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23日 星期五

回味“知识分子无知论”


  说“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在一定条件下是不错的。过去所有匠人都属于贱民,在元代明确其社会等级是“七匠八娼”,但你看看大到宫室寺观的建筑,美轮美奂,小到核舟玉雕的技艺,玲珑剔透,哪个是“一官二吏”高贵者能够代劳的?高贵者的顶尖,有皇帝如晋惠帝者,荒年百姓吃不上五谷杂粮,他问“何不食肉糜”,这还不是标准的蠢货、吃货吗?


  当然,绝大多数的卑贱者如千千万万的农夫、工匠,是干粗活重活的,但在他们日常体力劳动中,虽不能说“最”聪明,可没有一点聪明也是不行的。他们只是没有朝廷官家操作权力以至严刑峻法的聪明罢了。至于皇帝,晋惠帝这样的自是个别,而智商不低的那些皇帝,权力迷了心窍,也难免不干出蠢事来,不过从全体说,几百名最高贵的中国皇帝,以及成千上万中国官吏这些高贵者并不能算是“最”愚蠢。


  但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硬把过去帝王们“倡优蓄之”的读书人,拔高为“高贵者”,概括说“书读得愈多愈蠢”,看来只是为了贬损当代的知识分子,直到引申为“文革”期间的“读书愈多愈反动”,是以暴力窒息、摧残知识、文化,迫害知识人、文化人,变文明为野蛮的历史大倒退。


  如果不溯源更远的话,1942年的整风文件中,所谓“知识分子是比较地最无知识的”一说,可以说是这一恶政的开头。整风,于上层是集中清算所谓王明路线(实际上还有周恩来,以及博古、张闻天等),于一般干部队伍中,则是针对从城市来的知识人、文化人了。


  这是一种反智的倾向,后来却往往被简单地归于“农民意识”。其实农民并不一般地反对读书人。老一辈人都知道,在中国旧时农村中,由于儒家思想作为主流意识形态,通过宗族乡绅即乡土社会掌权者的中介,也通过儒家思想启蒙读物如《三字经》、《增广贤文》片言只语的口头传播,不识字的农民也都尊敬学塾的老师,并希望自己的子弟能够知书达理。当然,教书先生即乡村里的知识人、文化人,也不会轻侮左邻右舍的庄稼人。多少世代老实巴交的庄稼人,绝不会对有文化的人说: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应该反过来拜我们为师!中央“文革”小组的“旗手”也俨然成了工农群众的代表,理直气壮地责备文艺工作者:你们吃的穿的都是工人农民生产的,你们却不为工农兵服务云云,好像她吃的“特供”是她在自留地里莳弄出来的,她穿的布拉吉是她用纺车纺线织出的土布!

  而在特定环境中有一种由权力支撑的所谓“理论”,是很能吓唬人的。按这理论,世界上的知识无非阶级斗争和生产斗争两门。从事脑力劳动的知识人、文化人,一般没有种过田、做过工,生产斗争的知识是欠缺的;他们绝大多数也没干过“阶级斗争”,于这一部类的知识,自然同样是缺门。剩下就是被讥为从书本上来的知识,因此只能算是“半知识分子”了。

  当时抱着“坚持真理,修正错误”的态度参加整风运动的年轻知识人、文化人,一听此言,顿开茅塞,相信是前所未闻的真理,于是便检讨自己,“向工农投降”。哪个个体的工农分子敢来受降呢?还不是各级整风领导小组代表由康生主持的“学委会”,代表党接受了这批人的“投降”归顺!

  许多当事人,在几十年后才省过味儿来。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拨乱反正时,提倡尊重知识,尊重科学,多少回到了常识——书本知识虽不能迷信也不能一脚踢开。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固然有一些是口传心授,但主要是依靠典籍代代相传,继承并得到发展的啊。这就是所谓“有史以来”——也就是有文字记载以来的历史。不要书本,岂不是进一步就要废文字,引导大家重回史前的传说时代去?

  终于把知识人、文化人的名誉恢复了。虽然陆续产生的新富新贵只重权、钱二字,在内心里照样看不起知识人文化人,但不再明目张胆地说什么知识分子最无知识(或客气地说“比较地最无知识”)了。

  这样就又过了二三十年。又一代、两代知识人、文化人成长起来了。他们怎样看待那段历史,是另一回事。而从四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过来人,特别是当年挨过整的当事人,又怎样看待那段历史呢?

  我以为,当时作为整人理论基础的“知识分子(比较地)最无知识论”或简称“知识分子无知论”,也该加以分析。这种导致焚书坑儒、毁灭文化的“知识无用论”,远非我们时下以为的,只是有了学历却找不到职业的小小牢骚。它是要截断世世代代人类留传的物质和精神文明之流,令人类重返暴力主宰的丛林,深陷于万劫不复的。

  然而,就当时的语境来说,演讲者是针对听众们(推而广之是当时的知识人、文化人,思想改造的对象们)对“阶级斗争”这一门重要知识(后来称为所有青少年的“主课”)是不懂得,是几乎完全无知的。

  难道不是这样吗?尽管你抱着家国情怀,在三四十年代一心要抗击日本侵略,因而投奔红色圣地,在四五十年代一心要建设一个独立、自由、民主、富强的新中国,因而投身于这支革命队伍,但你自己“单干”的时候,打过土豪分过田地吗,斗过地主资本家吗?一句话,你干过阶级斗争的实事吗?没有吧?就算你看过几本书,听过几次课,你能说懂得了阶级斗争的真髓吗?不能吧?因此,你的阶级斗争考分是:零。你还不承认在这方面的无知吗?

  今天,我不但承认我当年作为“初来者”时在这方面的无知,而且承认在而后若干年自以为有所“知”,其实仍然处于茫然的状况。只是对这种可怜的状况,长期以来还是麻木不仁没有感知罢了。

  试问,如果不是无知,(怎么)能够轻易地相信世上除了生产斗争知识,就只有阶级斗争知识,人间除了生产斗争——“与天斗”,向自然要生活资料以外,吃饱饭甚至没吃饱饭,要干的就只剩阶级斗争——“与人斗”了呢?

  试问,如果不是无知,怎么能够想象,世上人与人的关系,父母子女、兄弟姐妹、夫妻姻亲、中表亲戚、朋友故旧、同学同乡,直到举国的同胞,还有互相结怨的冤家对头,嫌隙私仇,全都不算,只剩下一种人与人的关系,即阶级关系,是占第一位的,甚至是惟一的关系:“亲不亲,阶级分”,为了这个阶级利益,什么都须放弃,可以在“大义灭亲”的名义下牺牲亲属,可以在“公而忘私”的名义下出卖朋友,甚至可以在维护阶级利益、抓紧阶级斗争的名义下不择手段,滥施暴力,猜忌平民,加害无辜。相信了这一点,不是就进入了另一个阶级斗争理论权威(列宁)的逻辑链——阶级是由政党代表,政党是由少数领袖代表,归根结底就是要为一党的领袖人物去卖命,去夺取和巩固执政权吗?

  试问,如果不是无知,怎么能够毫无保留地相信“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八亿人口,不斗行吗?”斗字当头,既用来夺取政权,又用来治国平天下,把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学校停课闹革命,工厂停产闹革命,政权就是镇压之权,国家机关就是专政机器,谁听话就算是人民,不听话或被认为不听话,就是人民的敌人,就要镇压,“杀,关,管”,直到共产主义实现,一直要这样干下去,叫作“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

  罢了罢了,“试问”就问到这里吧。如果你对此果然无知,长时间不能参透,你还不承认人家骂你“比较地最无知识”,因此要给你补上这一课,说你顶多是“半个知识分子”,不是还算客气的吗?

  历览前朝,只有积极鼓吹和推行东方这一套,也是有“中国特色”的这一套“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的人,其先驱,除了阶级政治实行家的核心以外,首先要数也是读书人出身的张春桥等所谓笔杆子了。在最高威权人物那里,像张春桥之流,才算得是完全的知识分子,他的阶级斗争知识考得九十八分,其生产斗争知识,则有“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这样提纲挈领、高屋建瓴的名言,也可以压倒一切所有的技术性生产斗争知识了吧。

  明乎此,我们殊不必去与张春桥辈争当年整风报告悬赏征求的“知识分子”光荣牌。因为那是专为改造好了的,或者天生是改造别人的人准备的,或即所谓“工农兵知识分子”吧。

  想来想去,不被认为知识分子,还不失为具有正常人性、良知和常识的读书人。可悲的倒是也曾一度虔诚地想要跻入“革命化”、“劳动化”的“工农兵知识分子”的队列,今天看来,幸而不被接纳。还是老老实实地当个“比较地最无知识”,即缺乏整人的知识理论战略战术才谋手腕的一般读书人,虽然于党国无功,但于人无害,也还于心稍安吧。


  2012年2月26日

  邵燕祥,《随笔》201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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