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然：我的同桌——那个地主崽子

　　说这事的时候，已经是小学三年级。

　　三年级已经记事，记住了就跟随我一辈子。

　　那个时候学校穷，没有桌椅，一块长长的木板就是桌子，垒了几层土坯，少了两层的，能坐下的就是一个长长的木板，桌子是木板，椅子还是木板，很长很长，七八人共用长长的桌子和椅子。

　　房子也是土坯房，刻着岁月和时光。房子不稳，用了一个大人能抱得住的木柱子，顶住已经歪斜的墙。

　　柱子如西西弗斯，房子如西西弗斯推着的大石头，感觉房子不断地告诉我，我要倒了。

　　学校往山坡上走一百五十米，就是冒着浓烟的火车，很气愤地跑着，叫着。

　　老师上课的声音与火车的声音打架，最后火车总赢，于是老师不得不停下来，等火车走。

　　坐在我身边的同学姓高，留着张艺谋拍摄的电影《我的父亲母亲》里男主人公式的小分头。那头，不是老师头，是学生头，是特殊身份。他穿着黑衣服，上下都是黑的，脸却白。黑衣服白脸，是他给我的第一印象。

　　高同学坐不爱说话，比女孩子还静。默默写字，默默地读书，书的内容不记得，就记得都在读，只是声音比别人小。

　　时间也巧，新来了女语文老师，我也是新转学来的，才上了不几天课。

　　有一次，新语文老师提问到了他，他悄悄地站起来，莫名其妙着，看着老师，等着老师说什么，老师不说，看着他，他就慢慢低下头，看看大家，大家看看他。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被老师提问过，尽管他总有被老师提问的渴望。

　　此时，你总会感受到他透到骨子里的忧伤，那种忧伤会传染，传染到爆炸。

　　老师说，高同学，请读课文。

　　于是他读，读着读着，声音就小了，最后蚊子叫。

　　我听着他的心在跳，他的心在发出声音，读书的音符变成了心的颤抖。

　　最后同学们大笑，他哭了。

　　她不知道她的学生为什么笑，他为什么哭。

　　老师有点恼火，想发作，一个同学大声说：“老师，他是地主崽子！”

　　老师和蔼的脸一下子变得政治起来，声音变成了帕瓦罗蒂：“坐下！”

　　那天晚些时候我才知道，这是我的同学一生中惟一被老师提问，第一次读课文。那一天我没有想到，这也是他最后一次读课文，因为是新老师，新老师点到了他，这一点，给他生，也给了他死。

　　下课了，同学们疯着挤着，出来玩。

　　玩的游戏就是把高同学拉到外面，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踢他、踹他，向他身上吐口水，用各种语言污辱他，因为他是地主的崽子。这一刻，他不哭，倒了，再起来，再倒，再起来，再倒，于是他不起来，坐等上课的铃声。其它的同学看着，乐着，拍着手，高喊着口号，打倒地主。

　　没有同学敢帮他，因为他是地主崽子。

　　斗地主我看过，斗党内走资本主义当权派我也看过，他们这些人白天从家里拉出来，扔到大卡车上，一个村一个村地游斗，被游斗的人脑袋上顶着一个高高的帽子，写着字。有的时候晚上他们也被叫出，开批斗会，全村人都得去，不去不行，不去就没有政治觉悟。偶有地主不服，嘴里嘟囔几句，几个民兵跳出来，上去就打，一直打得对方流血告饶。小孩子们都看，吓得不敢作声，胆子小的，早扑到父母的怀里。

　　那个年代农村的快乐就是斗破鞋，男的女的脖子上挂着两只鞋，一边一只，脸上写着“破鞋”两个字。搞破鞋的人脸上也没有被批斗的感觉，有时还和下面批斗的人互动一下。批斗的人大声问：“搞破鞋好玩吗？”被批斗的人就会说：“有玩”。车上车下哄堂大笑。

　　当时小，听不懂。

　　斗地主崽子，就是跟大人们学来的。

　　那天上课，他默默地走进屋，走到他的座位上，擦了擦脸上的血。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他不敢和我说话，我也不敢和他说话，但他的恐惧还是传给了我。

　　到了放学的时候，我看着他收拾书包，书包很破。他把书装进书包，所有的书都装进书包，连纸片都没剩，整整齐齐地。他好象要把他读书的空气也要装进去。

　　我禁不住好奇，悄悄地问：“明天还来，为什么要收拾那么干净？”，他也悄悄地说：“不来了，自己学吧。我还得照顾爸爸妈妈。”

　　“那你永远不来了？”我问。

　　“不知道，也可能永远。”他说：“爸爸妈妈在家批斗的时候被打伤，我得回家给他们作饭。”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父亲也被批斗，因为是走资派。”我说。

　　“怪不得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打我，你从来不打我，我早就把你当我的朋友了，可我不敢说。”他说。

　　“那我们就是朋友了。”我说。可手一直不敢伸出去，怕被人看见。

　　在那天稍晚些时候放学，我们分手了，没告别，没说再见，因为知道会再见。

　　第二天，高同学没来，第三天没来，第四天没来，最后听到了他的噩耗。

　　他跟他叔叔上山崩石头，一个哑炮，他叔叔去看了，他也去看了，搬开了压在哑炮的石头，哑炮炸了。

　　他和他叔身子炸没了，炸成了遍地的带血的肉块。

　　就在那一天，我找了一个地方，默默地哭了一天，哭他，也哭自己。

　　哭那个年代。

　　（本文在凤凰网、共识网、博客中国同时挂出）

　　木然，凤凰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