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12日 星期五

不能轻易得出民主共和一定胜于君主立宪的结论


辛亥武昌起义爆发后民众视野里的袁世凯(下)

  三 “对于共和也亦若即若离忽远忽近”

  袁氏对民主共和态度的矛盾和最终转向,是其“妥协辅之以武力”政策的继续。如果说“妥协辅之以武力”政策的目的是为了南北和谈以及拖延时日,那么“对于共和也亦若即若离忽远忽近”(46),则是为了寻求问题的彻底解决。为什么这样说?因为后者已经触及南北问题分歧的根本。其实,这一时期,也是袁氏心态极其复杂的时期,左右为难,小心谨慎,其主要关注两个目标:一个是诸亲贵,一个是西方列强的态度与举动。当时外国驻华公使都为袁世凯担心,害怕万一袁世凯被杀或累倒了,大局不堪设想,且对袁氏艰难应付时局多有述论(47)。袁氏在这一期间对政策的再调整,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初以君主立宪为底线。

  在袁世凯看来,相对而言,中国更适合君主立宪政体。袁氏出山后也一直奉行以君主立宪为底线。这在其对外宣言中可见一斑,他说:

  中国进步党中有两种人,一种主民主共和,一种主君主立宪,余不知中国人民欲为共和国民是否真能成熟,抑现在所标之共和主义真为人民所主持者也,中国情形纷扰不过起于一二党魁之议论,外人有不能知其详者,故欲设立坚固政府必当询问其意见于多数国民,不当取决于少数。

  故以限制君权之君主立宪政体,与国民欲取以尝试,不论是否合宜之他种政体比较,则君主立宪实为经常之计。

  余之主意在留存本朝皇帝,即为君主立宪政体。从前满汉歧视之处自当一扫而空,尤有重大之问题,则在保存中国,此不能不仰仗各党爱国者,牺牲其政策扶助我之目的,以免中国之分裂及以后种种之恶果,故为中国计须立刻设立坚固政府,迟延一天,即生一天之危险,余愿进步党人思邦国应至若何地步,与余通力合作,使各要事皆处置妥当也。

  余之志愿既如是宏大,必有误解余意者或且受四方之攻击,事非不知之,顾余必不因稍受波折,遂更变余最高应尽之职。盖余之作为盖为完全保护中国免于分裂计也(48)。

  虽然此取自当时的《盛京时报》,但从袁氏出山后的举动来看,似属可信。其实这也与袁氏清末以来的思想一脉相承,袁世凯并不属于那种泥古不化,盲目守旧之流,其一直都以开明务实著称,是一渐进主义者,君主立宪制度也是其一贯支持和赞成的。

  第二,继以君主民主可商量。

  君主民主可商的态度,是袁世凯想充分了解舆论动向的重要体现,是诸多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也是袁世凯渔翁得利的重要阶段。在此,他一面利用清室压制革命党人,一面以革命党要挟清室。当然,袁氏之所以如此,是以当时的现实情势为基础的。

  首先,自从唐绍仪默认共和事件发生后,北方越来越多的人对袁氏表示不满,有的甚至要袁世凯“召回议和唐、杨二全权,坐以通匪卖国罪,立斩西市”(49)。满族宗室也蠢蠢欲动,“自到达北京以来,袁遭到了召请他来相助的皇室的猜疑和持续不断的仇恨,据说这种仇恨甚至发展到危及他生命安全的境地。如果说一些年轻的亲王好像还顺从于他,那众多的满人却丝毫未减对他的敌意”(50)。处理不好,他们将来以勤王为旗号乘机复辟也未可知。

  其次,北洋内部对民主共和态度不一,揣摸不透袁世凯意旨和心思的大有人在,由于受当时舆论的强势影响,倾向共和则是有一逐渐的过程。袁世凯即便有赞同之意,也不能轻易流露,因为其先前的政治主张一直是坚持君主立宪为底线的,遽然转变,至少也要有合适的理由和借口。只有慢慢来,等等看。虽说此时的袁世凯隐约认识到维持清朝已不可能,但为了顺利解决南北问题,清室仍是其拉拢的对象,因为在一些问题上,形式上的清室依然可以发挥无可替代的作用,比如说控制旗人的妄动,发布全国性的命令等等。

  再次,袁氏如果固执己见,就有诸多现实的困难。一方面“言和则词说已穷”,一方面“言战则饷械两绌”(51)。他认为:“若激励将士,勉强以战,财赋省份全数沦陷,行政经费茫如捕风,讨军实饷源何出?惟鲁惟豫,满目疮痍,地方素瘠,就地筹款为势所难,常此迁延,必有内溃之一日。倘大局至此,虽效周室之播迁已无相容之地。辽东已为强邻所虎视,库伦早有背顺之萌芽,悉所币赋力一战,未尝不能收复一二行省。然而彼众若狂,醉心民主,兵力所能平定者土地,所不能平定者人心,人心涣散如决江河,已莫能御,爵禄已不足以怀,刀兵莫知所畏。”(52)处此境遇之下,如果一战,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最后,西方列强对待政体的态度也影响着袁氏之判断。起初,他们的态度并不一致,左右摇摆。日俄英认为中国适合君主立宪政体,而美法却说民主共和也不错。由于袁氏心理渴望列强对其政权的承认,自然对他们的态度不敢漠然视之。

  正因如此,时人曾对其有这样的评论:“袁世凯亦人耳,而我全国四万万人竟无一人能揣测其用意之所在者,此亦奇闻之事矣。将谓拥护专制耶,自停战以来似有赞助共和之意;将谓赞同南军耶,则通饬军队之电似又为抵抗北伐之备。”(53)以此来评价实行民主君主可商策略时期之袁氏,无疑是恰当的。

  后来,我们总是嫌袁世凯赞同共和太慢,况且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但是不要忘了袁世凯是受当时政治思想条件制约的,他并不能脱俗,政治要讲稳妥,不是心血来潮,更不能轻易实验。因为其影响面之深之大之巨,无法估量,稍有不慎,将陷入严重的民族危机之中。现在看来,我们也不能轻易得出民主共和制度就一定胜于君主立宪制度的结论,其实一种政治制度优劣的最大衡量标准是看其政府的有效程度,而不在于其形式(54)。

  第三,赞同民主共和。

  应该说,袁氏之赞同民主共和,并不是由衷的(55),但随着形势的发展,又不得不为之。

  首先,革命党人的毫不妥协。南北和谈的过程中,袁氏叮嘱唐绍仪坚持以君主立宪政体为底线,但和谈很难进展下去,结果唐绍仪有附从共和之意。尽管袁氏撤销了其代表职权,革命党人也并未因此而软化,仍是坚持民主共和。再说,民主共和确已形成一股很强的社会潮流,是袁世凯无法改变得了的,逆之更难。

  其次,社会上一时反清呼声很高,劝袁之声也不绝于耳。熊希龄罗列清室已失君主之资格,劝袁世凯不要固守王朝之道。他说:“连日阅报,和议相持,势将决裂,大局之危不堪设想,在公左右为难,具有苦衷,然人心所趋大势所在,万不能再有君主立宪之理。征之事实,约有三端:一是满室对祖宗发祥地东三省,危亡在即,尚不见爱,更何爱于全国;二是满室所最密切者无如满蒙各旗之人,筹划八旗生计,结果敷衍塞责,满室对于满蒙同族尚不见爱,更何爱于汉人;三是武昌起义后满室最信任的亲贵,首先提取大清银行存款,市面因而动摇,满室对于亲贵官吏尚不能得其信用,更何信用于今日之一般人民。以上三项事实征之,满室已失君主之资格,不能再临臣民之上。”(56)当时的驻外公使也都语气极其强硬劝清帝“禅让”,当时“驻美钦使张荫棠,驻英钦使刘玉麟,驻俄钦使陆征祥,驻德钦使梁城,驻日本钦使汪大燮等联衔奏请皇帝法尧舜逊位,建设共和民国,情词极切,昨日已由内阁代递,并闻电中有过一周尚无确答即全体辞职”(57)。岑春煊、张謇等也都劝袁顺应时势,赞同共和,不要与人们的期望相悖离(58)。

  此外,非理性因素的频繁出现,使袁不得不当机立断。当时国内再战的危险依然存在,特别是南方不了解和谈内情的中下级军官,一直呼吁北伐;当然北方不了解内情的军官也作出强硬应对的响应,南北真战起来,想喊停都难。极具狭隘观念的人还喊“南北分治”,各省都督争权夺利思想严重,一个省甚至出现四五个都督。对此,当时外国人心里都捏一把汗,他们认为“分立主义倾向,和各省狭隘的地方主义几乎不可避免地将使中国四分五裂”(59)。京师暗杀活动防不胜防,特别是炸毙良弼的那次,更让袁世凯心有余悸。

  显然,袁氏最终赞同民主共和政体,是遵从舆论,顺应历史潮流的重要体现。可是袁世凯本人究竟是如何认识这段历史的,却很值得我们思考。他在《致各督抚电》中说得很清楚:

  世凯卧病三年,无志问世,朝旨敦促,迭辞弗获,自督师洎入朝,抱定君主立宪宗旨。乃大势推迁,内外牵逼,东南区域既皆瓦解,西北各省时复响应,资政院及各谘议局并商学各界均主不以兵力平乱;又库储奇绌,借款为难,械不能购,兵不能增,以致汉口复而海军继变,汉阳克而南京旋失;江海之权亡,财赋之源绝,虽设法激励将士,取消山东独立,规复山西省垣,力保陕洛,收抚大同一带,免为支撑,北方赖以粗安。而潮流剧烈,到处灌输,民党散布京津,时谋举动,土匪又所在蜂起,分兵布置,防不胜防。重以六国调停,以尊重人道,息战和商为请,不得已始有代表讨论之行,继有公决国体之诏,磋商多日,迄无成议,迁延愈久,险象环生,外人以商务赔款,时有责言,会匪土匪焚掠淫杀,均以大局未定,难於剿办。近则库伦、伊犁、呼伦各处纷告独立,西藏变动屡现,内多糜烂之患,外动干戈之机。民军时复分道北攻,齐豫则警报频来,徐颍又援师莫继,兵饷多方凑发,异常竭蹶,年内非有百万不克度岁,而军心摇动,政见变迁,若再相持,转瞬春融冰泮,民军北来,欲战不能,欲和不及,非但生灵涂炭,必至京师震惊。何以安宫廷而保陵庙?何以全皇族而活旗民?世凯遭此困难,祈死不得,求去不允,与惟德等私忧窃叹,辄至相向泣下。近者各国驻使,各埠商团,各处议会,各路军队,各省督抚纷纷来电,咸谓人心趋向共和,断难逆遏,事机危迫,呼吸存亡,与其为城下盟,后祸不堪设想,何如恩出自上,早日宣布共和,俾君上不失尊荣,国民乐为酬报,并责以不应以两宫及北方生命财产为孤注,侥幸一战,不虑万全。慈宫亲贵鉴观大势,默察舆情,迭次召集会议,均主万无可战之理。世凯等复屡荷慈谕谆谆以保全宗庙、寝陵及安全,两宫相训勉并谓万不可激成种族之惨祸。闻命惴栗惧莫能副,心力既竭计无复之,只得以国家为前提,以安上全下为目的,以多数舆论为从违。当奉懿旨与民军先商优礼皇室,暨待遇满蒙回藏等条件,此实朝廷两害取轻,万不得已之苦衷,果能双方同意和平解决,皇室既可永享尊荣为前代所未有,而满蒙回藏世爵各旗俸饷均可照旧,不致停废,以视决裂之后受祸不测者,其安危苦乐殆不可同年而语,磋商数四,朝廷比较厉害斟酌定议,遂有今日之局。(60)

  由此可见,袁世凯所论远不同于我们当下主流史学观念的认知,而论史者与历史的亲历者对同一问题的看法何以有如此大之差异,这也许正是历史研究的深奥之处。袁世凯时代早已过去,静下心来实事求是地审视这段历史,并非就意味着为袁世凯翻案,为专制招魂。袁世凯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能以坊间流行的观念为真,要以充分的翔实的史料为据。有必要指出,尽管袁世凯在辛亥革命期间曾赞同过民主共和,促进了辛亥和局的出现,但遗憾的是,他不能善始善终,后来却走向了民主共和的反面,搞起帝制自为,所以终为人民所唾弃。但我们不能因为袁世凯后来的帝制自为,便否定其在辛亥革命期间所发挥的积极作用。

  总之,有关辛亥革命时期之袁世凯还远未能盖棺论定,拙文从民众认知的角度立论,由于视野所囿,还难以准确地触摸到历史的真相。客观、历史地还原袁世凯,仍需我们做进一步努力。

  注释:

  (46)《清谈》,《申报》,1912年1月28日,第3版。

  (47)在此不再赘述,相关内容请参见:胡滨译:《英国蓝皮书有关辛亥革命资料选译》上,中华书局1984年版;章开沅、罗福惠、严昌洪编:《辛亥革命史资料新编》(第七卷),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邹念之编译:《日本外交文书选译——关于辛亥革命》,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版;(澳)骆惠敏编:《清末民初政情内幕》上册,知识出版社1986年版等。

  (48)《袁内阁之政见》,《盛京时报》,宣统三年十月二十二日,(一)。

  (49)史晓风整理:《恽毓鼎澄斋日记》,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567页。

  (50)法国陆军部档案,章开沅、罗福惠、严昌洪编:《辛亥革命史资料新编》第7卷,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75页。

  (51)赵增越选编《宣统三年清皇室退位档案》,《历史档案》2011年第3期,第33页。

  (52)《袁内阁请速定大计折》,《申报》,1912年1月30日,第3版。

  (53)《清谈》,《申报》,1912年2月11日,第3版。

  (54)亨廷顿著,王冠华等译:《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页。

  (55)马勇先生曾指出,袁世凯是一“有限的共和主义者”,理解之相当深刻。相关论述请参见前揭文。

  (56)《熊希龄等致袁内阁电》,《盛京时报》,宣统三年十二月初三日,(一)。

  (57)《驻外公使电请共和》,《盛京时报》,宣统三年十二月十二日,(七)。

  (58)赵增越选编《宣统三年清皇室退位档案》,《历史档案》2011年第3期,第34~35页。

  (59)法国外交部档案,章开沅、罗福惠、严昌洪编:《辛亥革命史资料新编》第7卷,第249页。

  (60)《致各督抚电》,《临时公报》,通告,辛亥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作者简介:丁健,历史学博士,安阳师范学院历史与社会发展学院讲师。

  丁健,《史学月刊》2012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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