庆印刷厂副厂长,胜利以后,回来在办事处负责高教出版社教材的印制工作,另还有老商务一些书的发行工作。

    主要就是这两件事情,一是收股票,一是印制教材。还有一点房产啊什么的林林总总的财产管理,另就是退休人员的一些工作。我调到办事处之后,做人事工作。白天上班,晚上(大家)都回家去了,只有两个老头,走一圈巡逻巡逻。有一个年纪比较大,孤单一点,他对我说,你愿意来的话就在办事处住着吧。所以后来我有一段时间就在四马路住,晚上吃饭就在发行所。

    调北京,负责搞“审干”

    张稷:您是哪一年调北京工作的?

    林尔蔚:1958年在北京开出版会议,办事处很多人都去了。当时沈季湘不管事了,派了一个侯相鏊,后来又从上海新华书店调来了一个丁振邦。丁振邦说,你到北京去吧。我说,去就去吧!那时候还没结婚,所以1958年离开上海商务办事处到了北京,在人事科。原来说让我做陈翰伯秘书,后来没有正式宣布。

    1950年到1958年,我在上海大致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参加过一些社会运动。先在工厂做工人,然后调到人事科管劳动工资,又到办事处,最后调北京。到北京说是秘书,实际上也是人事科,负责搞“审干”。那时候政治审查,过去有历史问题的要做结论。(北京的馆址)在东总布胡同十号,以前人美(人民美术出版社)、中华(中华书局)、版本图书馆,加上商务四个单位在那里,叫“十号大院”。

四、我眼中的陈翰伯

    商务恢复独立建制,来了这么几部分人

    张稷:您给陈翰伯做过秘书,和他工作的时间比较长了。陈翰伯是商务中兴之帅。我常将1949年之后的陈翰伯比同于1949年之前的张元济。商务的老人,至今都特别怀念他。

    林尔蔚:1958年商务重新成立了,来了两个人,一位是郭敬,总经理,一位是陈翰伯,总编辑。那时候商务印书馆归北京市出版局管,后来郭敬调到北京市出版局当局长,陈翰伯就是总经理兼总编辑。另外,外交部有一个刘泽荣,编《俄汉大辞典》,他是副总编。时代出版社有个社长叫易定山,时代出版社并到商务,他就是副总编。又来了一个副总经理叫徐君曼,新华社的,原来是重庆《新华日报》的,好像做过发行部主任。后来还陆续来了一些人。1958年恢复了商务印书馆独立建制,原来把商务并入新成立的高等教育出版社,现在又划出来重新恢复。

    张稷:商务老人提起这一段,一般都说“并入新成立的高等教育出版社”。我看过当时的文件,1954年是把商务印书馆和高等教育部教材编审部“改组成高等教育出版社”,同时保留商务的牌子。

    林尔蔚:那时候有几部分人,一部分人是高教社里原来的商务老人。老商务保留了一个编辑室,里面的编辑,现在又回来了。郭敬从北京大学招了一批搞少数语种的,编少数语文辞典。还有一帮专门搞俄语的人,不知道是出版署的还是时代出版社的,名义是“《俄汉大辞典》编辑室”。他们原来是中东铁路的一批俄文翻译,后来归了出版署了。——大概有这么几部分人吧。我十月份到北京,他们一批人正好下放到高邮去“插队落户”什么的。后来郭敬到北京市出版局上任,不大来了,所以基本上就是陈翰伯了,做总经理兼总编辑。

    “反修防修”运动中的陈翰伯

    张稷:出版是需要积累的工作;而具体的出版工作又是极其具体琐细的。建国后,各种政治运动很多,在这种环境下,顶着压力不惜遭受牵累,做了那么多有益于文化发展和民族进步的根基性工作,这是陈翰伯最了不起的地方!

    林尔蔚:有两件事情我记得比较清楚的。一件事就是北京市有一阵搞“反修防修”。在工人体育馆开会,陈翰伯去了,是组长。还有什么北京图书馆啦、历史博物馆啦,各个大的出版文化机关很多头头都去了。主管这个批判会的是陈克寒,当时的北京市委宣传部部长,后做过文化部副部长。在这以前呢,有一个真理问题的讨论,陈翰伯大概写了几篇文章,我记得其中有《评〈青春之歌〉》。这次“批修”也要陈翰伯写几篇批判文章,是关于几部电影的。我记得有一个叫《洞箫横吹》,还有一个《静静的顿河》,还有几部片子,看后要写文章批判。陈翰伯是组长,我负责做记录,完了以后陈翰伯叫我也写一篇。我写了以后他改了一下但没有发表。那时有关部门还要陈翰伯看《俄汉大辞典》,我问看什么啊?他说要检查有没有修正主义——这么大一本,怎么看得完呵?!

    陈翰伯在馆里提倡了几件事情,一个是倡导读书,每年给编辑一个月的读书假,读完了以后写一篇文章。另外就是办《简讯》,每个礼拜单位里有什么事儿,比如你来采访啊等等,一条一条写。另外也提倡编辑写《外国历史小丛书》,陈翰伯就是要锻炼干部,要大家练笔啦。

    “人弃我取”,网罗人才

    张稷:陈翰伯到处收罗编辑人才,其中包括不少有所谓“历史问题”的专家和大学生。就是陈翰伯说的“人弃我取,人舍我用”了。

    林尔蔚:翰伯就是叫我去收罗编辑人员,后来还有人因此批判我。当时北京大学的学生到北大荒劳动后要回来,陈翰伯就叫我把他们招来,就是陈应年啊这一批,我记得有四个。另外还从社科院又要来了一批。

五、文革前后

    “我回北京,绝不会忘了你们的!”

    张稷:陈翰伯在商务工作一共14年,实际上仅仅前面8年在做事情,之后就是文革了。

    林尔蔚:文化大革命以前,陈翰伯送我去新华社“外文干部训练班”学了两年英文,回来后在英语组、序言组待过很短的时间,只是看一些外国史书和《英语缩略语词典》的稿子。文革开始了,我没有一官半职,是小萝卜头儿,也去了干校。有个编辑的爱人跟我们去干校。也不知道他怎么给我贴了大字报,说我是什么呢?“黑苗子”、“爪牙”、“招降纳叛”。后来大家说我就是个一般工作人员,不是当权派,他怎么贴大字报呢?以后也就没事儿了,不了了之。

    干校呢,陈翰伯也去了(1969年9月20日前,商务印书馆的全体干部到湖北咸宁参加“文化部五七干校”),没别的(活儿)就是拉车。有些人欺负他,把他的箱子放最底下,其他的箱子都摞在上面。快走的时候,他的箱子拿出来全烂了。他工资很少,就给几块钱生活费,抽烟呢抽最差的。他后来为什么老气喘?就是因为这个。而陈翰伯对干校的这些同事态度则相反,他调回北京时,干校许多人给他送行,对自己能不能回北京很担心,翰伯同志说:“我回北京,绝不会忘了你们的!”

    查“五·一六”分子运动

    有个插曲:文化部群众组织有个联络站,跟商务造反派有联系,挖“五·一六”(指“五·一六反革命集团”,文革期间曾发动自上而下清查所谓的“五·一六反革命集团”分子的运动)的时候就挖到商务。叫我也参加,每天不工作,白天睡觉,晚上就审这些“五·一六”。结果搞了没多久,大概几个礼拜吧,突然不让我搞了——我也变成“五·一六”了。我搞不清楚自己怎么从抓“五·一六”的变成“五·一六”了!后来知道商务有一个人,说我是“五·一六”,很奇怪!最后呢,当然也没事儿了,还把我调到了“大队政工组”。组里有几个人,专门审查干部,主任是王春,中华书局的副总经理。还有王子野的老伴陈今,还有两个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这事之后,叫我当干校军宣队李政委的秘书,我就又当了秘书。

    孤身一人运文化部干校档案

    后来,干校撤销,干部都回北京,该分配的分配了。大概1972年的时候,叫我一个人把未分配干部所有档案运往北京。我记得到了汉口,火车行李车厢的两个门都开了,里面又有货物又有档案,那些搬运的人就来乱搬,我一个人在那儿也没个伙计,很害怕丢失!文化部干校所有干部的档案,是我一个人运到北京的。

    后来,我留在文化部留守处搞干部分配。商务干部的分配,是商务军宣队去干校挑,要的回商务,不要的去版本图书馆暂住。因为商务一下子要不了,所以去干校的有一批人没有分配出去。当时出版局派到商务的总编辑叫金沙,原来是《西藏日报》的总编辑,那时商务中华好像还是合在一起的。还有个叫杜仍,是军队的。唐山地震时,我们住在新源里,有一天他来我家慰问,不久就让我回商务工作了,当地理编辑室的副主任。这是我第一次“有衔儿”。

    在出版局帮陈翰伯落实“右派改正”

    林尔蔚:不久,陈翰伯又把我调到出版局。1978年,出版局的王匡调回香港,新的领导尚未确定。有一天我去出版局,陈翰伯告诉我,国务院昨夜打电话给他,让他当出版局局长,王子野当副局长。陈翰伯叫我干什么呢,叫我管全出版系统的“右派改正”。具体做法是:由民政部主管,各个单位上报改正平反的报告,经政府主管部门甄别、审批,予以改正。我记得当时出版系统大约有一百人需要审批改正的。经过一段时间的工作,这些人的问题全部解决了,不管是人民文学的大右派绿原,还是商务的右派,统统改正,没有遗留。剩下的问题是,有些人已经下放到地方工作,能否回北京?民政部的规定,有的可以有的不能。大概是没有结婚的或者家属还在北京的可以回,如果在当地结婚了、生孩子了,虽然右派改正了,但是也不能回北京了;但如果原单位或有别的单位同意夫妻都接收,也可以考虑调回来。情况比较复杂的。

    “请你中午让我休息一刻钟”

    林尔蔚:这些人都想回来,所以老到出版局问。我们陈翰伯呢特别心软,同情这些人,有求必应。每次来都要招待,招待完了跟他谈话,然后还送出去。结果人越来越多,天气又热,陈翰伯呢老咳嗽,就用湿毛巾弄在脖颈上老挂着,可以凉一点。最后没办法,贴了个条子,说“请你中午让我休息一刻钟”。就是说这一刻钟你不要来,让我休息休息。哎呀,我看了实在不忍!那么大年纪,又抽烟,还老咳嗽!我就说你们要找陈翰伯,就先找我,有什么事儿我解决不了的需要找陈翰伯再让你去。我对陈翰伯说,你用不着每个人都来接见。琐琐碎碎的问题很多,一个局长,中午又休息不了,还要治病!

    还有的人呢,回不了北京……我记得一个新华发行所的,拿了刀子来。我就说你不是来谈回京的事情吗,你拿了刀子我不谈,你回去把刀子放了然后我们再谈。最后呢还是比较平稳的,几个月将近半年,全部改正完毕,一百多人都妥善安排了。这就是“改正右派”这个事儿。当然被改正的右派非常感激了,有的送皮鞋了有的送什么,我说所有的东西一概不收。翰伯同志说你写个总结,我就写了一个总结。我记得他最后退给我,旁边批了两个字——“很好”!

六、主持商务印书馆工作

    汉译名著

    张稷:您在商务主持了这么长时间,做了很多事。商务的事业是一代代传承着做。《故训汇纂》出版的时候,杨德炎总经理说,这部书是您立的项。又说了当时出版的几部大辞典和学术名著,有的是翰伯时代的出版计划,也有是您立的项。

    林尔蔚:1979年年底,当时有人让我留在文化部、出版局,我说不去,还是回商务!后来陈原找我,说你还是回商务吧,我就决定回去。1980年1月1号元旦过了以后,我回到了商务,叫我当总编室主任。那里原来有个外单位来的同志,他要回去,不愿意在商务做了。过了一段时间,我当了副总编。有一次陈原在干部会议上就对下面说,他(陈原)不在由我负责,我说了算。一个副总经理就说,好像不太好办了。他本人也是副总经理,那么到底听谁的呢?这段时间呢陈原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大概是《读书》杂志的文章《读书无禁区》(1979年,《读书》杂志创刊号刊登李洪林的文章《读书无禁区》。陈原对此曾批示:“可否即约李××写《读书无禁区》,切中时弊。大胆些,得罪些小人无妨。”结果此文一出,反响强烈。但在当时环境下,包括陈原、范用等创办人都受到严厉批评,被勒令检讨)什么的,他写了报告,退居二线。后来上面批了,他做顾问,但是我这个总经理呢还没批下来。

    那一段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汉译名著》(《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这最早是三联书店一个很大的规划,陈翰伯来了重新整理,在商务1958—1962年翻译名著工作的基础上,经过广泛走访、调查研究,从原来的大规划中遴选,编制了一个翻译出版外国哲学社会科学重要著作的《十年规划(1962—1972)》草案。这个规划曾在学术界中广为散发。一方面请专家学者就书目得当与否提出建议,另一方面请学术界人士继续“认译”,或推荐翻译人选。一千多种,分为哲学、经济、社会主义学派、政治学、法学、语言、历史、地理等九类,它就是《汉译世界名著学术丛书》的基础。后来小平同志提出“拨乱反正”、“改革开放”。出版的“拨乱反正”就是要把文革中曾经停止出版的汉译学术名著拿出来出版,“改革开放”就是反对闭关自守,要出外国书,更要出外国名著。

    那时,商务的存稿,名著中有萨特、尼采等,也有各种“西方马克思主义”,书稿很多,形成了一个“库存”,人们给它取名叫“水库”,其实是稿子多,出书的口子小,出不来,出书很慢很少,也不成系统。因此,如何出名著,用什么方式出,就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后来陈原决定按“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分辑方式出书,具体做法就是成立了领导小组,由我任组长,高崧负责规划(选书目),季元负责印制。编选书目采取“走出去”的办法,召开座谈会和个别走访,向学者征求意见。座谈会开过多次,每次五六十人,如赵宝煦、潘汉典、王太庆、王玖兴、洪汉鼎、何兆武、戚国淦、陶大镛、汝信、王子野等都参加了。个别走访也不少,很多北大的老教授像贺麟、朱光潜、陈岱孙等都在那儿琢磨。就这样,书目很快出来了。

    这套丛书能出,一是学术界有这个要求,希望再出;一是出版社本身老编辑们也想补偿文化大革命的损失,热情很高。书目拟定以后,出书很快,1981年6月决定出第一辑,当年11月就完成了。第二辑1983年5月出版,当年11月全部完成,第三、四辑,到1986年的时候也都出了。丛书出版以后,受到欢迎。印数都很大,有很多品种超过万册。商务琉璃厂的门市开张,群众抢购,把柜台都挤破了。我原来规定,发行部门保留400套以应急需,但因为群众购买的热情太高而落空了。《人民日报》发表文章,赞扬丛书的出版;胡乔木也表示祝贺,并希望扩大出书范围。在第一次国际书展上,展出了第一、二辑的样本,受到邓力群同志的赞扬。原有的“水库”由于出书快,已经不存在了。此前有一些对出版汉译名著不太赞赏的评价,如陶大镛就批评商务,骂得最凶,说“误党误国”、“延误子弟”!但现在,商务人不再心有余悸,安定了许多,增加了信心。接着这套丛书,纳入了商务正常的出版计划。自此,《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就一直连续出版,第五、六、七辑,一共100种,加上之前出版的学术书200种,一共300种,蔚为大观。中宣部也明确表示了肯定和表扬。

    因此,如果你说《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出版一定是谁(某个人)的作用,我说“不对”,那是当时的政策环境和知识分子的情绪共同促成的,是依靠了商务的老编辑和学界的专家学者,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未完待续)

张稷,《中华读书报》(2013年01月09日01版)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

明鏡新聞 - 歷史

明鏡雜誌 - 歷史

明鏡博客 - 歷史

明鏡出版 - 歷史/傳記

明鏡書店 - 歷史/傳記

明鏡書店 - 新史記雜誌社

明鏡電子書 - 歷史/傳記

明鏡雜誌 - 新史記

明鏡雜誌 - 名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