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22日 星期四

电影《一九四二》复活的灾荒记忆


  刘震云小说原著、冯小刚执导的《一九四二》即将上映。1942年(延续至1943年)那场旱灾,在中原腹地造成了人间空前的浩劫。本文依据几名亲历者和档案典籍,还原点滴的真实记忆。


  豫陕两省人共同的记忆

  “老天爷要收人啊!谁都挡不住!”

  2012年11月6日,黄河南岸的汜水镇虎牢关村的一间窑洞里,95岁的刘万通对记者感慨道。老爷子中等身材,瘦峭矍铄,一缕花白胡子,斑驳塌陷的眼窝里写满了沧桑。

  虎牢关地势高而崎岖,人多地少。70年前,刘万通家有9口人,才3亩半地。村民们此前曾靠在黄河渡船上打零工挣点钱。“好年景也顾不住吃,好在这河口是个渡口,下个力,装卸船,挣个钱”,以此补贴家用。

  1942年春上的一天正午,刘万通端着一碗稀汤蹲在田头,晴空竟响起炸雷。“从西往东,咚咚咚响。”这炸雷仿佛就是旱灾预兆,此后整整两年,河南大地旱魔肆虐,赤地千里。

  1943年12月的《河南省政府救灾工作总报告》(下称《救灾报告》)记述,这次大旱的具体起因是:“自春俎夏,旱魔为虐,麦苗受损甚巨,至收获之期,复遭风雹,以致二麦(小麦)歉收,平均不及三成,原期秋收丰稔,以补麦季之不足,入夏以来,又苦亢旱,禾苗枯萎,投火可着,低地球禾,更遭虫害……”

  祸不单行,1942年旱灾的同时,河南一些县份还发生了蝗灾。

  “从黄河北,飞来一层一层的蚂蚱,从河里浮过来,飞过来,能盖住天。”刘万通说,“它们飞到哪儿上面,一眨眼的功夫就将哪里的叶子吃个干干净净,庄稼很快就死绝了。”

  河南省扶沟县柴岗乡塔湾村100岁的老人李素芬还能回忆起当年驱赶蝗虫的经历:用一长绳,两人各拽一个绳头,在庄稼地搂。“我们累得大头小汗的,蚂蚱赶跑了,它们又飞到后头了,蚂蚱(指蝗虫)不吃叶子,光吃蜀黍谷子。吃得‘呼啦呼啦’响!”

  比起扶沟县,汜水县(刘万通当年所居县名,解放后区划调整并入荥阳)的灾荒更为严重,据《救灾报告》显示:“二麦旱坏,收成极微,秋禾播种后七十日未雨,完全枯死。”全县正常年景的粮食收获量为47万余石,1942年麦收不足两成,秋收不足一成,粮食缺口竟达30多万石,全县待赈人口接近10万人。”

  刘万通家里的土地上,基本颗粒无收。家里吃饭时,每人一顿饭仅限一个馒头,很快,存粮吃完了。因旱灾,船只全部停运,村民的额外收入也被斩断了,无钱买粮。

  入秋以后,他们开始吃榆树叶、椿树叶、苜蓿、山桃叶等,“把那些苦的东西炸热,在水里泡泡”。但“这些东西发热”,村民开始“害眼”,得了“红眼病”。“当时大家都红着眼,脸上发肿。”刘万通说。

  刘万通弟兄三人,冬天,哥哥活活饿死在家,弟媳妇“跟人跑了”。25岁的刘万通选择逃荒。走之前,父亲给了他十块钱。

  那天,他背上一个包袱,包袱里仅装一条被子。他从村里步行去洛阳,天黑下来,住在一家小饭店里。“当时的规矩是,住店不住店,先吃一碗面。喝了一碗面条一块钱。”他说,当夜店家在小饭店大堂里给他铺了张席,他就睡在上面。天明再接着走路,走了一天半到了洛阳火车站。之后,花了八块钱买到了到陕西凤翔的车票,逃荒的人们早已塞满了闷罐车厢。

  刘万通的“一条船”(俗称,指妻子的姐夫)在陕西凤翔县的一家饭店当厨师。他在凤翔的这家小饭店打工,不要工钱,只图不饿死。“能收留你就烧高香了。”要知道,那些没“门路”的逃荒者在要饭的路上就饿死了。

  1943年春节前后,刘万通辞去饭店的小工,到山里收鸡蛋,担到宝鸡的集市上卖。在刘万通的记忆里,陕西人对流亡的灾民非常厚道,到山里收鸡蛋,饿了,就给馒头吃;天晚了,就住在农户家里,不要钱。

  1943年的春天,刘万通回家探亲。从洛阳到虎牢关一路所见刻骨铭心。“狗都把死人的肉吃了,只剩下骨头架。”一百多里的路,离开村落和市集较远的路边,他见到了多具尸骨。除了尸骨,就是三三两两逃荒的人。

  “那时谁也顾不上谁,孩儿顾不上爹娘,爹娘也顾不上孩儿。路上,谁也顾不上和谁说话,谁也顾不上问谁要去哪里。”刘万通说。

  刘万通走回老家,看见父母瘦得已经认不出来!“肉在骨头上贴着。”他的父亲走不动路,痛苦地躺在床上。

  刘万通离家的几个月里,守在家的父亲实在没有东西吃,就吃“粘馔儿”。所谓“粘馔儿”,就是将不成熟的小麦揉碎、在火上“拉成丝儿”吃。“这种东西吃多了胃瀼,只屙,顶不住。”刘万通说。

  刚回到家四五天,父亲便死去了。饥荒难耐,万事皆哀,刘万通便带着母亲和妻子赶回了陕西。

  据河南省档案馆《水旱蝗汤悲歌》载,(1942年)因灾死亡人数大幅增加:“大量灾民外出逃荒,有的北上进入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边区,有的南下逃亡湖北,也有的无奈向东进入日占区,而大多数经洛阳,沿陇海线向西进入陕西境内,‘据估计,至1943年4月初,豫籍灾民入陕求食者先后已达80万人’,进入陕甘宁边区的就有9000余人,同期进入晋冀鲁豫边区的,仅太行、太岳两区的更多达25万余人。”

  大灾之年走西口(指陕西),已成为豫陕两省人共同的记忆。当年逃到陕西的人有很多定居下来。据多位陕西媒体人士介绍,如今西安市四分之一的人口祖籍来自河南,即使是本籍的西安人,也都会说几句河南话。在河南难民更为集中的陕西铜川,基本上一半人祖上来自河南。


  旱灾死亡人数高达300万人

  1942年的大旱和蝗灾,延续到1943年。这一年的旱情虽稍有好转,但因1942年的大幅减产甚至绝收,使得1943年的灾难更为显著。没有逃走留下家乡的人,经历着地狱般的煎熬。

  《扶沟县志》载:“1942年冬,小麦由10元(纸币)一斗(十四市斤)涨至百元一斗。到了1943年,暴涨到800元一斗。灾民罄其所有,换取斗升粮食,亦难度过春荒。在那米贵如珠的饥年,一根檩条换一个烧饼,一亩地卖十四斤黑豆。饥民在东西典当卖尽吃光之后,值得挖野菜,剥榆树皮,煮麦苗,吃雁屎。”

  “延至(1943)三月……饿死的人一天天多了起来,起初死了人,还用席子裹住埋,后来用大车拉着埋,以后扔到岗沟没人埋。为了五七个馍,父母卖儿女,夫卖妻,兄卖妹,以人易物,城内有人市。亲人骨肉,生死离别……曹里寺一家夫妇,把亲生儿女吃了。妻子怕被丈夫杀了,乘黑夜逃走,饿死在路上。丈夫环视家中,伶仃一身,悲痛欲绝,惨叫数声而死。城东大王庙有位妇女,见窦虎营村的小孩路过门口,哄进屋内煮吃了。县财委会副主任林子普家,祖孙三代10人,饿死6口人,卖出1人。林湾村……179人,旱蝗灾害中,死去86人。”

  当年的春天,河南南阳的《前锋报》记者赵鸿恩借了辆自行车,从洛阳到郑州,一路东行,到郑州再南下,直到信阳。一路采写了十多篇报道,名曰《无尽长的死亡线》,为后人留下了珍贵历史细节。

  “1943年4月,(驻马店)汝南县城的大街上,一个白头发的老婆婆,脸向着天,牙齿上爬满了苍蝇,上体在破烂的衣服下裸露着,胸部还起伏着,证明呼吸并未停止。但是该街的甲长为了怕担负他那条街饿死人的罪名,已经用了十三块钱雇了两个穷人掩埋她,当往高粱秆箔上放的时候,她还呻吟挣扎着,我想替她说个人情,用这钱给她买些吃的东西,看是否会活转来,但谁也不睬,在她的呻吟声中,两个人已经抬着她,背上铁锹走了。掩埋死人的短工,在市面上已成为一种职业。”

  在采访的途中,这位记者回到家乡(汜水县)探亲。“一位同村的老妇人,儿子逃荒走了,媳妇被卖掉了,三个孙子已经饿死了两个,田地、房子、家具和四十年前的嫁妆都卖掉了,没有吃的,把枕头拆开,弄了点‘谷脑’磨了磨,吃了以后,立刻又泻又吐,碰到记者时,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在郑州,警察局负责人向赵鸿恩介绍:“原来郑州有5000人力车夫,铁路中断后剩3500人,现在市面上23辆,同时,作者反而比徒步走还慢,因为每个车夫都饿得走不动了。”

  “(郑州)国际救济会难童学校的外国牧师,在1943年的春天,一天内在街上发现了183具尸体。”

  空前浩劫,造成社会秩序的严重失序。原河南省鲁山县政协办公室主任李玉震在《河南文史资料》著文回忆,“(1943年秋天)如果一个人晚上在地里看红薯,遇到结伙去偷的,就毫无办法。进入冬季后,小偷小摸少了,相聚为盗的却多了。一些人夜聚昼散,哄抢财物,甚至公开抢劫,谁要敢于反抗,就有可能遭到杀身之祸。……我们那里流传这样的顺口溜:穷人怕饿,富人怕抢,没有被抢的怕乡、保长(乡保长要对他们进行勒索敲诈)。

  河南唐河县,当年国民革命军第五十五军七十四师二二零团驻扎在源潭镇,该团团副靳士伦在《河南文史资料》中介绍了唐河县“人市”的情况:“有时有一男子带着一两个妇女,有时竟有两名男子像押犯人一样,押解四五名妇女,多的达到六七名,据云都是来自襄、颊、禹、叶等县的。”由于该团60%以上的士兵都来自上述地区,士兵整体哭哭啼啼,要求请假外出去“人市”认亲。靳士伦无奈向上级反映,最终由班长带领请假的士兵外出认亲。

  1943年河南省政府的《河南灾情实况》记述:“灾民饥饿难忍,而服毒者,缢死者,自刎者,甚至杀儿以求一饱者,所在多有。司空见惯。同时,无主弃婴,到处可见,音若泣声,到处可闻,死尸横野,无人收埋……据调查此次旱灾饿死者达220万人,真乃人间空前浩劫。”而据《河南灾情实况》中《河南省各行政区人口受灾损失统计表》附注中所列,这次旱灾死亡人数高达300万人!


  多数粥厂形同虚设

  孙子文在《1942—1943年国民党政府救济豫灾述评》称,“国民政府确实也制定了一些措施,轰轰烈烈热闹了一阵子,但却是纸上谈兵,灾民仍然苦不堪言。最后,作者对国民党当局的救灾措施的实际情况进行了总结:‘有些是虎头蛇尾,好景不长;有些是一纸空文,无法实行;有些是雨后送伞,无济于事。’”

  “当时的国民政府救灾不力,确实有很多问题。”民国灾害研究者、南阳师范学院研究生处苏新留处长告诉记者。“首先就是地方政府存在瞒报现象。”

  苏新留所著《河南水旱灾害与乡村社会》(下称《水旱灾害》)指出,“(地方政府)救济灾荒既无计划,又欠热情。观望不前,推卸责任。隐讳灾情,不敢实报。一个典型的例子是灾后许昌县行文报告该县饿死人数5万余人。当时被认为是缩小了的数字,省政府认为所报人数太多,予以驳斥,令其重报。”

  “为什么不会报得那么严重,第一,报得轻一点,说明你这个地方,平常治理得好。第二,报得轻一点,才能体现你这个人怎么样,对不对?河南当时死了这么多人,其实很大程度跟方方面面的关系有关。它并不是灾荒很严重就死那么多。”苏新留告诉记者。

  远在重庆的国民政府迟至灾害发生数月、流民大增后,才对灾情有所反应,这也是在国际媒体的报道之后做出的。《水旱蝗汤悲歌》载:“大灾荒的发生引发国际社会的高度关注之后,国民党政府便不得不采取相应的救济措施,如施粥、平粜、发放赈款、开办农贷等。无疑,政府救灾的迟滞,加重了灾情。

  《水旱蝗汤悲歌》载:“1943年9月,国民党河南执委下发《河南省各县救灾工作宣传大纲》,针对‘遭受严重旱灾,人民死亡数百万,社会秩序混乱,风气礼俗均受到极大破坏’的现实,要求通过民众讲堂、民间庙会、民间艺人、报纸等,宣传救灾措施,开展救灾运动。

  “但这不过是杯水车薪,与当时旱灾所引发的灾荒程度相比,赈灾所投入的粮食与款项显得微乎其微。……再加上地方官员、军阀、土豪劣绅等从赈款中饱私囊,真正发放到灾民手中的更是少得可怜。”

  苏新留在《水旱灾害》中称:“1942年至1943年,尽管河南在各地建粥厂遍布,共64个县,有的县数目惊人,粥厂多达1000多座。有的粥厂食粥人数实在有点儿离谱,如沁阳县上报粥厂40个,食粥人数为100747人,唐河县上报粥厂33个,食粥人数860000人。救灾工作是各县行政人员的重要考核指标,救灾不力甚至给予免职处分。……实际上,但由于资金和粮食的不足,多数粥厂形同虚设,没有起到应有的赈灾作用。”

  在河南省扶沟县,1943年3月开始赈济,《扶沟县志》载:“四乡的饥民闻讯后,成群结队涌入县城。城隍庙、天爷阁,住满了奄奄一息的灾民。大街小巷,房檐屋外,露宿而卧者,不可胜数。人多粥少,不几天就停放了。”

  《无尽长的死亡线》曾记载:“河南灾民到达西安后,当地也设有一个粥厂施粥,“但散发粥券,只有很少的一个数目。许多的人,得不到吃粥的机会,而迟到的也只许一次,便在难民条上按个戳记,不能再领。”

  “除政府救济不力外,河南地方本土观念上也有一些因素。”苏新留总结道。“河南这地方的人,非常保守,非常恋家,四个字叫—安土重迁。当然中国人的特点也是这样的,但是河南人这个观点非常严重。

  “在河南这个地方,黄河以南的比黄河以北的更安土重迁,所以灾荒来的时候死的人就更多。比如旱灾来的时候啊,旱了一个月,他会感觉到没水了,可能把井打深一点,两个月的时候,他可以在方圆五公里的时候再找吃的,旱了三个月的时候,想走了,走不了了,什么都没了,想走的时候,已经不行了。”

  1945年,抗战胜利后,刘万通返回了家乡。1942—1943年的旱灾,虎牢关村村民饿死了1/10,家里9口人,只剩下了6口。

  “遭灾是大家的事儿,不是一个人的事儿。”刘万通最后告诉记者,眼眶湿润着。

  石玉,时代周报 2012-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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