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评李吉奎《孙中山与日本》与俞辛焞
[导读]我们无论如何不应当拿我们今天对国家及其主权领土之类的观念,来评判历史。同样的情况,我们也不应当把爱国与暂时的妥协、退让和暂时牺牲部分国家权益的外交行为简单地对立起来,斥之为不爱国。
孙中山和日本的关系,复杂且微妙。其原因很简单,孙中山奋起革满清政府命的时候,恰值日本开始对满清统治的中国实施武力扩张政策的时候。中日两国文化同源、一衣带水的紧密关系,使孙中山很容易把慷慨激昂地必欲实现大亚细亚主义的日本人视为同道,因而全力求助之。当年在此种条件下发生的种种情况,今人理解起来自然不那么容易。但是,历史从来就是复杂的,我们对历史的认识也不能简单化。
一
我们从来都被告知,孙中山是“伟大的爱国者”。“爱国”这一概念,今天在中国已被用来泛指对祖国的关切与眷恋之情。此关切之深,达到不惜以个人生命来捍卫,并能举全国民众共同来争取,即可谓之为“伟大”。孙中山敢为中国近代革命之先驱,成功地推进了中国民族解放的事业,称其为“伟大的爱国者”,当不为过。
但是,我们对历史的讲授或说明,往往太过简单化。简单化到动辄只提供给读者一方面的历史,让其只知其一,不其知二。比如对孙中山,一般的传记和评说都只谈其如何爱国,如何伟大,却不谈其赤手空拳打天下时,为借助于外力帮助曾不得不向野心的日本军阀和财阀许愿出让中国权益的情况。没有人会去想一下,这样误导历史,会不会使后来人把政治与外交概念化、简单化,使人以为要爱国,就要口号喊得震天响,行动做到最激烈,对外若有丝毫妥协退让,便是大逆不道,应诛之讨之,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殊不知,中国近代史上的革命党,恐怕没有哪一个不曾接受过外国的帮助,没有哪一个能够在对外问题上真正做到彻底的。
关于孙中山曾试图用租让中国满洲地区权益或提供其他特权的办法,来换取日本军阀或财阀援助中国革命的情况,许多年前日本学者就先后撰文加以披露。对于这一说法,习惯于为尊者讳的一些台湾学者当年自然拒之唯恐不及了。奇怪的是,并未将孙中山奉若神明的大陆学者,很多人对此也始终抱以怀疑甚至否认的态度。然而,随着越来越多的史料被披露出来,不信不谈到底是不成了。于是,经过十多年深入发掘史料和细心研究,我们在1990年代末终于看到了李吉奎教授的《孙中山与日本》与俞辛火享教授的《孙中山与日本关系研究》两本专著,内中对孙中山出让中国满洲权益的问题颇多讨论。[1]
李吉奎教授的讨论,基本肯定孙中山从甲午战争到五四运动前历次承诺出让满洲权益的言行是事实,并对此类言行一一持以批评的态度,甚至提出了孙早期“民族意识是淡薄的”的看法。[2]俞辛焞教授则坚持传统的观点,强调已经发现的所有这类史料,基本上都还只是从日本一方发现的,“正如法官对人命关天的重大案件做出最后判决一样,对事关中国国家主权的这一重大问题做出结论时,必须具备有关直证和旁证的材料,但现在缺少孙中山的直证材料”。当然,俞辛焞教授是训练有素的历史学家,他很清楚,既然这是事关国家主权的重大秘密交涉,作为直接责任者的孙中山,未必会堂而皇之地自己把这种直接的史料证据保留下来。因此,他其实并不认为李吉奎教授的考证和叙说真的存在史实基础或事实判断上的错误。他的解释是,即使存在这种情况,也不能简单地对孙中山的这种做法一概予以否定。第一,孙中山对日本的野心始终还是有所认识的,其“审时度势,果断地暂时牺牲部分国家权益”,是因为他必须优先考虑推翻国内政敌的革命任务;第二,孙中山即使这样做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确实争取到了日本在资金和武器方面的一些援助,这对“革命的短期利益”是有帮助的。[3]
应该承认,俞辛焞教授的解释颇有些道理。说有些道理,是因为不仅中国,世界上许多国家的革命者其实也都是一样,在他们势单力孤地开始其革命运动之际,多半都会向外国寻求帮助,也都或多或少地会得到外国的一些援助。列宁及其大批布尔什维克领导人在俄国十月革命前顺利回国,就直接得到了敌国德国的帮助和资助;中共早期更是因为在长达十年左右的时间里一直从莫斯科获取主要活动经费,而曾被国民党指为所谓“卢布党”。对于这种事情,纯粹要看你打算从什么角度去理解。比如,基于“革命的短期利益”,这就未必有什么错。为此“暂时牺牲部分国家权益”,先安内而后攘外,自然也就无可厚非了。因为无论是德国资助列宁,还是苏联援助中共,都不是无条件的。一个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被援助的革命党在关键问题上要站在援助提供国的一边。比如,德国就是希望通过帮助布尔什维克夺权,最终促使俄国与德国停战,以便德国能够集中力量对付协约国,而列宁在十月革命后也确实通过签订屈辱的布列斯特和约忍痛割地满足了德国的愿望。比如,苏联也同样要求中共在中苏外交关系问题上要站在苏联的一边。像在1924年春中苏两国政府谈判中,为推动解决悬案的外交谈判,共产党就对北京政府的对苏外交颇多批评,并且与国民党内的民族主义分子发生了激烈的争论。他们坚持,中国方面没有必要坚持苏联必须从外蒙古撤兵,并且相信外蒙古人民应当享有民族自决的神圣权利。像1929年张学良在南京政府的支持下,发动中东路事变,试图强行收回控制在苏联人手中的中东铁路。一方面是举国舆论沸沸扬扬地支持这一“爱国”行动,另一方面中共中央则是反其道而行之,公开提出了“武装保卫苏联”的口号,并准备调动红军采取牵制南京政府的军事行动。比较上面的情况,我们不难了解,如果我们因为孙中山有过这样或那样“暂时牺牲部分国家权益”的言行,就相信孙中山当时“民族意识是淡薄的”,并不爱国,那就如同说列宁或中共不爱国一样,大概是很难让人相信的。
二
如今争论孙中山在对日关系问题上,有没有不爱国的言行,多以争论《中日盟约》的真假为关键。怀疑及否认论者似乎认为,只要找到了日本史料上的破绽之处,就可以澄清孙中山所受到的类似种种指责了。然而,事情真是如此简单吗?不要说中方直证材料无处寻觅,即使是围绕着日方史料的签字、印章真假问题的讨论,看起来也将旷日持久而不得结果。
《中日盟约》问题的经过在于,1915年1月日本政府以赞成袁世凯称帝为诱饵,要求中国接受其“二十一条”要求。包括继承德国在山东的一切权益;延长旅顺、大连及南满铁路的租借期限至99年;聘用日本人担任政治、军事、财政顾问;中国所需军械半数以上向日本购买,或在中国设立中日合办之军械厂,聘用日本技师,采买日本材料;由日本建造武昌至九江、南昌及南昌至杭州、南昌至湖州之铁路;日本对于福建省内筹办铁路、矿山及整顿海口(包括船厂)有贷款优先权等。注意到这种情况,有资料显示,孙中山马上于2月5日与陈其美一道,和日本人山田纯三郎等先行订立了《中日盟约》,内共11条,与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条”内容相近。如盟约规定:“中华海陆军聘用外国军人时,宜主用日本军人”;“中华政府及地方公署若聘用外国人时,宜主用日本人”;“宜设中日银行及其支部于中日之重要都市”;“中华经营矿山、铁路及沿岸航路,若要外国资本,或合办之必要时,可先商日本,若日本不能应办,可商他国”;“日本须助中华之改良内政、整顿军备、建设健全国家之事业”等。在发现袁政府刻意将消息泄露,引起国内外舆论强烈反应,日方大举增兵中国进行威胁,孙甚至更进一步于3月14日具名写信给小池张造,将此盟约送交日本外务省,恳切表示:贵政府与袁政府的交涉手段,只能暂时给日本带来收获,却必定会使日华之疏隔日益扩大。而《中日盟约》,则能够一劳永逸地解决两国友好问题。
对于日方史料的上述记录,台湾和大陆学者歧见颇多。但很少有学者考虑过,孙中山此种记录的有疑无疑,未必一定要把这一两件史料考据清楚才可能获致答案。事实上,不仅日本方面有诸多记录孙中山类似言论的史料,而且事实上孙中山也是有过类似的行动的。比起讨论个别可能有争议的史料来说,那些具体的行动本身或许更能说明问题。
比如1895年中国甲午战败,被迫与日本谈判《马关条约》,割地赔款之际,康有为等在北京上书建言变法强国,孙中山却看准清王朝自顾不暇,乘机在广州策动起义。策动起义也罢,毕竟也可以算是“爱国”的一种。然而,他为了起义,却数度前往交战之敌国日本驻广州领事馆,再三恳求日本政府为其提供武器援助,以帮助他推翻当时风雨飘摇的满清政府。
比如1911年孙中山得知辛亥革命成功消息后,绕道欧洲回国,首先即电召日本友人在香港接船,然后与大批日本人同船抵沪。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孙就任临时大总统,不仅在财政、银行等方面求助于日本财阀,而且很快就任命了大批日本人,包括极力主张策划满蒙独立的日本浪人头目内田良平,来做自己的经济、法律、海军和政府等各方面的顾问。
又比如1915年日本乘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对德宣战为名,出兵强夺了德国在中国的势力范围胶东半岛及其胶济铁路,孙中山当即委派党务部长居正前往刚被日军占据的青岛去成立在日军庇护下的“中华革命党东北军”。为此,孙中山全力疏通日本官方,很快得到了日本占领军的支持,获得了大量的武器弹药,并任用了大批日本浪人、学生,甚至日本军人。这支以日军占领区为后方的革命军,一度攻占了山东昌乐、安邱、高密、益都、昌邑及寿光等县。只是由于袁世凯很快去世,日本政府改变态度,孙中山才没有能够在日本浪人和军人的直接帮助下,取得更大的发展和战果。
了解到孙中山在《马关条约》签订前后向敌国日本求援,辛亥革命一成功就大量聘用日本人做自己的政治、经济、法律和军事顾问,以后更公开依靠日本侵略军的支持来反对当时中国的中央政府袁世凯政府,人们固然可以继续研究《中日盟约》的签字、印章之类的真假问题,并各执己见,但如果试图用否认其真实性来使人改变对孙中山这一时期对日态度的看法,至少不会有太大的意义。
三
如何理解孙中山当年的这些做法呢?俞辛焞教授强调要注意到孙中山之对日有策略上的考虑和态度上的变化,反对从“思想认识论”的方法出发,把历史人物的言论行动与其思想认识的水平简单地等同起来,但是他却并没有真正跳出他所批评的这个“思想认识论”的框框。说“孙中山对日本侵华有一贯明确的认识”,进而推断说孙出让满洲权益之类的言行是基于“革命的短期利益”而采取的一种“暂时牺牲部分国家权益”的策略手段,也就是把用人物言行来推断人物思想的方法倒过来,用人物思想来倒推人物言行的动机罢了。[4]何况,俞教授关于“孙中山对日本侵华有一贯明确的认识”这一判断,说起来其实也只是根据孙中山的一些只言片语所推断的孙中山的思想认识而已,其未必比李吉奎教授等人从孙出让满洲权益的言行,所得出的孙民族意识淡薄和对日侵略本质认识不清之类的推断更加有力。
当然,说“孙中山对日本侵华有一贯明确的认识”,对不对呢?至少也不能说错,因为俞教授确实找到了一些李吉奎教授等不大注意的孙中山对日求援期间批评或警惕日本的片断言论。但俞教授和其他许多为孙中山辩护的学者忘记了一点,即“孙中山对日本侵华有一贯明确的认识”,却并不等于孙中山对中国的主权和领土完整有一贯明确的概念。
研究历史,最要紧的方法,是要把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放到它们当时所在的那个特定的历史环境当中去。孙中山所处的那个特定的历史环境,正是中国刚刚开始接受西方民族国家的观念,准备重塑中华国家的那个对主权和领土概念正在熟悉和形成过程中的十分混乱的过渡时期。同其他中国的志士仁人一样,孙中山最初不可能有一以贯之的明确的主权和领土概念,是可想而知的。更何况,孙中山最初成长的中国,还是一个典型的专制帝国,国家及其权利,从来都是少数人之私,或予或夺,任由其便。正如慈禧辛丑年对列强之作为,爱国也好,卖国也好,在其眼中,都与国人无关。
如果要拿我们今人的观点来看当年的孙中山,李吉奎教授所说孙中山最初革命时“民族意识是淡薄的”,自然是有道理的。回避或者隐瞒孙中山当年不那么“爱国”的事实,实在大可不必。对历史上的问题,关键在于理解。此即所谓不为古人讳,但为古人解,这是我们做历史研究的一条原则。关于这一点,陈寅恪先生有过一段很精辟的话可以记在这里。他说:今人研究历史,首先要能“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同情”。在这里,“同情”两个字或许容易给人以太强的感情色彩,因此我更愿意用“理解”一词来对其稍加限制。即对历史上的人或事,应在理解的基础上表一种同情。用这样的观点来看孙中山当年对日本的态度,我们应当能够发现,这种理解的同情态度也许比什么都重要。因为众多学者之所以极力为孙中山辩诬,不承认孙中山曾经不那么“爱国”,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他们是在用今人的观念来要求古人。他们以为,既然孙中山最早高举起“民族主义”的大旗,提到了列强瓜分的危险,他自然也就是最爱国的。问题是,在当时的孙中山看来,无论是暂时出让满洲权益,还是引入日本顾问,借助于日本援助,与爱国并不矛盾。因为,孙中山当时内心里想要去爱的那个国,既不是满清统治的大清国,也不是袁世凯后来闹帝制丑闻的那个假民国。(未完待续)
注释:
[1]李吉奎:《孙中山与日本》,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年;俞辛焞:《孙中山与日本关系研究》,人民出版社,1996年。以下本文所述有关孙中山与日本关系的史实及资料,均来自该两书之叙述,恕不一一注明出处。
[2]李吉奎前引书,第6页。
[3]俞辛焞前引书,第328页;俞辛焞:《〈孙中山与日本〉评介》,《近代史研究》1998年第4期。
[4]俞辛焞前引书,第305—312页。
本文摘自《开卷有疑》,杨奎松著,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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