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28日 星期一

陆铿:胡耀邦访问记(4)


  【导读】长达两万多字的《胡耀邦访问记》1985年6月1日在《百姓》刊出,文章当时震撼海内外,国际外交、政治界极度重视中共领袖展现前所未有的开明形象。但同时也导致了胡耀邦的下台。


  一九八五年五月十日下午三时半至五时半,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在北京中南海会见《百姓》半月刊社长、纽约《华语快报》发行人陆铿,进行了坦率的交谈。

  谈话涉及中国统一问题,当前大陆政局、新闻自由及经济改革诸方面,并兼及胡耀邦最近访问北韩及其他国际事务,除外交问题外,兹将双方对话发表于下:



军队历来论资排辈

  胡:所以,我们恢复了党内正常的民主集中制,只要我们坚持这种正常的党内民主生活,我们的国家今后几十年都不会动乱,有如磐石之安。

  陆:外面有一种想法:现在让邓大人做军委主席,很明显的,是因为他的权威比较高,就如你所说:他的智慧是高的,他的经验也是比较丰富的,大家对他都是心悦诚服的。那为什么不乘他健康的时候,就干脆把军委的工作让你接过来,由你做军委主席,不是更好吗,局面不就更稳定了吗?我不是要干涉你们的内政……

  胡:我不会有这个误会的。

  陆:对对,我是从整个局面考虑。对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是不敢领教的。但作为一个中国人,希望大陆和台湾都不要发生动乱。看,这不是更稳定了吗,你们看胡耀邦做了军委主席了,邓大人又健在,他也仍在上面做出正确的决策,即使万一发生了他提前去见马克思,政局仍然是非常稳定的。为什么一定要到他去见马克思的那一天,你阁下才来做呢?

  胡:我们倒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我们想的是小平同志健康。

  陆:大陆的老百姓普遍希望他长寿。

  胡:是啊,我们考虑的重点,也许就是他替我们考虑的,一个胡耀邦、一个赵紫阳,现在忙于党内问题,忙于经济问题,至于军内的问题,历来都有论资排辈的习惯,由小平同志掌握,他一句话就行了,我们要说五句话;我们五句话也灵,不是不灵,但他只要一句话。又不需要花他太大的时间和精力,也可以节省我们的时间。目前国内的政局,具体的事情,几位老人家已经不管了,具体事情都是我们书记处和国务院做。

  陆:是的,我知道,你们为了保护他们的健康,连见客都让他们少见。我们了解这个情况。

  胡:我们两个人(指他和赵紫阳)事情比较多,也的确比较忙。而老实说,现在军队的事情并不很多,又不打仗,边境上有点事,也不十分严重,不管是南是北,都比较平静。但照顾到军内历来的论资排辈习惯,就让他兼任了。既好办事,又不花很大的精力,又使我们这些人可以忙于当务之急。

  陆:噢,噢,把你们手上的事情都清理好了,再来考虑第二步的事。不过这里还有一个问题,是关于大元帅的,我们从海外来观察,最好不要再设了。因为从长远来看,这是很难以为继啊!因为一旦邓大人去见马克思,你再让哪个当大元帅呢?而且另外四个老帅也还在,再设元帅,那很麻烦啊!


元帅不设、大将也不设

  胡:你还没有知道我们更多的内幕呵!元帅不设,连大将也都不设。

  陆:那好。

  胡:没有战功,搞什么大将、元帅呢?大将、元帅都是要有战功的,光有资格是不行的。

  陆:那么看来在十月,是可以把军队的军衔和军阶恢复了?在纽约,张爱萍将军曾对我说过:去年来不及,希望今年能来得及。

  胡:他是说希望。看来不可能,今年也来不及了,我们先搞服装。

  陆:你的看法,今年也来不及了。但是,今后一定要恢复的?

  胡:要恢复,因为便于管理,便于论功行赏。

  陆:关于清除“三种人”,在你们党内究竟已经清除了多少?预计将会被清除多少?

  胡:清除的人数,好像上次我讲过大约三千多。

  陆:你讲过总数月五千多。

  胡:我讲过五千多?我看,最终也过不了一万。这是我的估计。现在来说,受过各种处分的,定性为“三种人”的,并不太多。实际上,清理“三种人”与整党的步骤不是一码事。因为自从中央提出清理“三种人”后,各地都在那里做,所以已经定性了的是几千人。

  陆:这没有关系,我还可以向王社长他们查对核实一下。

  胡:通过整党以及清除“三种人”全盘估计,现在总数四万人也到不了。若有四万,也就占党员人数的千分之一了。

  陆:二万人就是千分之零点五。

  胡:二万人是可能的。再加上一些严重的违法乱纪的人,恐怕要……我记得自从打击刑事犯罪和经济犯罪以来,我们党内受刑事处分和党纪处分的也已有了二、三万人了吧。

  陆:现在有一个情况比较严重,即高干子弟,以权谋私的情况严重存在。

  胡:有,是有的。

  陆:那怎么办呢?

  胡:我们下决定啦,应该抓的就抓嘛,前些日子,你知道吧?朱总司令的……

  陆:我知道。朱老总的一个孙子被枪毙了。但在最近,你们有什么大案吗?一般人常说你们是只打苍蝇不打老虎。

  胡:有这个话吗?

  陆:最近你们有没有打老虎?

  胡:银行行长姓金的,不是被撤了职嘛。昨天(五月九日),下午讨论了一个决定:严厉禁止高干子弟经商及合伙来搞企业。用中央的名义发个通知。这个文件再修改一下,就发出了。

  陆:噢,已经有了这一个决定?这很重要。就有许多高干子弟利用父母亲的关系、条件和便利大发其财,结果弄得影响很坏。

  胡:不过这个问题,我们要比蒋先生好得多了吧?

  陆:这一点我承认,至少你们没有孔宋家族。

  胡:我们要比西方国家也好得多吗?


效率太低、左毒太深

  陆:不过有一点,你们的官僚主义……

  胡:我们的效率太低了,这个我们承认,但是在统治集团内部那些黑暗的事情,我们要比资本主义国家少得多了。

  陆:在前一段时期内,由于左毒太深,对知识分子的政策落实,到现在还不是那么好吧?

  胡:我都发了两回脾气了。你不知道吧?

  陆:不知道。是不是你最近又发了一次,具体是什么回事呢?

  胡:我说:“你们不办事!”

  陆:是吗?下面有这样的话:“你有你的政策,我有我的对策。”他就是给你顶住,这也不得了呵!这不行嘛!

  胡:现在已渐渐在好转,在继续好转之中,只是好转的步伐太慢了些。

  陆:现在知识分子不得充分发挥所长的问题很严重,还有许多人在歧视、打击知识分子,特别是一些工农出身的干部,他们在感情上扭不过来,他们认为:我们在南征北战的时候,你们还不知在哪儿呢?现在居然指挥起我来了,你算个什么东西,像这样的心态是存在的。

  胡:这种样子的情况,现在也大为减少了。

  陆:另外一点关系到政策,大家认为:在经济改革上,陈云老先生是反对邓大人的改革的政策。

  胡:这不是事实。

  陆:我也不相信。但人们是这样说的:陈云、彭真、王震是反对邓大人的。我为此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王震与邓小平的关系”,我就说王震一直是站在邓小平这一边,主张改革的。就今年王震与邓小平一起到深圳去视察,这一事实本身,就足以说明问题了。而且,当年毛毛到达北京的时候,是王震把他接到家里去的。(编按:毛毛是邓小平女儿。)

  胡:是的,不是有一篇文章谈到过吗?

  陆:有,我看到过,《在江西的日子里》,另外邓朴方的残疾人基金会,也是王震支持的。我说:并不是王震有爱于邓小平和邓小平一家,而是王震与邓小平在政治上观点一致,因之说王震反对邓小平,可列为“胡说八道”。不过,陈云先生的“乌龙经济”的主张,按照他老人家的观点,恐怕是感觉到你们改革的步伐迈得太快了些吧?

  胡:我们的陈云同志,在全党是很受尊敬的,这位老同志,不仅在经济问题上,也在党的问题上,都有很多的经验。这两年他的身体不好,精力差了些,小平同志在经济问题上是很尊重他的意见的,拨乱反正以来,他曾经提出过很多了不起的见解。

  陆:像说:“毛主席也是人不是神。”这一观点就是他首先提出来的,这很了不起。

  胡:所以外面的这些传说是不确的。


邓力群是“见光活”

  陆:不过外面有个说法,我讲个故事给你听,轻松一下。台湾社会上有这样的传说:每当蒋经国要任用什么人的时候,一旦报刊上给披露了,那他就会生气,非得临时另换一个人不可;比如他原来定张三当某某部长,只要报上一发表,那他非改为李四不可。他想,我怎么能听报纸指挥啊!因之,台湾社会上有句话,叫“见光死”。所以每次酝酿人事变动的时候,那些官儿们都紧张得不得了,对记者们说:请你们千万不能发表,一发表就完了,帮帮忙。

  胡:哈哈……

  陆:但是现在人们对你们也有这个说法,叫“见光活”;就是邓力群的事,大家认为他是非常保守的,我们且不说他是什么派。像邓力群这样保守的人,你们已经打算换他了,而当外面一宣传:中共中央打算换掉邓力群的宣传部长了,甚至“美国之音”也广播了,结果你胡耀邦反而不换了。这就叫“见光活”。当然也有人说:王震是邓力群的后台等等,而王震在美国说:你们确实打算换掉他的,外面这样一讲,你们就不换了。现在是否又有意思要换了?不过,我保证,不让他再“见光活”了。哈哈……

  胡:这不是事实。第一,他年纪的确不小了,比我还大一岁,是一九一四年的。这个人是很有才华的,文化大革命中表现也是很好的。其次,我们整个思想工作,有一个缺陷,也不是他个人的问题。现在把一条战线上,某一方面的缺点,错误,都归罪于一个人,是不公道的。思想工作上的缺点,就是从实际出发不够,其他战线上也一样。我们不是提倡要研究……

  陆:研究新情况,解决新问题。

  胡:这几年思想战线上,如何研究新情况,解决新问题是不够的。过去几十年,一讲就是阶级斗争,现在说什么东西都离不开经济。要把我们的思想工作,渗透到经济工作里去。那么我们不少同志,包括力群同志在内,都有这个缺陷。要说只有他一个有,其他的人都是一干二净,这个不公道。

  陆:我再给你加一个人——胡乔木,他发表过一篇关于人道主义的洋洋大观的论文,到现在为止,国内没有一张报纸,也没有一篇文章,敢于对他那篇东西说个不字。没有啊!连讨论的余地都没有。过去,周扬被称为“文艺沙皇”,看起来现在这顶“沙皇”的帽子已转移到胡乔木的头上去了。

  胡:这也同实际有很大的出入。

  陆:有出入?啊?

  胡:胡乔木同志,毛主席发现他是远在一九三五年的啊!

  陆:知道,我知道,在延安时期的记者,都是由他训练的,在他的影响之下出道的。

  胡:他读的书比我多,比我们党内的许多同志也都读得多。

  陆:但是有个情况,他一旦做官做大了,他的思想就变了。

  胡:这个事……


不能迷信胡乔木

  陆:你听我举个例子,我不是乱说。胡乔木原来主张要按经济规律办事,这很对嘛。

  胡:这篇文章写得不错的。

  陆:是啊,这很对。但后来,连王若水的文章,也都不能见容于他,这太令人遗憾了啊!王若水是你们的宝啊,胡总书记,真的。

  胡:王若水同志也还有他的缺点的,你不能把他说成是十全十美的……

  陆:那当然啦!白璧还有瑕嘛!

  胡:人都不能十全十美的,乔木同志书是读得比较多;写文章,一些概念的东西,他是比较准确的;我有许多东西,在最后发表时,还要经过他看看呢!

  陆:你千万不能迷信他,他的教条框框比你多得多啦!

  胡:那不至于。他现在年纪不小了,七十二、三了吧,身体有点不大好,如果说他还有缺点的话,那就是他长期在毛主席身边工作,下去的时间不够,对经济问题的研究,了解得也不够,我自己也是很不够的呵!

  陆:是的,他是有些脱离了群众。另外还有一点,他在文化大革命的表现也不很好,特别是批邓运动中表现得很不好啊!

  胡:哈哈……你们的了解很细致的嘛,哈哈……说了些言不由衷的话。

  陆:不可以吗!你既然是有水平,有学问的人,怎么可以呢?像你胡耀邦,当时就是坚持你的立场,你的观点啊!所以大家佩服就是佩服你的这一点啊!

  胡:我不也检讨了……

  陆:但是你并没有批邓嘛!这跟他就有本质上的区别了。好了,现在我再为你报个忧:国际上对你的形象,一直都认为你非常开明,豁达,而且从来不搞阴谋诡计,什么事情都是通明透亮,这是很了不起的。

  胡:哎,哪里……

  陆:你现在是中国的第一把手了。

  胡:掌舵的还是我们的小平同志。

  陆:那当然啦!过去许多人,到了你现在这种地位的话,都要把自己弄成神乎其圣的样子,而你始终是那么平易近人,这些都是好的。

  但是现在呢?在你发表了《党的新闻工作》的讲话之后,就受到了很大的损失!保守的言论与开明的形象是背道而驰的。海外的反应普遍不好,包括陆铿在内,因此就有这样一个说法:党内的一些保守分子,我们不说派吧,他们是故意整你。第一次出国,就有个白桦事件;第二次出国,又搞了清除精神污染;第三次,你前脚跨进澳大利亚,后脚就发表了这个东西!

  胡:这也是我同意发表的嘛!

  陆:是你同意发表的,但在时机上很不恰当啊!请想,胡这么开明的人怎么会发表这样保守的文章呢?

  胡:我的开明,也不能丧失原则啊!


新闻讲话非常保守

  陆:当然不能丧失原则,但这不是一个丧失原则的问题吧,你的这篇讲话,是对党内的,党内的讲话,在党内传阅就行了吧,为什么要弄到党外来呢?我是侧面听说的,我的消息比较灵通,但有时也是道听途说,我听说胡乔木主张发表这篇东西的。假如是这样,那就太不应该了,这就是阴谋诡计。当然这话很不对啊。

  我是这样感觉的,这样想,也就这样说。为什么呢?这篇讲话是对党内的,但现在外面呢,香港美国都在说:胡耀邦是反对新闻自由、反对办民间报的。我这次从纽约到这里,飞机上一共飞了二十多个小时,什么事都没有干,就是专心攻读你的这篇文章,一共读了三遍,而且还做笔记,详细研究。我是以这样一种心情,能不能在尊文中找到一线生机,就是不愿意让广大新闻界人士,都觉得你胡耀邦关于新闻的主张是这么样的保守啊!

  胡:真这么保守吗?

  陆:是啊,非常保守啊!首先你反对民间办报,但我想你反对的民间报不是指在整个国家范围内办民间报,而是指在党内的人,党员当然是不能办民间报的了。

  胡:我指的是当前的一些现象,我是指出了当前社会上的有些小报,内容不健康。

  陆:是啊,我认为真正的健康的民间小报,不一定是不准办的。随着形势的发展,在我的体会,我告诉你,我原来有个想法,我现在已六十六岁了,别无所求,唯一的愿望就是到了七十岁那一年,还有四年,我想回国,重新找找过去新闻界的许多老朋友,共同办一张以十亿读者为对象的报纸,传达百姓的声音。有这个愿望。他们说,这一下你吹掉了,胡总书记首先就表了态。我说:不然,绝对不然!我详细研究,在飞机上花了二十多个小时,最后的结论是:你并没有说过绝对不准的话。

  胡:这有个实际情况。有历史的问题,也有实际的问题,我给你说一下,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上《人民日报》写了个检讨,没有发表,你知道吗?

  陆:是的。

  胡:当时少奇同志说:大跃进我们犯了错误,中央要负百分之五十的责任,《人民日报》要负百分之五十的责任。那个浮夸风,搞大跃进,如果当时没有《人民日报》的同志瞎吹一气,我们大跃进的错误,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么大!什么“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啦,这些哪里是毛主席先讲出来的,哪里是少奇同志先讲出来的啊!都是报纸先吹出来的嘛!这多少年以来,不仅在各级领导干部中,包括很多群众,对我们报纸上发表这样那样的错误言论很有意见。

  陆:意见一大堆。

  胡:是我们的《光明日报》吧,登了一个南京博物院的人一条消息,迫得这个人自杀了。

  陆:知道,我晓得这个事件。

  胡:这不是报纸乱搞吗?我讲话之后,我们的党报比较严肃认真了!

  陆:严肃认真是好的。

  胡:我的这篇讲话,是起了好作用,还是坏作用呢?这是要经过实践检验的。


应照宪法订新闻法

  陆:不过海外的反应普遍不好,比如说:二八开的问题,就不够实事求是。要是按实事求是的原则办,你就不能说二八开,该好的就报好,该差的就报差嘛!

  胡:我是指整个的画面来讲的,所以我那个讲话,是在二月八日,到四月才发表,当时就有一部分同志,约百分之十的同志不赞成,所以就压了一下。后来,有些同志不仅仅是乔木同志说:发表吧!我说发就发吧!所以就发了。实际上,我的这篇讲话,大多数同志赞成,而且经过实践检验。

  陆:就党报来说是可以这样要求的。但就整个国家来说,似乎还需要考虑,比如言论自由的渠道从何处得到表现呢?因此,现在就产生了一个问题,胡绩伟先生在制订新闻法,那么这个新闻法,是按照宪法精神、按照报纸的经营规律来制订呢?抑或是按照胡耀邦总书记的讲话来制订呢?就面临这样一个问题了嘛。

  胡:那当然按照宪法嘛!

  陆:那好,那好,这还是说明了你的开明。

  胡:但是我感到我的这篇讲话,能够站得住脚。

  陆:你从共产党的角度,你是完全对的。是应该的。当然,我是个独立人士,要我是共产党员的话,也还是要听的。但从整个国家来看,就不对了!

  胡:自从我讲了这篇话,我们许多党报的同志办报更认真严肃了。

  陆:是的,但是你晓得,他们同样也都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存在着啊,是不是呢?因为现在要开放啊,那言论还是应该开放的。

  胡:谈到压力嘛,对谁都存在的。陆先生,你我都已年过花甲之年,人们都早鞭策我们,我胡耀邦也好,你陆铿也好,不为祖国人民办好事不行啊!这不就是个压力吗?

  陆:我同意。

  胡:我们的效率不高,官僚主义,愚昧无知啊,这些方面你们这两年反而不讲了……

  陆:现在的情况就是:胡绩伟先生正在广泛收集意见,准备制订新闻法,你不是给他穿小鞋吗?因为制订新闻法的目的是为了提倡新闻自由,促进和保护新闻自由,而不能是限制新闻自由的。

  胡:搞新闻,按我们的说法,是应该符合国家利益,和人民利益,这是最高标准。

  陆:对,对。

  胡:要是你搞新闻对国家不负责任,那还行吗?

  陆:但是你要晓得,毛主席就是吃了言论一律的亏。因为一个政府,一个党,如果没有舆论的监督,是很危险的!胡总书记,这是我非常真诚地对你讲的,要是你现在完全按照党的一个声音讲话,就没有舆论的监督了。

  胡:那现在《人民日报》不完全是一个声音吧。


应该有别的声音吧

  陆:但是,你为什么不可以再有些别的声音呢?

  胡:可以,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呢?

  陆:啊,可以!那我心中要好过得多了。那么我跟你讲啊,你有一个很好的东西,就是广交朋友的政策,欢迎大家来看看,了解了解情况,听听不同的意见!比如陈若曦女士,就非常受感动,你不是带信给她吗,说她还是不错的,她不是来了吗?来之前,我在电话中跟她交谈过,她很高兴。

  胡:她不是刚走吗?

  陆:是的,你也接见了她,报上都登了。

  胡:同她谈话就是有一条,我没有校对过。他的《文革杂忆》上,那个中篇,书上肯定她的孩子死了……

  陆:那不对的,那是错的……

  胡:她自己写的么,书上有这个嘛。

  陆:那可能不是的,是说别人的……

  胡:不,那本书《文革杂忆》,是她自传体的小说吧。

  陆:那可能不是说她自己,这一点她亲自跟我讲的,那是一个误会。不过,这无关大局……

  胡:那天我没有问她,我是把她的这个中篇看作是自传体小说。

  陆:我觉得现在说新闻自由,我是从整个国家的情况说的,倒不是为我自己说,当然,我也希望将来到七十岁能回来办报,这事到时由你们来批准还来得及……

  胡:有希望!有希望!

  陆:啊,有希望。谢谢,但现在,希望你在新闻方面,要让国内的朋友广开言路,给他们网开一面,不能卡得太死了。这样的话,你不知道海外反应之强烈啊!你绝对没有想到的。可能他们搞参考资料的,怕你会不高兴,而没有把这些搞出来。海外是一片反对声啦!总书记,你恐怕没有看到吧!所以在这个问题上……

  胡:哈哈……在澳大利亚有个朋友问过我,我就说你仔细看了一下没有(指胡的《关于党的新闻工作》的讲话)?

  陆:是的,我是仔细看了的,所以后来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你是对共产党内说的,对党内是完全可以说,但对党外,整个国家来说,是会有另外的说法的。不能拿它作为九百六十多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的唯一标准,就这一个,不是的。因为你说过:“人民政协报,各民主党派的报,科技报,专业报,总不能说是党的喉舌嘛。”这是你讲过的话,所以你也认为喉舌还有很多个。

  胡:你这次回国一定有些观察。前些年回来过吗?

  陆:八二年廖公请我来过一次。

  胡:你的感觉如何呢?我反过来调查问问你嘛。

  陆:今天早上到过北京附近的顺义县,我实地下农村作了调查,觉得很不错。

  胡:除顺义你到别的省份去过吗?上海去过没有?

  陆:我要去的,十三日去上海,还要去武汉,去襄樊。

  胡:你为什么不到苏州、无锡那边去看看呢?上海不一定……上海的进展不一定……

  陆:是的,我知道,上海是贡献大,负担重,变化很小,城市面貌落后。

  胡:你对上海的评价还公道。我建议你去苏州、无锡去看看,搞个一天也好嘛。

  陆:好的。苏州无锡各去一天就行了,上海四天缩短两天,就照你的意思办。

  胡:那苏州和无锡的面貌变化要比顺义恐怕多出一倍。

  陆:今天非常感谢你,你这么忙,还要工作,也应休息,实在不敢再占用你的宝贵时间了。(准备告辞)……

  胡:没关系嘛,再谈谈;你深圳去过吗?

  陆:去过了。

  胡:珠海呢?

  陆:还没有去过。

  胡:我觉得珠海,在某些方面并不落后于深圳。

  陆:在深圳我也听说过这一点。

  胡:还有山东。

  陆:是,如果抽得出时间,我想明后年再来看看。

  胡:你自己定。但是也还有比顺义落后的地方,多的是。

  陆:今天在顺义,我特别问他们一个问题:有没有假大空,有没有虚浮的事,浮夸的东西?而且我也亲自去看了一些小伙子们正在很好地盖房子,从他们的那副神气,可以看得出来。不是自吹,我是个老记者,一看就知道,的确是真家伙,搞得很不错。但有些东西还是比较落后,房子修得好,但没有厕所,那怎么行呢?当时我就向他们提了个意见。

  胡:有厕所就得要抽水马桶哦,他们那里还没有自来水吧?

  陆:是的,还没有,上水道与下水道,两个水道是不通的,而在国外,造房子首先要解决的是供水供电的问题。

  胡:他们没有自来水,怎么修厕所呢?所以也只能搞个土办法了。

  (中新社王孚庆先生插话:他们那个大队叫白各庄大队,现已盖了不少新房子,队长家才二个人,楼上楼下就盖了一百八十平方米,非常宽敞。)

  胡:二个人吗?那不是每人九十个平方米了吗?

  陆:是啊。

  王:但是觉得有点大而不当。

  陆:这实际上也是一种浪费。

  王:前不久,他们队采用对上的钱,给每户人家买了双缸洗衣机,洗衣机很不错的,但是没有自来水,又怎么用呢?

  胡: 所以还是有点搞表面的东西。你们给提出了吗?提了恐怕也不一定会听的。

  陆:提了。

  胡:所以我们就是需要实事求是的人来办事,也要藉着外来的实事求是的人来解决我们工作的缺点,我们实际上工作中的这些缺点,一大堆,一火车也装不了。


王若水与王若火

  陆:胡总书记,我十三号早上离开,是不是在离开之前,能有机会与王若水先生见个面呢?

  胡:可以嘛,怎么不可以呢?

  陆:我是想跟你谈一下,由你们安排一下。

  胡:哎!有什么不可以呢?不要说王若水,就是王若火也可以嘛!

  陆:哈哈……因为我觉得有点敏感。

  胡:怎么不可以呢?他还是我们的同志嘛!

  陆:是啊,他的确是你们的宝啊!

  胡:可以,可以。

  陆:对,总书记同意一下,就更好了,至少王若水本人就没有什么包袱了。

  胡:我们决定,对所谓“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这种提法,今后再也不用了!你听说过了吗?

  陆:啊,不知道,这是第一次听到。我本人原来就是个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

  胡:我不是说过了吗,这使你吃了苦头了嘛。这是个政治概念,他犯了刑法,就按刑法处理,就是犯罪分子。戴什么政治帽子呢?

  陆:是的,这很好。

  胡:什么右派啊等等,今后都不用这些东西了。

  陆:我告诉你啦,我来之前,有的朋友警告我说:胡耀邦最反对人家谈人权,说是什么都可以跟他谈,千万不能谈人权,他会发脾气的!我说不要紧的,记者嘛,百无禁忌。

  胡:这又是哪里的话?

  陆:因为外面对魏京生这件事还是很关心的,为什么呢?因为邓大人自己在接见外国人时说过:魏京生的刑期是判得重了些的。

  胡:那我倒不知道。

  陆:说过了的,外电不会是造谣的。邓说,对魏京生的处分是必要的,但刑期十五年似乎是重了些。

  胡:我还是第一次从你这里听到呢。

  陆:是的,据说这个人现在青海,到底是年轻人嘛!希望从宽处理。像这些人,比如美国来的黄贤,我跟凌云部长也谈过这件事,他说:只要黄贤表现好,还是可以提前的。

  胡:黄贤。凌云同志没有告诉你什么新决定吗?

  陆:没有。

  胡:他暂时还对你保密,哈哈……现在已经假释出来了嘛。(编按:谈话当日黄贤假释消息并未公开。)

  陆:那好,那好,是好消息。

  胡:黄贤也好,魏京生也好,确实是触犯了中国的刑法的……

  陆:这些我都听凌云部长讲了……

  胡:这是确实的,他们的材料,我是亲自看过的。

  陆:我们在外面的人认为:有些问题是海外的人与国内的人对保密的认识不同所造成的误解。我们是这样看的,国内的人对什么都要保密,海外的人认为一些普通的材料影印一下,作为参考,算不得什么的。但在国内就认为是触犯了法律,也许问题就是这样产生的……

  胡:不,不,不仅仅是这样的……


黄贤、罗孚和魏京生

  陆:我听凌云部长说是有实实在在的东西。但我总觉得遗憾。

  胡:外面有很多朋友向我们反映。现在考虑,他(指黄贤)过去做了不少好事,服刑期间表现也不错,所以就给假释出来了。

  陆:罗孚也是假释的,他是我的朋友,原任香港《大公报》副总编辑,《新晚报》总编辑,此人是很不错的,在香港做了很多好事。现在,罗孚、黄贤都假释了,海外的人很关系你们对魏京生的处理。

  胡:我不知道小平同志说过魏京生的刑判重了些,但判刑是应该的。

  陆:既然重了,就应该减轻。

  胡:这不是外面所传的什么政治犯,今后,我们不搞这些了。至于讲到人权问题,我们确实要保护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遵守国家法律的公民由宪法所赋予的权利。这个不能侵犯。我们经常批评政法部门的某些同志,对此认识不足。就在昨天(五月九日)我们开会讨论公安部的工作,最后,我提了四条意见,第一条我就讲解放初期,我们强调政法部门是专政的工具,对不对呢?那是对的。因为当时我们还面对着一个强大的敌对阶级,地富反坏;现在政法部门也还是专政的工具,不能把它万千否定。但是,政法公安部门的职能还要加一个东西,叫做保护人民。我们要强调这个职能。保护人民的什么东西呢?保护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同民主权利。我说,为什么去年就提出这个概念呢?这是因为政法部门的形象并不高大啊!不是所有的人对你们都很亲啦!所以,我要强调保护人民的权利。讲到人权,我们与西方是有所不同的。他们标榜的是一种抽象的人权。前两天,不是庆祝反法西斯胜利四十周年吗?有些法西斯分子的人权就不能保护嘛!他杀了那么多人,他侵犯了别人的人权,你还保护他?


有没有可能到香港

  陆:我看,耽搁你的时间够多了,我应该向你告辞了。顺便问一句:你看,是否有可能到香港去看看?

  胡:唔……到现在,我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可能嘛,不能说没有。香港的朋友是希望赵紫阳同志去,是吗?

  陆:希望邓大人去。当然,对你和赵紫阳先生也会欢迎的。

  胡:不晓得英国人暂不赞成呢?

  陆:你们不愿意使英国人处于尴尬的境地,因为香港在过渡期,还是他们管。

  胡:只有他们表示赞成,我们才能考虑。

  陆:列根不是邀请你到美国访问吗?

  胡:今年不行啊!

  陆:听说李先念先生今年会去。

  胡:紫阳同志也可能去。今年是联合国……

  陆:联合国成立四十周年。

  胡:现在我们还没有最后决定。

  陆:那么,李先念先生是定了的。

  胡:他七月份去。

  陆:希望你能各处去看看。

  胡:当然,开开眼界也有好处嘛!

  陆:倒不是开眼界,是对世界的直接观察认识!

  胡:直接观察也就是开眼界嘛!

  陆:那就到这里,我告辞,感谢你!

  胡:哎!怎么说感谢呢!历史上我们该你一笔账嘛!

  陆:我不是来讨账的。我是要通过我,一个独立记者的直接观察认识胡耀邦先生是怎样的人。

  胡:哎!个人算得了什么,你应该把重点放在认识国家的面貌上。

  陆:现在这个国家是你和你的同志们在具体领导,希望你的领导越来越顺利。

  胡:我也搞不了多少年了!

  陆:至少还可以干几年。请留步,不要送了。

  胡:你看过我们的年轻人吗?

  陆:这次没有机会,下次吧!

  胡:你如果见到胡启立,你们之间是可以用英语对话的。

  陆:他的英语一定比我好得多,我的英语很蹩脚。

  胡:那我就不知道了。

  陆:最后还有一句话,你叫你的孩子(指胡德平)去研究《红楼梦》,这是件好事。

  胡:是他主动,不是我叫他的。

  陆:可是,你并没有阻拦他呀!

  胡:我还是有不同的意见啦!

  陆:你有不同的意见?

  胡:是啊!

  陆:这是一件好事嘛!

  胡:好是好,可不是当务之急。

  陆:像你这样的地位,让孩子弄得凌空一点比较好,最好是不要涉及到政治上来。

  胡:我倒没有干涉孩子们。

  陆:世界上的人,多数是反对一代传一代的世袭,那是封建的玩意儿。所以你让他搞《红楼梦》研究……

  胡:是他自己的选择啊!

  陆:你没有把他弄到中共中央书记处,倒是很高明的。

  胡:我们用人是个人定不了的。

  陆:从孩子来说,你能尊重他们的选择,做一个开明的父亲,总是好的!好!再一次谢谢你,再见!

  胡:再见!好!再见!一帆风顺啦!

  一九八五年五月十日访问于北京中南海

  一九八五年五月二十五日整理记录于香港《百姓》半月刊

  本访问未经胡耀邦先生过目,如有错漏,由陆铿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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