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19日 星期一

过去朝代的国家领导人如何权力交接?


  在我被禁止出版的《党制下的西南民间生活史》一书开头,在描述贵州仁怀赤水河背景时,写到明朝“大礼仪”事件中贬谪官员、写出名句“滚滚长江东逝水” 的诗人杨慎路过这里逆流至云南赴任一事。看过手稿的朋友,不断要求解释这个事件。按通行历史教科书的说法,“大礼仪” 事件反映了明朝中叶统治层内部的腐朽和权力之争,也是明代开始走下坡路的标志。这种大而化之的解释是当代教育的习惯,我觉得不满意。

  今天,我们进入这个事件的内部,从信仰的角度看看,当时的宫廷和国家领导人们为什么会上演出如此荒唐的闹剧?我们的“儒学宗教”究竟怎样在国家事务中 发挥作用,当时的宫廷和国家领导人们在为什么信仰而活?那些信仰里有没有正义、民主、权利、平等等一丝的影子?捎带说一下,“道教”怎样把一个皇帝引向深 渊。

  15岁的嘉靖皇帝,想的第一件宫廷和国家的大事

  几千年中国王朝,有许多堪称是世界级无耻、完全不讲道德基础的王朝。孔孟二位先师没有预料到,1521年,他们发明的学问步入了精妙的理学阶段,而且,国家的每个毛细血孔中布满了理学的烦琐、苛刻和腐朽。

  这年农历4月,明朝荒淫昏聩的世袭第11任皇帝朱厚照终于死了,谁来继承宫廷和国家的领导权,当时没有什么宪法或选举一说,旧皇帝的死亡必然引来新一轮的竞争。我们都知道历史上通过宫廷阴谋、厚颜无耻、甚至造反杀人上台的宫廷和国家领导人真是太多了。

  但1521年属于明朝中期,政局相对稳定,杀人上台的办法还无须使用。按照当时的儒家理学的继承规定,上任皇帝死了,儿子继承是合法的顺序,不管其子 孙多么无能,但偏偏荒淫的朱厚照连个纨绔子也没能制造出来,怎么办?为了血统的纯正,大臣们选择了与朱厚照从未谋面的堂弟、15岁的朱厚熜出任明朝第12 任宫廷和国家一把手——嘉靖皇帝。

  我们假设这个继承是合理合法的,反正皇家后代,只讲出身,不一定要讲究治理国家、为民造福。15岁的嘉靖皇帝,继位第六天,办的第一件国家大事,是如何使自己的父亲“名正言顺”归入皇帝类公务员序列,而不再屈居外省亲王公务员序列。

  但新皇帝的麻烦在于,自己的父亲只是第10任皇帝的亲弟弟,这个历史他没法篡改。于是,他诏告群臣,命议其父兴献王典礼及尊号——究竟是“考”孝宗皇 帝(第11任),还是“考”其父兴献王?考,是人死之后的尊称,一般是加在父母的前面,但由此引起了一场波及大明王朝七年之久的“大礼议”事件。

  “嗣与统之争”:“嗣”是家族如何继承,“统”是王朝政治问题

  以理学家、大学士杨廷和为首的辅臣、九卿等右派宫廷和国家领导人,根据儒学的国家级规范,认为嘉靖皇帝的父亲兴献王属于小宗,小宗入继大宗,应以大宗 为主。含义是嘉靖皇帝必须算作孝宗朱佑樘(第10任皇帝,朱厚照之父)的儿子,使继承符合理学规定,即所谓“继嗣不继统”。

  他们的依据是:汉代定陶王嗣成帝和宋濮安懿王之子嗣仁宗的史实。换言之,要当皇帝就得称孝宗为“皇考”,叫自己父母为叔叔、叔母。这两个依据如同判例 法中的先例一样,只不过依据比较久远,循例到了几百年前的某朝某代。可能当代人有些不解,伟大故国怎么有为了当官连自己父母也可以修改的学问呢。

  在这些宫廷和国家领导群体眼中,人伦观念和个人权利必须以理学为准绳。我们可以想想,这个学问能把皇帝收拾到如此地步;那么在民间,那些理学观念自然 普遍成为百姓的“宗教”。这个传统一直蔓延到20世纪初,否则胡适、鲁迅不会同时向他们开战,而且态度坚决彻底。尽管,胡、鲁的价值理念相似处不多,但在 看待传统文化问题上,是一致的。

  因此,目前那些并没有经过“五四运动”及五四之前年景生活的人,包括没有在严刑酷法的明朝生活过一天的文化人,在高呼回到传统温情中国时,真是吃饱撑的。

  听到这个消息,15岁的嘉靖皇帝迷惑不解:“父母可移易乎?”此时,嘉靖寡母蒋氏,正从亲王封地安陆(今湖北钟祥)赶往北京,听到这个消息也很生气:“怎么让我儿子改叫我叔母?” 随即停在通州,拒绝前进。

  但宫廷和国家领导人中又有一拨“新左派”,以观政进士张璁、礼部侍郎王瓒为代表,是善于附会圣意的群体,他们说:嘉靖皇帝是继承堂兄的帝位,不是继承伯父的帝位;是入继帝统,不是入继大宗。

  杨廷和等“右派”所提出的“考”孝宗、“叔”兴献王的主张,是“嗣”不是“统”。

  “嗣”是家族如何继承,“统”是王朝政治问题。右派们坚持要走有特色的传统礼仪制度。

  因此,新左派主张,称兴献王为“皇考”,称孝宗为“皇伯考”。这看上去是个两厢成全的主张,有点“唱红兼顾打黑”式富人主张的效率、兼顾穷人低保公平的那个味道,皇帝自然乐意。然而,右派并不妥协。

  今天看来,这些宫廷和国家领导或知识分子的“左右”之争,实际是在争宠,是在新皇帝面前争夺新地位,是权力格局的一场战斗,与国家、正义、百姓幸福毫无关系。

  那么,有人会问:这些大臣也太牛了,怎么这么有势力和勇气呢,那时的民主气氛还挺浓厚。

  其实,明代之所以各级领导结成派别,与原始儒学优秀成分几乎没什么联系。就好像党和国家原领导人之一成克杰号称“为人民服务”是自己的宗旨,而成为腐 败分子后,人们才知道他原本是“为金钱和美妇服务”一样。“为人民”如何变成“为金钱和美妇”,为人民如何变成一种新的奴役,并不能说“为人民服务”的原 始宗旨如何。错在哪里,全国人都想知道,也没有不着急的。

  另外,明代“党争”是特别丑陋的一个历史学概念,起因可能和明代历任皇帝的凶险残忍、不理政务有关。在嘉靖帝的前任时期,第11任皇帝朱厚照几乎没有 时间打理国家大事,他的主要日常工作是追逐女人。太监们和嫔妃、宫女,一会儿扮演老鸨、一会儿扮演妓女、村妇。朝政基本由大臣们管理。

  时间长了,右派大臣杨廷和们就看走了眼,误把皇帝的天下,看成了大臣的地盘,于是想使新来的小皇帝屈从自己信奉的正统规矩。这个规矩,被今天的知识人奉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我听一次就恶心一次。

  闻左派之言,右派开始反攻,先是弹劾王瓒,王瓒不再开口。继之封还嘉靖“按张璁意见办”的手诏,还把张璁贬到了南京。他们之后又撰写《崇祀兴献工典礼》的雄文,并宣布:“所有官员都要以此为指针,否则就是奸党。”

  第一回的左、右派战斗持续了8个月之久,右派牢固地保持着宫廷和管理国家大事的主动权。他们胜利的契机,不是因农民造反、也不是为民办了什么实事。而 是因宫中一次偶然的火灾——嘉靖元年正月,宫廷和国家领导人集体在郊区祭祀完毕后,清宁宫后殿突然起火。右派杨廷和等以“天人感应”、天老爷惩罚违反礼教 者为理由,力谏嘉靖帝速定孝宗为“皇考”。嘉靖这时羽翼不够丰满,也可能忌惮上天的发怒,下诏称孝宗为皇考、皇太后(孝宗皇后)为圣母,自己爹娘称本生父 母,不称皇。

  大礼议之争第一回合,右派完胜。

  第三回合,宫廷和国家领导群体跪进了“历史”

  其实,不仅是古代中国,所有的极权专制基本都善于玩弄“平反”这个皇帝新衣。一旦自己羽毛丰满,对不起,革命要在领导人的手上实现全部变脸,史称昭雪。

  三年之后1524年(嘉靖三年)正月,南京刑部主事的张璁、桂萼、南京兵部侍郎席书、吏部员外郎方献夫等新左派,再一次上疏,请改称孝宗为皇伯考,兴献帝为皇考等。也就是他们摸准了皇帝的心里,怎么也得让皇帝叫自己亲爹为爸爸这个影响中国道路的大问题啊。

  此疏,使大礼议之争进入第二回合。嘉靖手诏廷臣商议,右派杨廷和再次封还手诏。南京官员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要旧事重提,是人民代表的意愿吗?不,天下苍 生痛苦的事情多的是,他们总是看不见;他们眼中看到的,是皇帝心中的大局还没有稳定——父母还没有就位“圣”的位置。这个马屁正中皇帝的心事。

  闻讯后,右派代表礼部尚书汪俊协同70多官员,联名要求对桂萼、张璁治罪,18岁的嘉靖没理。杨廷和用辞职回四川老家为要挟,嘉靖没做挽留,顺便罢免杨廷和的宫廷和国家的一切职务,而且特旨召桂、张等来京师任职。

  这是“大礼仪”事件的一个转折点,宫廷和国家领导的右派群体,在吏部尚书乔宇领导下,分别上奏章攻击张璁。刑部尚书赵鉴甚至下令僚属,只要有一份奏章 圣上交办,无须审问,立即杖死张璁。显然,中国文化或体制中,对付持不同政见者的办法,是有悠久传统的。这也是为什么这个观念会传承到文化大革命,以至今 天的基层法官们例行总结时总会明贬暗褒地说:我是重实体轻程序,出发点还是好的。近500年过去了,我们的进步多么熬人。

  看着皇帝的态度,右派们有点傻眼。

  嘉靖三年三月,礼部尚书汪俊被皇帝斥责了一番后辞官。四月,御史段续、陈相等人被治罪。接着,首辅大学士蒋冕辞官。嘉靖皇帝升席书为礼部尚书,并任命 张璁、桂萼为翰林学士,方献夫为侍讲学士。显然,伺机“杖死张璁”的计划全面流产。第二回合以右派主要骨干被驱散而结束。南京来的“新左派”全面主持京城 朝政。

  有了贴身的大臣,嘉靖皇帝要还父母的真面貌。嘉靖三年七月,皇帝于左顺门宣诏,“伯父称伯父,父亲称父亲”。

  左顺门,在紫禁城金水桥南,东与东华门相望,又名协和门,建于1420年(明永乐18年),这是明代官员上奏接诏之地。这个诏谕,使在任的宫廷和国家领导的右派群体陷入绝望。

  礼部侍郎朱希周立刻指出嘉靖帝更改“皇考”之举“不足取信于天下”。其他官员也相继效仿上疏。嘉靖皇帝见反朝廷势力这么强大固执,干脆宣布罢朝。大礼仪事件进入第三回合——

  署名“秦淮废人” 撰写的左顺门情节极为精彩,他写到—— “杨廷和的儿子杨慎尤其激烈,他大声疾呼说:‘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另一位大臣王元正也哀号说:‘万世瞻仰,在此一举。’于是包括各部尚书在内的全体高级官员数百人,一齐集合在左顺门外,匐伏跪下,大喊朱元璋和朱佑樘的帝 王称号。王元正的表演更为出众,他像一个委屈万状的无赖一样,用拳头擂着宫门,拉起连老天爷都听得见的喉咙,放声大哭。大家发现如果不跟着他也如此大哭, 就有被指控为离经叛道的危险,于是一片哭声,使金銮殿上的瓦片都摇晃起来。他们宣称所以如此,是痛心千古伦常和国家命脉,都已濒于毁灭前夕。虽然有宦官奉 朱厚熜的命令前来劝解,但他们誓言在朱厚熜不改称父亲为叔父、母亲为叔母之前,哭声绝不停止。”

  遥相呼应:“左顺门百官跪谏”与“友好送葬长队”

  那时没有新闻媒体,要有的话,绝对是世界级丑闻。这样的干部,我们怎能把国家托付给他们呢?“大礼仪”事件因这个滑稽的场面又称 “左顺门百官跪谏事件”。

  “百官跪谏”在今天的变种形式,就包括新闻不断曝光的县长、局长亲属死亡时,以公里计的“友好送葬长队”——皇帝没有了,却繁衍了无数小的一把手,这 些一把手像皇帝一样在自己的辖区使用自己的公权;百官下跪没有了,却孕育出讨好、行贿等时代草民,这些草民出于一己私利随时可以拿公民权利兑换利益。

  我曾作过文人式的感叹,这些固执又可怜的宫廷和国家领导,究竟中了什么变态魔法,非要逼皇帝把亲爹当叔叔称呼呢?这传统文化也太厉害了,“大义灭亲”估计就是在理学中成为榜样的?连野蛮的欧洲人也不需要自己证明自己有罪,何况我们是五千年文明古国?

  后来读了法学家贺卫方《司法与传媒的复杂关系》,我开始从存在就是合理的角度想——482年间两种没有人格不计尊严的集体形象,其实与我们社会一以贯 之的专制运行机制关系密切,使人们养成了习惯,畏惧权力又追逐权力。贺卫方说,专制政体得以建立的前提条件,是让每一个人恐惧;贵族政体的维持基础性的东 西是荣誉,为了荣誉可以决斗;而民主政体的一个最重要条件就是公民美德。

  我理解,公民美德,至少是要自由表达和讲尊严。这些表演号啕的领导们,一因心理有恐惧,二因是奴才就不讲荣誉尊严了,三因他们从小学会自由表达的只能是不符合人伦本性的理学。阴魂不散,几百年遥相呼应,构成只有中国社会才能出现的奇异景观。

  回到482年前的左顺门。

  这时,杨慎是翰林院修撰,王元正是编修。号召前来跪哭的是吏部右侍郎何孟春、少卿徐文华,里面各部委的大致人数为:九卿23人,翰林22人,给事21人,御史30人,还有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大理寺等共229名宫廷和国家领导。

  从辰时跪至午时,目标——呈请嘉靖帝宣诏“考”孝宗——奴才就是这样炼成的。

  在派员屡劝无效之下,嘉靖下令逮捕官员,前后共220名。“对四品以上的官员俱夺去俸禄,五品以下的官员180余人予以廷杖”。杖死者有编修王元正等17人。

  杨慎,侥幸被贬戌云南永昌卫。我忘记是否就是在这次廷杖中,有个官员的臀部被打下一块肉,这名官员命其家人把肉拣回,将肉洗净风干悬于屋子的中央,以资后代,要永远忠于皇帝。真是奴相之极。

  事情到此并没有结束。善于秋后算帐的皇帝,在嘉靖七年农历六月,把已罢官的大学士杨廷和削籍为民;已故的汪俊剥夺生前官职;已退休还活着的,也夺其职 称;几个在职的吏部右侍郎何孟春、吏部郎中夏良胜等发遣原籍为民。“大礼仪事件”,以嘉靖皇帝的“考”生父不“考”伯父而结束。那些中国传统理学及卫道 士,在皇权面前终于全面崩溃。

  皇帝信仰长生不老,践行采阴补阳

  从不体恤民众而专心爱父母、爱自己的嘉靖皇帝,在嘉靖十五年到十八年,亲临天寿山(今十三陵)共十一次,视察监督营建自己的寿陵,即永陵。这个期间他 才30多岁,年纪轻轻,一件于国于民有利的事情也没干过。坟墓修好后,嘉靖十九年,皇帝退居西苑,开始修道和炮炼长生不死的丹药。长生不死的道教风范成了 嘉靖皇帝一生的事业和信仰,并以“道教皇帝”进入中国王朝史。

  其残酷的办法是,把8至14岁的少女弄进宫,利用其首次月经后的初潮,在道士的指引下炮炼丹药。明人沈德符的《野获编》有一段记载:“嘉靖中叶,上饵 丹药有验。至壬子(嘉靖31年)冬,命京师内外选女八岁至十四岁者三百人入宫。乙卯(嘉靖三十四年)九月,又选十岁以下者一百六十人。盖从陶仲文(方士) 言,供炼药用也。”所谓采阴补阳,就是把少女当作补养身体的食材。

  以至于在此前10年的嘉靖二十一年10月21日,发生十几名年轻宫女拟将皇帝勒毙的“嘉靖宫变”,仅因宫女一时慌乱,以为皇帝已经被绳子勒死而放手, 嘉靖获得再生机会。至于炼丹对少女的残害有多可怕,可以从宫女们谋杀皇帝上看得出来——炼丹之法,一定惨无人道。宫女们目睹真相之惨状,才痛下决心,要和 这个万恶皇帝展开同归于尽的拚死搏斗。在招供中,一宫女说,“这样也强如死在(他)手中”。自然,宫女全部被凌迟处死。

  面对如此酷烈的死亡,面对成百上千被炼丹的少女生命,那些儒家理学大师、在职的宫廷和国家领导中的左右派哪里去了?哪怕有一个道士、和尚,此刻跪在金 水桥南的左顺门抗拒皇帝的行径,他也算有人味的王朝汉子。无数少女的生命,为什么在党和国家领导人心里不如一个“考”字?

  所以,我建议,要到北京十三陵参观的人,请不要忘记在这些著名畜生的寝宫里帮我啐上一口。民主、平等、权利、正义等元素,能在这样的国学里诞生吗?那么,中国人最缺少的信仰是什么?仅仅是佛教中神秘的“天梯”及“天上”吗?

  2006.8.1

帅好,共识网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

明鏡新聞 - 歷史

明鏡雜誌 - 歷史

明鏡博客 - 歷史

明鏡出版 - 歷史/傳記

明鏡書店 - 歷史/傳記

明鏡書店 - 新史記雜誌社

明鏡電子書 - 歷史/傳記

明鏡雜誌 - 新史記

明鏡雜誌 - 名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