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23日 星期五

卢梭的精神悲剧——读《道德理想国的覆灭》


  一、引言

  死亡不是长眠,死亡是不朽的开始,一句墓志铭,更像是一句叹息,也是对卢梭的哀叹。

  卢梭,几百年来,不知有多少人为其疯狂,又有多少人对其横加指责和诋毁,爱恨的交织都与其本身错综复杂的思想与性格分不开,卢梭在世就是时代的弄潮儿,去世后短短的几十年内,对他的赞扬更是上升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法国大革命则是这段历程中极其浓重的一笔。

  浩浩荡荡的法国大革命,撼动了整个欧洲,曾记得中学历史课本上高度肯定其历史作用,称其动摇了整个欧洲的封建制度,当时读着这一段话,虽然并没有心血澎湃,却仍然对其抱有着一种敬佩,或者说有一种朴素的情感在我心中,对其十分具有好感,卢梭作为这一革命直接理论来源,则更是为中国的主流学术,在主流知识分子的眼光看来,似乎可以当作同道中人来对待的。

  这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在以崇尚革命的光荣传统的中国,受到这样的礼遇并不是什么怪事,但是,在一片颂歌之中,总会有着一些不和谐的声音,如果说真理总是掌握找少数人的手里似乎有些过当了,可是当考虑到环境和朱学勤先生说面临的压力[①],则对于《道德理想国的覆灭——从卢梭到罗伯斯庇尔》这本书,以这样的赞誉,又似乎可以接受了。这本书为我们开辟了看待法国大革命的另一个路径,虽然这一路径在国外早就流行了,中国却始终固步自封,虽然有人积极追赶,却始终在步履维艰中蹒跚而行。

  激荡了半个世纪的法国大革命,从平静走向狂热,从理性走向激情,从呼唤经验主义的流行走向神性的先验价值的怀抱,从卢梭到罗伯斯庇尔,法国大革命最终毁灭在雅各宾派亲手建筑起来的道德理想国手中。

  二、卢梭的道德与政论

  卢梭之道德救赎论的形成,同他的生长环境是分不开,日内瓦这样一个小小的共和国,与古希腊时的城邦无异。民风当然淳朴,对宗教发自内心的崇敬,启蒙运动的触角似乎并没有伸到这个小地方。有宗教的地方,当然道德自然是拿来说教的主要内容,我无意贬低这种形式,毕竟一个以宗教为背景的道德说教要比中国曾经发生过的,某些政治人物自以为道德化身,而好的多,上帝是完美的,作为道德的榜样自然无话可说。

  卢梭的政治哲学中,上帝和神总是如影随行,日内瓦的小城民风对他的哺育,与他在巴黎这座世俗化的大都市中所受到的刺激,作为一个乡下人要打入主流的圈子,文学变成了卢梭感叹时运的武器,他的第一篇作品《论科学与艺术》使他小有名声,在文中,他大声疾呼上帝重临世间,从精神领域拯救世俗化对民众的毒害,在那篇使他名声大噪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他更是对原始状态下人类的淳朴的本性的大肆赞美,今日之不平等的出现都是人类“异化”的结果。人类至善的本性被今日物欲横流的时代精神——启蒙的世俗精神所蒙蔽,要毫不留情的打破这层羁绊,才能重回理想的自然状态。

  如何重回这种状态呢,卢梭给出了《社会契约论》,从这本著作里面可以看到,真正要回到那种原始的纯正的状态是不可能了,只能借助立约来建造一个代表的人民的“公意”的东西,个人在让渡了所有的权利之后就在这个“公意”中实现了真正的自由和平等。然而,如何在制度层面上具体操作,卢梭只强调了人民的道德至上性可以作为实现公意的途径,每个人签署一份道德契约,便成了“公意”下的一员。

  卢梭的这种含糊不定的叙述惹来了许多批评,最常见的则是,把他与洛克和霍布斯的契约论相对比,与洛克相比,卢梭的这种契约第二方的公共集体被界定为“人人”的道德集合体,这就导致这种集合体只能以观念的形式出现,即使能够进入操作性的层面,又出现了另个一问题,即这只是人与人订约,变成了人与自己订约,是一个什么都得交换,又交换不出去的主权者,陷入了同义反复问题。同时还有个更为严重的问题,就是个人一旦只能作为“公意”的一部分存在,个人的空间和独立身份怎么办,这也正是罗伯斯庇尔把卢梭思想付诸实践到来巨大灾难的根源所在。

  与霍布斯相比,订约应该是三方的行为,而卢梭的订约的第三方则不存在了,只是个人和集体之间全部的转让和交换,所以有西方学者挖苦卢梭,说他的主权转让说是个“没有守门员的球门”。这又回到了上面那个问题,如果不存在第三方,那在实践中怎么做制度性的安排。

  三、卢梭与大革命

  卢梭思想掀起的热潮,随着他的逝世并没有消散,反而越演越烈,卢梭生前与启蒙主义思想家的交恶,被主流文化圈子所排挤,连他的家乡日内瓦也不愿给他定居,这种种的困苦遭遇,与他本身所强调的道德之上论是交相辉映,更加强了他道德烈士的意味,在朱学勤这本书中,描述了法国大革命爆发前,法国上上下下对卢梭的追捧开始不断升温,卢梭的著作、有关卢梭的传记,卢梭的戏剧,成为人人追捧的作品,席勒的《卢梭颂》很传神的记录这一段时光,

  当苏格拉底被智者们贬落,

  基督徒亦饱受折磨,教徒们咒骂卢梭——

  卢梭,他呼吁教徒重返人间城郭

  卢梭在这些传记和戏剧中,被塑造成一个圣灵奇迹,他天性高尚,光照天地,为了普度众生,拯救这个道德败坏的世界,他才降临人世[②]。这简直就是对基督的赞颂。卢梭的道德和政治思想也随着这些文学作品,深深映入普通民众的脑中,卢梭也成了一个道德圣人被定格在当时人的心目中。

  从这个源流上看来,法国大革命选择卢梭作为指导思想是无可避免的,从历史学家的转述中,我们看到,法国大革命的初期,还是有着宪政的的传统,如1791年宪法,以私有财产制度和代议制为基础来进行制度设计,这是卢梭主权在民思想积极一面的体现,尤其是主权不可分割的理念,维持了国民议会的权威,反抗了国王派别的抵制,然而,卢梭思想中道德烈士的因素终将推进革命走向高潮,也就是不断激进化,不断推崇人民的民粹主义,以道德绑架公意,迎来由吉仑特派到雅各宾派的疯狂。

  罗伯斯庇尔的上台,不是偶然的,正是卢梭道德烈士象征带来的结果,罗伯斯庇尔自命为卢梭的信徒,他的著名的宣言——我就是人民,充分显示了他的自命不凡,他的大致逻辑就是,根据卢梭的理论,人民,特别是山野之民。在道德上总是完美无暇的,人民的意志即是公意,人民的意志可以超越于任何法律与制度之上,而我,罗伯斯庇尔,这是道德的化身,也就是人民的化身,我的意志就是人民的意志,要在这种意志之下重建一个新的社会道德,要改造人心,正是这样的逻辑,才有了肃清人民的敌人,才有疯狂的屠杀,连塞纳河的河水都被染红了,断头台几乎没有停止过工作,仅有恐怖的镇压当然是不足以建立一个新社会的,还需要加上思想的重新改造,特别是针对新一代的改造,控制社会舆论,焚烧不利于改造的书籍,历史也真是巧合,这不正是一个翻版的焚书坑儒吗?难怪有人感叹历史总是不断重现。

  雅各宾派的疯狂终于在建立公民宗教中达到了极点,1794年6月8日,是罗伯斯庇尔所设立的,最高主宰教的开教大典,它并无宗教之外形,缺的宗教之精髓,是一种在俗而又离俗的道德宗教,体现了卢梭哲学的核心要求,他反对无神论,却禁止教民向十字架宣誓,它有自己独特的信仰,它信奉的是地上行走的神,它信仰的就是人民,这个虚无缥缈的集合体。为了这一天的到来,罗伯斯庇尔不惜处死丹东,至此,雅各宾派彻底分裂,离它被热月政变颠覆也不远了,正如那句名言一样,“上帝欲使之灭亡,必先使之疯狂”,法国大革命,正是一台疯狂运转的机器,最终走向了自我毁灭。卢梭建立的道德理想国在疯狂与狂热中,轰然倒塌。

  四、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这句话是意大利历史学家克罗齐的名言,虽然受到很多学者的批评,但是真的是精辟到家了,几百年前的历史演进的路径,在另一个时空总是重复上演,而且情节又是那么的相似,这就是中国的文化大革命。

  虽然,我对于这段历史的了解,大多来自于某些回忆录,大都是一些讨人同情,赚人眼泪的东西,这也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悲哀,一段让整个民族陷入巨大动荡的历史事件,居然不能够深入细致、全面透彻的反省,虽然也有一些著作进行反思,但是佷有限,可是法国大革命这样一个事件,却给学者们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各种学说,百家争鸣,把这次事件的脉络和发展分析的鞭辟入里,给整个民族的发展找到了镜鉴,这也使得法国可以避免再次出现一个法国大革命。

  二者在逻辑上有着惊人的相似性,首先,广场政治的狂欢,人民地位的至上性,人民被虚化为以崇高的名词,既然人民是崇高的,那么人民的敌人肯定是邪恶的,一定要消灭,因而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那些红卫兵可以毫不手软的对待自己的同胞,只要这个同胞是带着敌人的称号。

  其次,人民到底是谁呢?没人知道,你敢随便说你就是人民吗?经常听到这样的小故事,那个年代,一个普通人到某商店去买东西,售货员爱理不理,在耐心耗尽后,这个买者终于发难:“你们店里不是挂着为人民服务的标语吗?你到底是怎么为人民服务的啊?”一顿发飙还以为会让那个售货员面红耳赤,谁知售货员脱口而出,“你算老几,你是人民吗?”每每听到这样的笑话总是无言以对,是啊,谁是人民呢?谁都不是,但是,总有人在自我宣称代表人民的利益,而往往是这个人带给人民无尽劫难,真是历史开的一个大玩笑。

  再次,疯狂的运动总是与疯狂的信仰相结合,人人手持一本红宝书,与人人阅读卢梭的著作是何其相似,谈话必引用毛泽东语录,写作必定引用毛主席的作品,针对毛泽东思想开展的一次次大学习,大讨论,又与卢梭的作品人口相传,人人追捧是何等的巧合,公民宗教也不难找到,天安门广场上等待毛主席接见浩浩汤汤的人群,那一片片红色的海洋,很难不把这样的行为与宗教联系起来。

  五、其他

  我无意想要表达什么愤世嫉俗的言论,只是感叹一本作品的力量,它让我重新认识了很多事情,也开始思考很多东西,希望这样的作品越来越多,这才是我们生活在这个开放时代的幸运之处。

  [①]有个小插曲是必要了解的,当年这本书作为朱学勤的博士论文进行答辩之时,即有某些所谓的学术权威以其为资产阶级右派学术观点,而不给其答辩的机会,此时,幸而在王元化老先生的鼎力支持而得以通过,这位老先生虽然已经去世,前一段时间引起了广泛的追思和悼念,他的爱护后学的精神和广阔的学术胸襟是值得每一位学人敬佩和铭记

  [②]《道德理想国的覆灭》第173页,上海三联书店出版,

  浮光掠影,豆瓣网 2009-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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