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12日 星期六

1958那一年的元旦


    1958年,举国上下大跃进,上千人一个大食堂,大笼蒸馍,大锅熬汤,每到开饭时候,人多为患,乱得如同一窝蜂。

    那一年,我虚岁八岁,父亲在人民公社工作,分到很远的一个地方驻队。母亲在一个社办里当工人,夜里十二点才能下班。家里只有我和两个弟弟。大弟六岁,二弟才两岁。每天去大食堂领饭,我均要拉着大弟,背着二弟,手里还要端个饭盆。当时大食堂在北街安着,我家住在镇东街。从东街到北街,足有二、三里路。又加上是大跃进,修路扒房,大街上坑凹不平,一片零乱。元旦节,我们那里称为“阳历年”。节前的时候,上头就声称过阳历年时要杀猪宰羊,吃好“共产主义的”第一顿饭。因久不吃肉,我自然很盼节日快快来临。

    终于等到了那一天,天还没黑,我就拉着大弟背着二弟去北街大伙上领饭。领饭也叫打饭。因白天忙,“大会餐”放在了晚上,说是每人一勺羊肉汤,勺是马勺,一勺一大碗。小孩儿饭量小,只给半勺。我们那里喊大食堂为“大伙”,可能是大家伙在一起吃的意思。北街大伙安在几间筒子房里,全是民房打通的。因为那时候镇上人几乎全都赶到了镇东的一个村子里,号称是“集体农庄”。镇上的民房准备办工厂,不少门和门框都已拆除,被运到炼钢厂炼钢去了。各家各户的大锅、小锅和洗脸盆什么的也全撂进了炼钢炉化成了铁汁。没了门和窗户的房子个个像张开了大口,给人一种恐怖感。我家因为提前被编织厂占了去,所以才幸免。我们弟兄三个在家住也是临时的,因为在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的家已不是家,成了公房。过几天,我们就要随母亲住进“工厂”里去了。

    那天晚上我和弟弟走到大伙房的时候还不到开饭时间,说是开饭还早呢,并说开饭前还要开会庆祝元旦。那时刻几口大火炉上已上了笼。笼很大,一排5屉高,一拉溜儿好几盒,里面蒸的全是红薯。顺便说一下,1958年本是个丰收年,尤其是秋季收成好,那真是谷子好像狼尾巴,红薯大得像人头。只是为显示大跃进的成绩,出红薯时用犁子犁,只把露在表面上的拾了回来,以至到来年大饥饿时,人们又将埋在下面已经霉烂的红薯扒出来做馍吃,又臭又苦的烂红薯虽然难咽,但总比活活饿死强。看离开饭的时间还早,我只好又领着弟弟回家去。那时候编织厂的工人已经下班,几间空房里只剩下我们三个娃娃。小弟饿了,又哭又闹。直到天擦黑时母亲才抽身偷偷跑回来一趟,从兜儿里掏出两个馍头儿给了大弟和二弟,然后对我说大伙上今天会餐,熬的羊肉汤咱家可以领两马勺半,要我端一个大点儿的盆,并说汤太烫别朝家端了,拿着筷子就在那儿喝了算了。小弟太小,吃了个镆头儿就睡着了,但大弟一直顽强地要等着喝羊肉汤。母亲走后,我将门关牢,便领大弟一同去领饭。

    那时候,天已大黑,由于一街两行少了以往的店铺,黑洞洞的。好不容易摸到北街口,终于看到了远处的灯光。大食堂的院子里点了两盏汽灯,高高吊在两棵大树上,照得眼睛发晃,更加视路不清。恰巧有大人路过,我们紧随其后,总算摸到了食堂前的场地里。场地里黑压压全是人,一个领导正站在高处讲话,大意是今天是元旦节,是大跃进的第一个新年。然后就开始大讲超英赶美,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洋犁子洋耙的共产主义生活,接着又说现在刚进入共产主义,所以今天只喝羊肉汤。那人讲过,又一个人讲,声音比刚才那个还洪亮。讲的还是那一套,并说一夜来临,今天就是证明,我们马上就能喝上共产主义的第一顿年饭——羊肉汤!下面的人好像被羊肉汤三个字击中了神经,目光里都透出了贪婪的光。我当时听不懂这些,只感到一切仿佛在梦境里:那炫目的灯光、挥动的手臂、洪亮的口号……都显得不真实,唯有“羊肉汤”三个字眼儿,强烈地刺激着我的小胃。大弟弟更不懂事,问我:哥,我喝羊肉汤!我说:别慌,快了!不想这时候,又一个人上台讲话。不过这个人讲的较为低调,他说马上要开饭,热红薯随便吃,羊肉汤一人一马勺,小孩儿两个人算一个。北队两个队的在西边领,东边两个队的在东边领。他话刚落音,就听“轰”地一声巨响,似火燎马蜂窝一般,人们四散炸开,奔跑声,叫喊声似炸了营。我十分害怕地护着弟弟,躲在一隅,也不知自己该去哪方领羊汤,傻了一般。

    不一会儿,就有不少人领到羊肉汤,“吸溜吸溜”的喝汤声震耳欲聋。打饭处有人一声连一声的高叫,像是按户主喊名字。我虽然听到了那人像在喊我母亲的名字,一下来了精神,大声应道:在这儿!在这儿!只可惜,我的声音太小,被淹没在一片嘈杂声里,母亲的名字也很快被另一个名字所代替。大弟弟更加失望,哭了起来。

    万般无奈,我只好一手端饭盆,一手拉着弟弟,插着人缝儿向刚才叫我母亲名字的地方走去。那里仍旧围着好多人,里三层外三层,似一堵堵高墙。我看到不远处的棚子下有几个大笼屉,里面全是蒸熟的红薯,已被人扒得少皮没毛。我领弟弟走过去拿了一块——1958年的红薯真是大,每一块都像大人头。那红薯干面,炸皮儿,在惨白的汽灯下啮牙咧嘴。那么一大块红薯我们两个娃娃自然吃不下,可掰又掰不动,费了好大劲儿,方掰下一小块儿。最后只好放弃,将弟弟安置在一处,自己一个人又去人墙那里等领羊肉汤。

    那顿饭真是漫长啊!

    那一天夜里等我领到羊肉汤时,已近午夜,当我兴高采烈地端着羊肉汤找到我弟弟时,他已趴在冻地上睡着了。我想将他晃醒,他却睡得死,我怕他冻着了,就将他搂在怀里,坐在一根枯树干上,腾出一只手,开始喝共产主义的羊肉汤。所谓羊肉汤,只有白菜和粉条,而没有羊肉。两马勺半汤我竟一个人喝光了,最后总算捞到了半拉羊耳朵!

    那时候,场地里已没了人,只有两盏汽灯“呼呼”叫着,地上一片狼籍……

    远处,传来母亲唤我的声音,惊慌又凄厉……

孙方友,《中华读书报》(2013年01月09日2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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