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30日 星期日

我的远征军经历及两次牢狱人生


  颠沛流离,忍辱负重,酸甜苦辣,歪打正着,这是好些人真实的人生。

  我是1917年出生的,今年已95岁了。方正是我的笔名,我真实的名字叫蒋伟。因为过去总是用“方正”作笔名,真实名字反而没人叫了。我出生在上海,家里很穷,14岁就在当铺里当学徒,上不起学,初小都没毕业,一辈子一张文凭都没有。但是我有文化,完全是自学成才的。因为我能写能画,别人都叫我“万宝全书”和“多面手”。我这一辈子算是被文化害了,却又沾了文化的光、被文化救了。


中国远征军


  到缅甸去作抗日宣传

  我喜欢新文艺,尤其是话剧。在上海的时候我和洪深、田汉以及云南的聂耳等人有接触。1937年八·一三事变之后,我加入了上海文艺界抗敌后援会。当时抗战文艺工作处在国民政府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管理之下,第三厅是由共产党领导下的进步文艺工作者组成,厅长是郭沫若,文艺处处长是田汉,戏剧科科长是洪深。

  1941年珍珠港事件爆发后,日本侵占上海租界,孤岛时期结束了。活跃在租界这个“安全岛”的文艺人员只好向敌后方撤退,我们几经辗转,最后到达重庆。1942年,中华民国政府首次组建远征军,需要一定数目的文艺工作者。第六军请求文艺界的戏剧联合会派人支援,我便被派到第六军特别党部做中校宣传科长。那时军部已经出发,到达缅甸作战。特别党部书记长吴博夫率领我们十几个人于3月底到达缅甸雷列姆。

  在缅甸我们发现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缅甸老百姓家里几乎都挂着蒋介石画像。这种情景当时在中国都不会出现,由于语言不通,我们也不知道原因。有可能是缅甸人觉得中国人来帮他们打仗,所以敬仰蒋介石。敬仰归敬仰,宣传工作却很难做。第一个问题是语言不通,普通缅甸百姓又不懂英语。我们学习缅甸文,没学会之前,就用简单的英文来做宣传工作,主要是散发漫画传单、办壁报、板报等。第二个问题是缅甸当时为英国政府的殖民地,对于英国与日本的战争,多少有点1904年日俄战争时期清朝政府的心态,那就是——“你们打你们的,我们还要过日子”。他们的抗日积极性并不高,平时不配合中国军队的工作,只有在中国军队撤退的时候,他们才一起跟着跑,有一些缅甸散兵和平民跟着撤退到中国境内。我在缅甸只工作了一个月,4月下旬就随大部队撤退回来了。


  我们最瞧不起英国兵和印度嘎啦兵

  我们最瞧不起英国兵和印度嘎啦兵(嘎啦兵是对印度军队的蔑称),人们都说我们六军、五军都是出去打败仗。他们不知道,打败仗主要的原因是中国人在前面打,英国军队和印度嘎啦兵分布在中国军队两边,他们看到日本人就吓得后退,一枪不发啊!把处在中路、正面位置的第六军给凸出来。打仗最怕的就是凸出,敌人包抄过来,后路被切断,仗就没办法打了。他们太贪生怕死,没有骨气,我们的士兵不怕死,但也不能这样打啊。1942年4月24日,第六军放弃雷列姆,边打边撤退,当时的情形十分混乱悲惨,走到大河的时候,头上有敌机轰炸,很多人被炸死在河边。

  第六军属于第十一集团军,当时的总司令是宋希濂。1942年8月,为了以后反攻日本军,培养抗日军事人才,宋希濂在大理三塔寺成立了“军事委员会滇西战时工作干部训练团”,就是滇西干训团。干训团需要教官,我就被派过去当中校教官兼训导处科长。团里有十个男生纵队,一个女生纵队,我教授的课目是“民众组训”。学生一年期满就毕业了,后来我的学生有的留在了大理,有的被分派到远征军各个部队,参加了滇西大反攻战役。离开大理之后,我就在第六军特别党部当了两个月的上校秘书,之后又被调到中国远征军总政治部当上校附员,听候调派。


  因“红色”书籍而获罪坐牢

  1944年,我被安排到新编三十九师政治部任上校副主任,林为周被安排做主任。新编三十九师当时驻扎在猛撒(Mong Hsat),猛撒属于缅甸,位于泰缅边境,是很偏僻的一个地方。到了那里我发现政治部没有政工队,就想组织一个来耍,第一件事便是找会文艺的人。在猛撒根本招不到人,我就跑回大理。那里有我教过的学生,可以招到人来参加。我带上一个勤务兵到了大理,又是贴招生广告、又是登报。第十一集团军中我教过的学生们看到我来了,都很兴奋,拉着我去给他们排戏。

  林为周拍了一封电报给我,说他另调工作了,让我回去代理主任一职。我回不去啊,一是还没有招到人,二是我那些学生不让我走。在大理停留了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就在这两个月里,出了大事。

  宪兵第三团派人到大理找到我,把我带到楚雄中国远征军长官部,第二天直接把我送到了县政部监狱关押起来。他们什么都不说,没有任何审讯,就把我关了起来。而且一直关着,我大哭大闹,也没有人管。直到有熟人来探监,我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在大理的两个月里,由于我没有及时赶回去做代理主任,政治部群龙无首,人员混杂。有人翻我的藤篾箱子,看到我有很多“赤色”书籍,如《共产党宣言》《经济学大纲》《马克思传》《恩格斯传》,我被揭发出来,报告给师部。当时国共合作已经破裂了,一个政治部负责人竟然有一箱子反动书籍,被抓进监狱就不足为奇了。我被关押了将近两年时间,直到抗日战争胜利放炮仗的时候,我还在监狱里。

  1944年入狱直到1945年底出狱,在监狱这近两年时间,我没有受到什么审讯打骂,就是关着你,不理你。像我这样官职的人大概有三四个人,唯一的优待是住在靠近狱监室的优待室里,其他则与普通犯人没啥区别。抗战胜利后,很多人被释放出去,却没有人来提审我。我又哭又闹也没人理。

  我就写了一封给楚雄县县长的信,信中说自己是最早的青年团抗日救国青年,只是因为思想比较激进,现在抗战结束了,自己还很年轻,又有工作能力,希望能继续为国家效力。我把这封信托付给一位被释放的官员,让他一定亲手交给县长。这个人真的帮我把信交给了县长,第二天行政官秘书就调我出来问询,调查到我所说的都是实话之后,就将我释放出狱了。


  有了靠山好演戏:再次做国民党的文化官员

  出狱后,本来我想回上海老家。但是昆明文艺界的朋友都劝我留下来,一起从事戏剧工作,我就打消了回家的念头,和朋友们一起创办“50年代艺术剧社”。创办的过程一波三折,十分艰辛。那时,民间成立剧团需要报请省政府民政厅批准,靠典当与借债来维持剧团开支倒是其次,民政部的民政厅不予批准才是最大的难题。在当时紧张的政治环境下,国民党四处都在抓“赤色嫌疑”,做文艺工作的人都容易被“盯住”。昆明警备总司令部下有个工作队,里面的一个小喽啰见到剧团的人就威胁道:“叫你们的方正杨震赶紧滚了,不然我们对他们不客气了。”

  当时方杨二人在昆明文艺圈子里是很有名气的人物。杨震赶紧与我商量对策。以前我们在桂林从事文艺活动的时候,军事委员长行营的政治部有个少校刘善述,经常来看他们排戏,相互认识。抗战胜利后,刘善述担任昆明警备总部政治部主任。我就说如此情况,只好去找做官的了。

  我找到刘善述,告诉他我们只是搞文艺活动,不从事政治活动。刘善述说:“你自己搞剧社那么辛苦,我正好有一个上校文化专员的缺,不如你来当这个专员吧。”我犹犹豫豫不答应,朋友们都劝我说,“搞文艺工作的人如果没有靠山,就很容易被戴上‘红帽子’,有了靠山我们就能放手去做事了”。于是我就接受了这个职务,再一次担任国民党的文化官员。当官之后,马上就以警备总部的名义演了两出戏,一个是阳翰笙写的《天国春秋》,另一个是曹禺的《雷雨》。这个文化专员,我一直担任到1947年。


  穿西装的文化特务

  解放初期,昆明很多大中学校的学生成立了义勇队。有一次我在大街上走,义勇队里面有个学生认出我来,大喊——“这个穿西装的我认识,他是国民党的文化特务”。他们把我抓住,扭送到昆明钱局街第一监狱。这件事跟“昆明夏令营”有关。

  1948年5月19日,美国公布了“特赖伯计划”,要减少日本的战争赔偿,扶持日本财阀。这个计划激起了中国人的愤怒。1948年10月昆明市大中学生发动“反美扶日”的学潮,持续了20多天,等到学潮结束后,所有聚居云大、南菁两校学生,一部分由治安机关详加侦查后移送特种刑庭依法处理,大部分学生遵令由警备总部及教育厅筹办组织昆明夏令营。夏令营的目的就是对学生们进行思想控制。刘善述想让我去夏令营担任训导主任。我起初不愿意去,因为去了肯定被人骂汉奸。与朋友商量此事,大家都说我不能只爱惜自己名声,我去了可以借训导主任一职来暗中保护学生,我一想是啊!就同意了。后来夏令营结束,有很多被认为有问题的学生都是我批示“没有问题”才释放的。问题比较严重的青年,我就挂着警备部的章,带他们离开封锁线,亲自送出去。这样的事情我做过很多。但是这些事情学生不知道,他们只看我的身份,不看我具体做了什么事情。

  在夏令营,我从来不穿军装,都是穿西装。因为我觉得自己是个文人,不属于国民党军队,所以穿西装。但是在学生看来,这个时候这种场合下穿西装的都是文化特务。在第一监狱受到审讯的时候,我告诉审讯员,自己一生的经历百分之九十都在昆明,自己是进步的文艺工作者,解放前还因为思想左倾而入狱。不久,我就被释放出狱。

  出狱后,因为我当过国民党的文化官员,我只能参加云南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当时各个专区成立文工团,向省文联要工作干部,玉溪专区专门要我来当干部,到了玉溪,因为省政府财政困难,文工团一律暂缓组建,我想回昆明。专区文教科不允许我走,说:“你是我们要来的宝贝,老文艺工作者,怎么可能让你回去?先安排你去通海二中教书吧。”我就在通海二中做文史教员,也教授音乐美术。再后来,我当了玉溪市人民戏院的编导委员会主任,这是我开始18年劳改生活之前的身份。

  1956年毛泽东提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鼓励党外民主人士给共产党提意见。我们也开大会,当时玉溪地委领导来参加。他劝我说:“你是主任,又是老文艺工作者,你应该主动发言。”我就开口提意见了。因为这一次发言,1957年我被第一个打成右派,遭到毒打,被人踢倒在地上,被打得脸上都是血。我当时就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来玉溪了。我被投进玉溪化念农场劳改,直到1975年中央“宽大释放并专业安置原国民党县团级以上的党政军特人员”,才被释放出狱,这时我已经是58岁了。

  坐牢的时候,我算是沾了文化的光了,农场里所有那些编书、编教材、办板报、办壁报啥的,写的画的活儿都是我去干。在文革期间,农场就是防空洞啊。如果不是在农场,我恐怕早都死了。


  第三次“国共合作”

  出狱之后,我被分到昆明的一家小型集体企业民族花边厂工作。刚去的时候,还没有落实政策,我是二级工,32块钱一个月的工资。我的工作本来是烧开水、看大门,时间一长,文工团的青年发现“这老伯原来是很有文化啊”,便让我帮他们写写画画,花边厂就以工代干,把我调过去搞宣传工作。

  1980年之后,我才获得平反,平反之后我是身兼数职啊:花边厂返聘我做文化干部,昆明电大的纺织公司电大分校和昆明市农业学校都请我当老师,我自己还在马市口开了个小广告公司。那段时间,就像获得了新生一样,我每天骑着自行车来往于各个地点,也不觉得累。

  在电大教书的时候,很多学生问我师母在哪?我一直都没有成家,没有子女,电大的朋友给我介绍了现在的老伴儿。她比我小五岁,她第一个老伴儿是过去南下的共产党的干部,她跟着老伴儿从重庆南下到昆明来支边,在工厂企业中当干部。她在“文革”中也受过罪,我们这是同病相怜。我结婚的时候是71岁,她66岁,这件事成为一时的新闻,《春城晚报》还报道了。有人说,一个是国民党的干部,一个是共产党的干部,暮年结为伉俪,也算是“第三次国共合作”。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我25岁离开上海,直到80多岁才第一次回老家。几十年后的上海跟少时记忆中的上海已经完全不同,当时感慨万千啊!哥哥一直留在上海,他曾师从上海一位有名的画家,学会了一技之长,靠“画广告”为生;妹妹已病故;弟弟最为传奇,他在泉漳中学上学的时候,加入了地下党,后来还参加了新四军。本来前途一片光明,却因为我这个在国民党中做官的哥哥而备受牵连。这一次哥仨儿终于团聚了,我和弟弟碰杯的时候,说我们这是国共合作啊!

  我这一生的经历坎坷曲折,朋友们都劝我写下来。现在小孙女还特意买了个录音机,让我口述自己的人生经历。我不再工作之后,就在家里读书看报,很少主动出去参加活动。远征军老兵这个身份被发现后,也是远征军协会主动找的我。问我对国共两党的看法?我的看法是——我作为一个文人,对于太政治化的东西不喜欢,一向都不大赞成政治斗争。

  笔者单位:南京大学

  方正,《文史天地》 2012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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