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校编辑钱继扬的生命片段

1984年春天在一家杂志的作家专号上发表了散文三篇，《奔流》杂志便借调我和散文家周同宾去筹办《散文选刊》。在一座房子一楼的黑乎乎的编辑部里，认识了钱继扬先生。 　　钱继扬坐在挨着窗户的一个办公桌前，偶尔一缕阳光透过围墙照射在钱继扬短发上，白的就像秋天的蓝天上飘着一团白色的云彩。钱继扬先生抽着烟，蓝色的烟 雾缭绕着白色的头发，让他的面孔朦朦胧胧。钱继扬的主要工作就是校对，每期《奔流》杂志，十几万字，要严格的校对三遍，都是钱继扬一个人默无声息看完的。 办公室里七八个人，大家嘻嘻哈哈的情绪，一点也感染不了钱继扬，他把头埋在一堆工具书的后边，在自己制造的烟雾里看那些稿子。 　　一个杂志社，有一个很负责的校对，是很幸运的。省里的杂志评比，《奔流》的错别字是最少的，就是因为有了钱继扬这个笑眯眯的校对先生。 　　1984年，中国已经开始从僵化封闭的状态下迈着步伐，像一头离开沙漠的骆驼，小心翼翼的走向世界。奥运会在美国举办，中国女排让世界看到了一个正在 奔放激情的中国。决赛的那天上午，编辑部所有人都顾不上吃饭，围着电视机看直播。钱继扬彬彬有礼的如同一个绅士，坐在一把黑色的太师椅里，双手托着下巴， 一双眼睛盯着屏幕，恐怕排球落到电视屏幕外边。郎平每一个扣球，都让钱继扬激动不已；中国队稍有一点失误，钱继扬就感叹不已。似乎打球的不是女排队员，而 是钱继扬自己。 　　女排夺冠，编辑部雀跃起来，人们拿着茶杯相互碰杯庆祝。钱继扬坐在椅子上，眼睛红茫茫的，流淌着激动的眼泪。他喃喃自语：中国早就该这个样子，中国早就该这个样子。钱继扬文雅的爱国，绅士的爱国，让人看到了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掩埋在内心深处的激情。 　　但是，爱国主义者钱继扬，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右派分子，在河南省出名的西华劳改农场劳改了十几年。他的激情被岁月磨砺的没有了棱角，就是激动，也不会 欢呼；就是感动，也不会弹冠相庆，而是默默地一个人绅士一样的表达。有人说绅士是贵族家庭培养的，但是在中国那段特有的历史时期，绅士是苦难培养的。 　　一个中午，钱继扬一个人埋在书堆后边看校样的时候，我问：“钱老师，你这样的爱国主义者，怎么会被打成右派”？ 　　他笑眯眯的脸膛忽然幽暗了，头颅从书堆里抬起来，声音简直就是一缕游丝，飘散在斑斑驳驳的写字台上：“你不会理解的，你不会理解的。一个人的历史决定 了一个人的命运，而不是你的爱国主义情结，更不是你的才华和智慧。有的时候，一个人拥有了才华，拥有了智慧，恰巧就是你命运多舛的前提”。 　　他给自己到了一杯茶说：“我的右派一是因为一篇杂文，一是因为我当过《前锋报》少校编辑。《前锋报》是建国前河南的报纸，却隶属于军队。其实《前锋 报》的副刊编辑都是激进的青年，都是敢于说话的人。1942年，河南大旱，赤野千里，饿死了1000多万人。全国的报纸都不敢说一句实话，而《前锋报》却 连篇累牍的报道了河南的灾情。河南省政府主席李培基是个拍马溜须之徒，蒋介石问到底死了多少人的时候，李培基竟然说只饿死了1642人。解放前的李培基， 解放后的吴芝圃，都是省长，都讲假话，都把河南坑惨了。当时我也写了文章，记录河南的灾情，但是《前锋报》是地方报纸，影响不大。假若影响大，蒋介石就把 我们抓起来了”。 　　钱继扬喝了口水感叹：“人生就是惨不忍睹啊，人生就是惨不忍睹啊。” 　　中秋节那天夜里，郑州被银色的月色笼罩。编辑部所有人都在二七纪念塔附近的一家餐馆聚餐，我坐在钱继扬身边。大家喝酒的时候，都失去了本来的面目，但 是钱继扬很是绅士的品着酒，注视着窗外的月色。当他捻掉花生皮佐酒的时候，脸色暗了下去。好像那枚花生就是一个按钮，轻轻触动，伤心地往事就流淌出来。 　　钱继扬放下酒杯，对我说：“看见了花生，就看见了1960年的西华劳改农场。那个时候全国人在挨饿，农场里的劳改犯，不论是地富反坏右，还是偷抢杀奸 骗，也都在挨饿。劳动的时候发现一个鲜嫩的草芽，就会拔下来塞进嘴里。春天要种花生了，劳改犯们每天上午发几斤花生种子，在黄河岸边滩头的土地上种花生。 饥饿的人看见了花生，哪有不吃的道理，就是监管的人看守的再严格，也有看不见的时候，人们总会抓起几个花生塞进嘴里。第一天傍晚收工之后，监管对犯人们 说：今天你们每个人都吃了花生，一是实在饥饿，二是法不责众。明天，假若有人还要吃花生种子，就要受到惩罚。第二天，犯人们看见了花生种子，尽管饥肠辘 辘，但是胆小的人，都不敢吃了。而那些胆大的人，特别是那些因为偷盗和抢劫犯法的人，照样悄悄地把花生塞进嘴里。生命因为饥饿，就显得最没有尊严，最不怕 惩罚。胆大的犯人们都有这样的想法：当个撑死的鬼比当个饿死的鬼要好得多。吃点花生死去，比肚子里没有一点油水死去要好得多，毕竟花生是用来榨油的，吃了 花生，一个人肚子里就有了油水啊。 　　钱继扬抿了一口酒说：“知识分子是劳改犯里最胆小的人，第一天监管没有警告的时候，我也吃了花生。可以告诉你，1960年劳改农场的花生种子，是世界 上最好吃的东西。几个牙齿把花生籽粒咬碎的时候，香味就在口腔里散发，一直扑到嗓子里，甚至是鼻孔里。那个时候的享受不但是食欲的享受，也是极高的精神享 受。就是一个国王端着酒杯和另一个国王碰杯，得到的愉悦也超不过1960年春天我们犯人吃的花生种子。第二天，也有胆大的人劝钱继扬吃花生种子，钱继扬摇 摇头。不是不想吃，而是不敢吃。一个胆大的犯人对他说：吃了咽在你肚子里，他们还能把你的肚子剖开，看看你吃了花生没有？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啊，其实一群无 用的瘪三，人都要饿死了，还要照顾自己的脸面。其实这些胆大的犯人不知道，一个人想要收拾一群没有保护自己能力的人，办法多的是。根本不用剖开肚子，就知 道你吃了花生种子没有。 　　我问：“人又不是牲口，监管能把你们嘴巴撬开看看，能把你们的额牙齿掰开看看”？ 　　钱继扬淡淡的笑了一声说：“根本不需要掰开牙齿和嘴巴，就知道你吃花生没有。第二天傍晚，天空的晚霞血一样红，犯人的脸膛也像血一样红。犯人们一排一 排站在一起，监管们一只手端着一碗凉水，一只手端着一个空碗。每到一个犯人跟前，就让犯人们喝下一口凉水，让犯人们漱口，漱口之后，把水吐到空碗里。一个 花生渣滓，一个花生皮，在碗里显示的清清楚楚。那个空碗里的漱口水，就是一面照妖镜，让吃了花生种子们的犯人们暴露无遗。自然，那些犯人们都受到了严厉的 惩罚，特别是那些刑期不长即将释放的犯人，有的因此加了刑期，不得不多劳改几年。在饥饿的年代，一把花生，就可能是一顿毒打或是几年刑期。你认为是不可能 的是荒诞的，但却是实实在在的现实”。 　　那是一幅多么荒诞的画面啊，很多犯人，像一群牲口一样站立着，吃没有吃花生种子，都要喝下一口凉水漱口，这样侮辱性质的检验，对于那些偷抢杀奸骗，或 许内心里没有屈辱的感觉，而对于钱继扬这样的知识分子，这种感觉可能是刻骨铭心的。劳改了很多年，对于劳改的记忆，也可能就纠结在这一个很微小的细节上。 我问钱继扬：“漱口之后，再也没有吃花生种子的人了”？ 　　“有”。钱继扬说：“就像那个年代流行的一句话一样，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那里有饥饿那里就有不要命而偷吃东西的人。你想过没有，1942年河南 饥荒，父母吃掉亲生儿女，儿女吃掉年迈的父母；1959到1961年，也有人吃人的，那么就会有人不怕死去吃掉花生种子。犯人里各色人等都有，他们的聪明 和才智也就会用到和饥饿做斗争上。有的犯人吃了花生，害怕收工时漱口检查，就把自己的尿双手接住，把嘴里的花生渣滓和花生皮漱干净。也有的人跑到很远的地 方，找到几口残留在土坑里的盐碱水，把口漱干净。就是如此，还是有人因为吃了花生被发现被加刑”。 　　“不可思议。” 　　钱继扬淡然地说：“一切不可思议的事情，只要你经过了，就成为一个人的真实历史，就不再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了。就像我年轻时代，是个少校编辑，也算是风 流倜傥，踌躇满志。但是你曾经的风流倜傥和踌躇满志，恰巧就是历史留在你脸膛上一个永远也不会愈合的伤疤。时代需要扣开你的伤疤，时代就扣开你的伤疤，给 你一个时代的疼痛。单位需要扣开你的伤疤，单位就毫不留情的扣开你的伤疤，让你在单位成为贱民。同事和家庭需要扣开你的伤疤，随时就扣开你的伤疤，让你在 同事面前和家庭成员面前颜面落地。种了半个月花生，漱口漱了半个月。你跟监管说你百分之百没有吃花生种子，监管宁可相信那口凉水，也不会相信一个人的辩 解，也不会因为你是一个知识分子，给你留下一点颜面”。 　　那天聚会散了，大家在月色下散步。钱继扬的一头白发，越发的白了。他留在月色里的脸型轮廓和高挑的身材，可以看见年轻时代钱继扬肯定是一个高富帅。但 是高富帅算什么？风流倜傥算什么？踌躇满志算是么？在时代面前，一个人再有智慧，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都是一个飘摇的微尘，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在哪一天飘 落到哪个地方。 　　上世纪八十年代，地方把在杂志上发表过小说散文的人，尽管20多岁，也被当做知识分子。硬是让我回到老家，当个地方的知识分子。其实我这个人根本就不 是知识分子，只是一个喝酒一斤的酒徒，只是一个打麻将手背的赌徒而已。后来，听说钱继扬死了，并且死的很简单，很粗糙，也很绅士。城里人死了，也没有个墓 地，想给他们的灵魂买束鲜花，也没有摆放的地方。因此，死了就死了吧，所有的灵魂都在城市的上空飘荡，一不小心，就会看到他们的影子。 　　在郑州的某条街道上，或许钱继扬的魂灵每天都在散步，它能够看见别人，而别人看不见他。如同灵魂能看见人，而人看不见自己的灵魂一样。

王俊义，共识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