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26日 星期五

被螫的“黄蜂”——拜访夹边沟右派蒲一叶(上)


前记:委托《纵览中国》网站发表我采访夹边沟右派蒲一叶的文字,其中包括访谈、夹边沟饿亡右派写给妻子的求助家书、家边沟农场回复给死亡家属的信件、“黄蜂”反党集团的原始大字报《向市委进一言》、《右派蒲一叶的单独材料》、《关于改正“黄蜂反党集团”一案的报告》,以及一些当事人照片和蒲一叶先生的手稿照片。

我相信,这些文件和证据都是第一次面世,第一次带到海外发表,都是蒲一叶先生在撰写回忆录《流放夹边沟》时,到档案馆搜集来的,死难者家属保存多年亲手交给他的。

全部发表,意在纪念五十多年前,三千多位在甘肃酒泉夹边沟农场、高台明水农场被中共残酷屠杀的右派分子,特别纪念受访人蒲一叶先生提到的:

王世琪,男,二十几岁(不详),原天水团市委学生部部长,“黄蜂反党集团”骨干分子,饿死夹边沟农场。(有《关于改正“黄蜂”反党集团一案的报告》为证。)
“小上海”,姓何,名字不详,男,二十岁,夹边沟右派,饿亡。
裴教授,名字不详,男,五十多岁,兰州某大学教授,饿死于夹边沟农场
王景全,男,四十七、八岁,北京大学法律习毕业(届数不详),原甘肃省天水市第三中学老师,饿死于夹边沟。(有夹边沟农场给死亡家属回信为证)

王宝真,男,年龄不详,因为对天水市委分配工作不满意,上吊自杀在市委的树上,被市委书记刘书银说成是“革命的叛徒”。(有《向市委进一言》黄蜂,为证)

我们不没有忘记你们!永远都不会忘记!

依娃


受访人: 蒲一叶,男,77岁,甘肃省天水市人。原天水市共青团委秘书。
1955年从天水一中毕业,因患心脏病,不能参加高考,到共青团天水地区委工作。
1957年,被定为“黄峰反党集团”的骨干分子,划为右派分子;送夹边沟劳动教养。
退休后写有回忆录《流放夹边沟》,等待出版。
时间:2012年8月30日
采访地点:甘肃省天水市秦州区蒲一叶先生家

依:蒲伯伯,你好,请说说前后去夹边沟的情况?
蒲:我是五六年参加工作的。那一年考大学,因为心脏有病,体检不合格,就没有参加考试,后来学校动员我参加工作,就到共青团天水市委工作,当时年龄也就是刚好二十岁。

所以到了五七年鸣放的时候,我胆子是很大的,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原因呢?一个是年轻,一个是家庭个人的历史比较单纯一点,就比较敢说话。最关键是对党、对毛(泽东)是毫无保留的相信的,一片忠诚。上面号召鸣放的时候,让党员、团员带头,有啥说啥。

 我们几个人的大字报,《向市委进一言》,把市委书记说得是相当得彻底的,也很尖锐。其他人都不敢说,都是大家平时敢怒而不敢言的东西。大字报就给贴出去了。

依:是你一个人写的,还是几个人写的?
蒲:是大家写的,是共青团天水市委几个年轻人写的,署名“黄蜂”,最后就把我们打成了“黄蜂反党集团”。为什么叫“黄蜂”呢?这里面有点小故事,大字报写好后,让大家签名,大家都不太愿意签自己的名字,因为市委的领导都经常见面,觉得不好意思。就有人说:“用个笔名,代表我们大家。”我就说:“用个黄蜂算了。”我记得有个杂志叫《蜜蜂》,急急忙忙中,我记错了,记了个黄蜂。蜜蜂变成了黄蜂。没想到,这个黄蜂是有头呢?

依:哈哈,黄蜂还螫人呢。
蒲:就是,黄蜂厉害是厉害,是有头呢。大字报贴出去以后,市委正在开扩大会议,天水市大大小小的领导都参加了,大家都站在那里看我们的大字报,反响很大。当时有这么一个正面的东西,抨击市委的官僚作风,干部特殊化作风。人传人,到处都在传说。我们当时还得到了表扬,基层的团组织都在积极响应,支持我们的大字报。后来到了反右的时候,把基层的团组织的领导人都牵连上了。

处理的时候,参加鸣放的九个人,七个被划成了右派,其他两个被划成右派言论,这基本上就是一网打尽。去年,有一个王主任来采访我的时候说:“‘黄蜂反党集团’我找了半天,档案里面没有材料。你说奇怪不奇怪?”

依:你当时的角色是不是个“蜂头”?
蒲:不是,我不是。我是一个小蜜蜂,是跟着干的。当时的团市委书记是胡志忠,现在八十多岁了,还健在,被定为“黄蜂反党集团的”养蜂人,我们都是蜂,都是一伙子蜂。这个事情闹大了,《中国青年报》上刊登了一副漫画,就是我们的胡书记,他是养蜂人,放出来一群带刺的蜂,朝着红太阳扑着去了,意思是扑向毛和党中央了。

依:就是针对你们这个事件画的漫画吗?
蒲:当时很轰动,就上了《中国青年报》了。可能就是个五七年的秋天,《甘肃日报》上先是有一篇,是五七年的十月份了,有个通讯员报道,配发了一张漫画,说天水市团委做为党的助手,怎么样怎么样。这是我后来发现的,报纸我都保存着。是五七年的十月份。

 当时处理的时候,第一个骨干分子是王世琪,他是省学联的主席,团县委学生部的部长,被送到夹边沟,死在了夹边沟。我是第二个骨干分子,被打成了极右,被送到夹边沟。当时没有宣布极右,说“黄蜂反党集团”主要骨干分子,就是我们两个。再下来还有一个叫张冀敞,后来在小学当校长,当了一辈子校长,再还有一个王文斌,是团委政治部部长,王文斌我听说已经过世了,八十多岁了,死在清水了。下面还有一些人,一个女的叫叶子兰,少年部的部长,专管少先队的。一共就是给戴了几顶帽子,九个人。处理的最严重的就是我和老王,被送到了夹边沟,

夹边沟,我是五八年五月八号的月去,到了六零年的十二月二十一号回来的。

依:你当时成家了没有?
蒲:没有,没有,我去的时候二十二岁,回来的时候是二十四岁。回来的时候就找不到对象。成了臭不可闻的臭狗屎。
依:你去之前,有没有恋人?
蒲:有,有,有。
依:有没有受影响?
蒲:我们的关系相当好的。她去年去世了,叫个唐淑娟,她是我们一中(天水市第一中学)的校花,哈哈哈。我到团市委参加工作以后,(朋友插言说:蒲一叶先生年轻的时候长得帅,能写善画,能活跃),我们一起打乒乓球,一起演出节目,关系还可以。她常来找我,聊天玩耍。但是到了反右开始,我给她捎了个条子,说:“咱们赶紧停止,你不敢再找我了。”我害怕把她牵连上,人家年轻着哩。

依:唐淑娟当时多大?
蒲:高三,也就是个十八岁。小姑娘,很单纯。
依:她愿意不愿意和你分手?
蒲:我当时估计那个形式,开开批判会,批判几天,过了就啥事都没有了。想不到有这么严重的后果,自己都不知道。批判我的那时候,国庆节我有事,骑着自行车到了东桥头,一路上没有人理睬我,都躲避着。我就遇到唐淑娟,她站在树下面。我低头走过,她喊着叫我:“一叶,一叶。”我没有啃声,就加快蹬着车子跑了。就再没有见过面,那是最后一次见面。

她以后考上大学了,民族学院毕业以后被分配到了乌鲁木齐,就再没有联系过,因为身份、地位都很悬殊了,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成了赖蛤蟆了,没有希望了。
依:她的母亲有没有反对你们的交往?
蒲:她妈开始很支持,看我性格好,在市委工作也挺好的,就对我说:“我的丫头还小,还念书着哩,咋成天钻在一起?”哈,哈哈。从那以后就再没有见过面。
依:是你的初恋吗?
蒲:算是吧,我到团市委去了以后,搞活动很积极,经常组织打乒乓球、搞演出,就认识了唐淑娟。我有那个意思,就给她写了封信,写得很简单,像通讯员捎的一种,反正就是表示了那个意思。当时追求唐淑娟的人相当得多,那(求爱)信多得很,还有部校的军管,信多的顾不上看。

依:你咋把她能追成女朋友呢?
蒲:信写去了以后,我就没指望回信,反正写出去,心愿就了了。结果还收到了一封回信,信是团委的通讯员给送去的。她的回信也很简单,说我现在也是求学阶段,和任何人不交(男女)朋友。我一看一肚子气,你还这么骄傲的?就涨气了。结果过了两天晚上,我在机关住着呢,唐淑娟和一个女孩来了,这个女孩后来就是XX的老婆,陪伴着唐淑娟来了,到我的团机关来了。那是傍晚了,我就很高兴,有些喜出望外。哈,哈哈,当时她穿的那个衣裳到现在我都记得。她说要打乒乓球,我们就在会议室打了几板子。后来她说要借书哩,我是宣传部的人,书多得很。她挑了几本书,《静静的顿河》什么的,恐怕也是看不懂。又到我宿舍来,和我下棋。她还爱做诗,让我看她写的诗……那时候,两个人的确是很相投。

这个事情,你看,就是没有反右,也不会成功。因为我已经在团市委工作了,再想上大学是不可能的。我有先天性心脏病,治不好。你说,她人去上大学,天南海北的,根本就不可能,她最后不是也分到新疆去 了。

依:这一段初恋,一段感情,是美好的,我们现在只是回忆一下。

蒲:是,是,初恋就被反右打掉了。我从夹边沟回来以后,找对象找了六个,都失败了。有的见面以后,看这个小伙子人还可以,还戴个眼镜,像个知识分子,我那时候就戴眼镜了。人家问我的情况,我就老实说:“我犯过错误。”人家问:“犯的啥错误?”我说:“右派。”有些人一听,就马上走了,就不看我了,就结束了。当时,工作单位的一个老同志,很热情,给我介绍他的亲戚,就是他的侄女,在食堂工作,文化水平也不高,在北道食堂工作。见面以后,这个姑娘的妈就说:“你给我的丫头介绍对象,姓啥都能行,只要不是右派。”但我就是一个右派。哈,哈哈哈,就结束了。哈哈哈。我就成了困难户了。

依:请你说一说你去夹边沟的情况。
蒲:夹边沟我是五八年的五月八号去,一共是两年零八个月。那么多人死了,我为什么没有死在夹边沟,呢?你一定想问,我给你说说。

因为当时年轻,我年轻但是体力弱,管教干部知道我有先天性心脏病,是个出不了力气的人,也就不强迫我做过累的活。再一个我个子矮小,饭量小。给上一点,就能吃的差不多了。再一个,家里我的母亲经常给我接济家里省下来的食品。这样就算把小命没有送掉,算是活着回来了。

依:妈妈给你寄什么东西?
蒲:干馍,干馍片片,有时候寄炒的熟面,炒面,有时候还寄来一斤点心。咋弄来的,我都不知道,六零年饿死人的那个年间,点心根本就买不到。最后从夹边沟农场转移到高台明水河农场,就是大量死人的时候,我妈从天水跑到高台专门去看了我一次。当时正下大雪着哩,我妈当时还不到四十岁,提着一个箱子,装满了食品去看我。下了火车,都不知道是咋样走来的。我见我妈的时候,我妈都成了雪人了,满身满头都是雪,眉毛上眼睫毛上都是雪。就冻成那个样子。我妈就怕我给饿死了,那是最关键的时候,死活就是看有没有那一口。那一箱子东西吃到中央工作组来,把我转移到新华农场,生活就开始改善了。

依:你有东西送来,有没有人偷你的东西吃?
蒲:哎呀!偷的厉害,我的东西他偷不走。
依:你咋保存呢?
蒲:我妈给我提来的羊皮箱子,我睡觉的时候就枕着,当我的枕头,硬是硬点,但让我能放心。
依:那你睡着了呢?
蒲:睡着是睡着,你开我的箱子我可知道,再说我的箱子还锁着呢,一下两下也开不了。
依:那你给不给别的人吃?
蒲:给哩,如果我不给别人给,人家有了吃的东西也不给我吃了。我隔壁住着个小上海,他家里寄来的有桂元,还不是桂元肉,是桂元做的丸药,再也没有什么东西。他要用这个丸药换我的馍,因为那个丸药吃上不解那个饿。我想了想,说可以。他就给我了几个桂元丸子,我就给了他半个馍,做成了这笔生意。我吃上那个桂元丸子,力量相当大,头也不昏了,身上也有力气了,人也能坐起来了。

我铺位隔壁是金塔县检查院的院长,家里人来看他带来一瓶子猪油,他说:“你口张开!”我问:“让我张口干什么?”他说:“你就张开!”我的眼睛饿得迷迷糊糊的,嘴巴张开,一勺子猪油就喂到我的嘴里了,那个好吃,好香,就没法说了。

我就欠了人家的了,我妈来了以后,就把我的东西给他了一点。这就是小上海,和这个院长,睡在我的一个左边,一个右边,算是我的“隔壁邻居”。

依:那你上工的时候,吃的东西咋办呢?不怕偷吗?
蒲:那时候住在地窝子里面,人都动弹不了了,大小便都在铺上了,已经不上工了,都成天躺着,不像个人了。

 以前上工的时候,家里寄来东西,都在被子下面压着,晚上睡在上面就保险了。五个人一间小房子,出来上工就把门给锁了,人出工就走光了,屋里没有什么人,也就没有什么人偷。那个李景沆(天水第一中学老师,基督徒,被打成右派,送到夹边沟,写有《蒙恩历程》,现年九十岁。),就是你见过的,我就说李老师怎么拿着个铁掀,当成扁担,背着个木头箱子,背个箱子干什么?走到哪里背到哪里干什么?他是个木匠,自己做下的箱子。我一问,他才说被贼偷过。什么原因呢?他是在木工组,门是敞开的,他干活的时候顾不上看,就被偷得干干净净。

依:把他全部吃的都偷走了?
蒲:全部,全部都偷走了,吃的东西都被偷了。他大哭起来,像死了娘一样。我就问:“啥事情?”他说东西被偷光了,饿得睡不着。他知道是木工组的人偷的,又没有抓住人,又没有证据,也没有办法。李老师去了以后,表现还很天真,晚上饿得睡不着了,就去办公室找那个赵干事,在门口喊:“报告。”赵干事问:“三更半夜的,啥事?”李老师说:“我饿得睡不着。”赵干事说:“去,叫厨房给你加半个馍!”结果李老师吃上了半个加的馍,糟糕了,消息传开了,第二天,赵干事睡觉的窗子前面,人就围的满满的,像等待人给丢食的鱼。都要半个馍哩,就不给了。

依:你说说你认识的人的死亡。
蒲:我旁边的“小上海”死了。叫我看,他死前从早到晚都是喊:“妈妈____!妈妈____!妈妈___呀!”哭着叫他妈妈,小上海年纪和我差不多,也就是二十岁。我就说:“你忍一忍,你妈在上海呢,听不见你叫,你叫啥呢?”他还是哭,还是叫,声音小了,哭得难过得很。那天晚上,睡觉之前,他很安静,睡觉前就说:“蒲哥,就睡觉了,也许,我做梦能看见我妈妈…….”第二天,上午了“小上海”还是不出声,我一摇,没反应,人的头朝里面的墙,脚在过道里,人在半夜就死了。就来了两个人,被子一卷,脚抓住,就给拖出去了。我这一边就空下了,“小上海”已经死了,我就能睡得宽展些了。

金塔县检查院的院长好着哩,还活着哩,可能现在还在哩。刚开始地窝子里面住了有四十多个人,挤得密密麻麻的,正像是蜂窝。过了几天,剩下不到十个人了。

依:那三十多个人就是死了?
蒲:都死光了。
依:这个“小上海”叫什么名字?
蒲:我不太晓得,知道他姓何,我叫他小何。
依:他是从哪里去的?
蒲:我记不起来了。(未完待续)

依娃,《纵览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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