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5日 星期三

王安石推行的到底是良法还是恶法?


王安石变法(上)


   一、变法前夜

  熙宁变法那一年,宋神宗22岁,王安石49岁。

  这位年方弱冠的君主,为什么要倚重即将知天命的王安石,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改革呢?这一切还要从宋朝的家法说起。

  宋太祖通过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做了皇帝,对于武将有着一种本能的怀疑和恐惧,所以定下了偃武修文的国策。太祖订下家法,要后世帝王优待士大夫,不得诛杀大臣和言事官员。他的弟弟宋太宗继承了兄长遗志,广开科举之路,网罗天下人才,一时人才辐辏,沉潜涵咏出高度发达的文化。

  宋代文化发达表现在多个方面。文章有欧阳修、三苏、曾巩、王安石,史学有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哲学有二程、朱熹、陆九渊,绘画有董源影响下的山水画,科学有沈括的《梦溪笔谈》。更有饶富理趣的宋诗,与婉约豪放的宋词,在大宋百姓中间口耳流传。史家陈寅恪禁不住赞叹:“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天水一朝。”

  赵宋文化孕育出了繁华的都市文明。宋代人口之繁是前所未有的,宋仁宗时期天下户数达到一千二百万,户口每年以千分之十一的年增长率递增。到神宗《元丰九域志》编纂时,宋代府、州、县治数有1135个。当时的东京汴梁,最盛时人口达150万上下,是全国第一大都市。我们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在五米多长的画卷里,绘有各色人物五百五十多个,牛、马、骡、驴等牲畜五、六十匹,车、轿二十多辆,大小船只二十多艘,堪称东京汴梁的风俗画卷。

  然而,高度发达的文化与都市文明,始终无法摆脱一个巨大的阴影,那就是冗官、冗兵和冗费,以及由此造成的积贫积弱现象。这个问题终有宋一朝都未能改变。

  由于大兴科举,宋代公务员数量膨胀到惊人的地步,官员从宋初到仁宗时增加了五倍之多,严重超编。即便如此,读书人仍然趋之若鹜地涌入公务员报考大潮之中。因为宋代进士只要一及第,就可以把粗布衣服扔掉,顺风顺水欢天喜地做官去了,而无需像唐代那样进行任职考核。夸张点说,就算率兵数十万,驱除鞑虏,收复燕云十六州,向祖庙献功,也比不上状元及第的风光。可见宋代文官的地位远远高于武官,用文官牵制武官自然也是宋朝的祖宗家法之一。

  宋代的官员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三年以后即可积劳升迁,享受优渥的薪资和待遇。这点和我们现在的公务员制度比较相似,难怪大家都哭着喊着非得报考公务员,因为一入公门就可终身无忧。据宋人笔记,宋庠、宋祁都在朝为官。一年元宵夜,宋庠在书院中苦读《周易》,他弟弟宋祁却遍烧华灯,与歌妓左搂右抱,喝得醉醺醺的。宋庠看不下去,派人责备弟弟道:“你还记得某年元宵夜我们同在州学内吃烂菜饭的光景吗?”意思是提醒宋祁不要忘本。哪知宋祁大笑道:“就不知当年吃烂菜饭是为的什么?”宋祁甘愿忍受吃烂菜饭的辛苦,原是为了有朝一日当上公务员,过穷奢极欲的生活,当时官场风气可见一斑。

  冗官之外更有冗兵。宋太宗认为:国家没有外患必有内忧,外患不过是边防之事,顶多赔点银子,倒好预防;怕就怕内部不稳定,人心思变。所以,宋代统治者将稳定看作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每当灾荒之时,政府就大举招收流民为兵,将兵和民严格剥离,不允许有任何动乱的苗头。经过历代的累积,兵员数目从宋太祖时期厢军、禁军总数22万,到仁宗庆历中达125万,增加了6倍之多。这些士兵终身行伍,躺着拿薪水,逐渐养成了骄堕的风气。卫士宿卫时像大爷一样,连被子也懒得提,要派人帮着提;禁兵发了口粮也不肯自己背,要雇人来扛。这样的士兵战斗力可想而知了。

  上有冗官,下有冗兵,国家财政当然入不敷出了。宋代民与官的比例是64:1,就是说要64个从事生产的人才能养活一个官员。流年不利时还得征兵,以至于宋神宗感叹:“穷吾国者,兵也。” 宋仁宗庆历以后,每年财政赤字三百万缗以上,到宋英宗治平二年财政赤字达到一千五百七十万缗以上。所谓“缗”是穿铜钱的绳子,一缗就是一串铜钱,计一千文钱。根据当时的物价水平,仁宗时期120文钱就可以买一斗米,可知当时财政亏空有多么巨大了。

  毫无疑问,统治者会将财政赤字转嫁到老百姓身上。加之宋朝秉持守内虚外的家法,以文官牵制武官,军队战斗力低下,不得不向契丹和西夏纳贡。大宋王朝每年要孝敬辽“岁币”银10万两,绢20万匹;给西夏银7.2万两,绢15.3万匹,茶3万斤。这些负担全部加之于百姓身上,政府于是想出各种办法巧取豪夺,南宋的朱熹说道:“古代剥削的方法,本朝都具备了啊!”冗官、冗兵和冗费,造成了宋王朝积贫积弱的局面,外不足以抵抗辽和西夏,内不足以安抚百姓。

  当此之时,大宋王朝兴起富国强兵的改革潮流,也就不难理解了。

  庆历嘉佑年间,当时名士怕只怕不变法。这种改革潮流,不独表现于士大夫身上,即使是君王也跃跃欲试。庆历年间,宋仁宗锐意进取,欲兴国家太平,屡次召见范仲淹问当世要务。范仲淹觉得国事有先后缓急,久病之躯非一朝一夕可以治愈,因此一直沉吟不决。宋仁宗不依不饶,亲自召见二府要他们加班,必须书写完对策才肯放他们下班。范仲淹迫不得已,退朝以后乃作《上十事疏》,其要点是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覃恩信,重命令。主要讲澄清吏治、富国强兵等问题。与此同时,富弼也献上“安边十三策”。虽然由于小人的阻挠和仁宗的软弱,庆历新政不及一年就以失败告终,但是范仲淹等改革者“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担当精神,却一直感召着后人。

  此后的宋英宗在位只有四年,来不及更化改作,变法的重任还要等到年轻有为的宋神宗赵顼。

  《宋史》说神宗动止皆有法度,即使是大暑天气也不肯扇扇子,这点就是普通百姓都吃不消;又天性好学,学习到晚上连饭都忘记吃,英宗时常派人劝止。每次侍臣入讲,神宗都要率领弟弟拜见老师。神宗18岁继位以后,开始显示出与他年龄不符的老成持重。他首先问计于曾经主持庆历新政的大臣富弼,得到的却是一盆当头冷水:“陛下登基不久,应当广施仁惠,希望您二十年口不言兵。”此时的富弼已经垂垂老矣,经历了庆历新政的失败,昔日的改革派完全退化为保守派。

  这盆冷水并没有浇灭宋神宗心头熊熊燃烧的改革烈焰,他还需要一个扶他上战马的人。他将目光从死气沉沉的京城移开,投向了大宋王朝生机勃勃的地方。

  这个扶他上战马的人就是王安石。王安石早年就议论高奇,慷慨激昂有革除弊政的志向,他曾给仁宗上过万言书,说效法先王的政治,实际上是效法其施政的立意;既然是效法先王之意,那么改革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了。王安石的改革,之所以要借助祖宗之法的名义展开,无非是为了减少改革的阻力,便于放开手脚实现理财之道。王安石的《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不久就在士大夫中间广泛流传,他隐然成为新一代改革派领军人物。

  此外,神宗登基之前,王安石就和韩、吕两个大家族交好,韩绛、韩维和吕公著时常在外面揄扬王安石的名声。韩维任神宗记室时,每次讲说完毕,都要露出神往的口气说道:“这不是我的说法,是我朋友王安石的说法。”后来还请求让王安石代替自己,做神宗的老师,因此神宗很早就知道王安石的名声。

  王安石有着丰富的地方工作经验,中央多次征召他入京为官,都被安石拒绝。士大夫们发现他不重视功名利禄,恨不得一识其面,朝廷每每想给安石高官,就怕他不肯来。整个朝廷都认为,这么优秀的人才不来京城做官,简直是大宋王朝的耻辱。神宗于是越发想要见到这个高人,刚即位就任命王安石知江宁府,数月后又提拔为翰林学士兼侍讲。本来来京做官是一般士大夫朝思暮想的事情,王安石偏偏无动于衷,直到第二年四月才入朝。王安石获准越级进言,不受朝廷礼仪限制。神宗一见到他就迫切地问道:“治理国家当务之急是什么?”王安石答道:“选择政策最重要。”神宗问那唐太宗怎么样啊,看得出他希望做一个有为之君。哪知王安石一脸不屑,说陛下要学就学尧舜,唐太宗算什么。一席话让年轻的宋神宗激动得直打哆嗦,叮嘱王安石好好辅佐自己,共同推行变法。

  1069年,宋神宗任命王安石为参知政事(相当于现在主管经济的副总理),正式主持变法。同时在原有的政治格局外,成立类似于今天发改委性质的“制置三司条例司”——一个制定户部、度支、盐铁等三司条例的专门机构。

  王安石的变法即将拉开序幕。

  二、良法?恶法?

  有宋神宗力挺,王安石终于能够一偿夙愿,全面主持变法工作。王安石摩拳擦掌,决心将宝贵的地方工作经验带到中央,大干一把以报效君王。得君如此,夫复何求?

  为了便于开展工作,王安石推荐自己的心腹吕惠卿、章惇、曾布三人,到变法主管机构“制置三司条例司”任职。熙宁二年三月,也就是王安石任参知政事的第二个月,王安石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全国经济调研工作,他要求各地漕运、盐铁官员将财用利害上报朝廷。四月份,又派遣刘彝、程颢等八人巡行诸路,考察各地的农田水利赋役情况。等到调研完毕,王安石在七月设立淮、浙、江、湖六路均输法,九月推行青苗法,十一月颁布农田水利法。这年闰十一月,设置诸路“提举常平广惠仓监管勾农田水利差役官”,总共四十一人。宋代的官名往往长得吓人,比如这个“提举常平广惠仓监管勾农田水利差役官”吧,其实就是总领本路常平、义仓钱谷,庄产、户绝(无子嗣)田土,及贷青苗钱,与免役、市易、坊场、河渡、水利之法。说白了,就是各路主持变法的官员。王安石将一批革命的火种,撒下了祖国的城乡僻壤: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熙宁三年正月,朝廷下诏要求诸路贷出青苗钱,原则上禁止强行摊派。十二月,改诸路更戍法,立保甲法和免役法。熙宁四年二月,改革科举法,废除诗赋及明经诸科,专以经义、论、策考核进士。熙宁五年三月,推行市易法;五月推行保甲法和养马法;八月颁布方田均税法;九月开始征收免行钱。短短四年,王安石的变法摊子完全铺开。

  关于王安石变法的主导精神,宋人笔记中有个故事颇值玩味。有人献给王安石一块古砚,说此砚特别润泽,呵气成水,磨墨时无需注水就可润泽砚台。王安石听罢哈哈大笑,一口回绝对方的美意:“即使这砚台呵气能得到一担水,又能值多少钱啊?”故事的真伪姑且不论,宋人对王安石的评价已经一目了然:王氏好言利,是一个实用主义者。这种实用主义表现在变法上,就是以理财为中心,主张富国强兵,用王安石自己的话说,即民不加赋而国用足。

  那么,是否真的民不加赋呢?我们不妨看看当时人所诟病的青苗法、免役法和市易法,就能知道王安石的变法,到底是良法还是恶法。

  青苗法是对原有常平法的改革。以前各地的常平仓、广惠仓有十五万以上贯、石的储备,遇粮价贵时,以低于市价出粜卖粮;遇粮价贱时,以高于市价收购粮食。通过常平法来平抑物价和避免谷贱伤农。现在将常平、广惠二仓的储备作为青苗本钱,在夏秋未熟以前,借钱给农民,农民收成后需还息钱二分。青苗钱每年发放两次,每年夏秋两次随两税缴纳。

  青苗法从变法动机来看无疑是好的,类似于今天的农户联保小额信用贷款,本来是为了打击民间高利贷。然而各地官员为了邀功请赏,将这种自愿贷款变成了强制分配,这样就形成了官方高利贷,国家成为最大的债主。贷款时又根据农户的家产等级决定数额多少,要求富家给贫家担保,造成了许多社会问题。就贷款利息来说,由于一年强制农民贷款两次,年息达40%。这还只是理论上的操作办法。在实际操作中,各地官员为了追求GDP,往往擅作主张提高息钱。如河北提举常平官王广廉率先在当地实行三分息,一年两次放贷年息达60%。取三分息的绝不止于河北一地,应是普遍如此。这其实极大背离了变法初衷。由于粮价波动和粮钱折算的原因,陕西贫民在正月、二月借得白色陈米一石,将来要还新好小麦一石八斗七升五合;如果当时是折作粟钱领取的话,将来要还新米三石。所得利息接近一倍,即使是兼并之家,在灾荒之时也不会盘剥得如此过分。因为私人高利贷往往会宽限贫民,在他们无力偿还时还会继续放贷,以便他们维持生活和生产,最终能还清欠债。国家高利贷因为有国家机器做后盾,贫民一有拖欠就要受到官府刑罚追索,完全是黑社会行为。

  免役法也好不到哪里去。原有的各种差役,民户无需自己服役,改为向官府纳钱雇人服役。从服役到雇人服役,这本来是一个进步,但是免役法将征收的对象由原来的上户扩大到下户,实际上扩充了征收赋税的对象,使得役钱成为乡村中继两税之后的又一笔重赋。宋代的两税基本还是米、麦、布、帛等实物税,而役钱因为只收钱不收物,造成了社会的钱荒现象,自然加重了人民的负担。官府在征收役钱时,还允许部分截留,称之为“羡余钱”。以熙宁九年为例,免役钱计收入10414553贯、石、两,雇役总支出为6487688贯、石、匹、两,反而有3926865贯、石、匹、两的结余。这不能不说是国家在变相征税,在原有两税的基础上增加了役钱这一新税种。更黑的是,民户已经交免役钱,官府却不肯雇人服役,而以保甲法中的“保正”、“甲头”来服役,这样层层摊派,百姓交完免役钱后仍要服役。因为剥削太过厉害,连宋神宗都觉得不好意思:“已令出钱免役,又却令保丁催税,失信于民。”说明免役法确实有伤国体。熙宁七年,有人在南京赏心亭题诗:“青苗免役两妨农,天下嗷嗷怨相公。”这是在直斥变法派王安石了。古时的题诗和谣谶,大抵相当于现代的普通百姓在微博上发牢骚了,多多少少能折射出底层的民意来。

  市易法是政府在主要城市设立市易司,平价收购市场滞销货物,并允许商贾贷款或赊账,政府收取二分息金。其本意是为了抑制兼并,打击垄断市场的大商人。但是从实际效果来说却变成了国家垄断,市易司自己做上了市场的老大,强买强卖,垄断市场利润,甚至瓜果、锥刀、冰炭生意也不肯放过。后来连负水、拾发、担粥、提茶这些小本生意,不交钱也不得经营。

  凭借着强大的国家机器,市易法首先是打击残破大商人。如熙宁八年七月,大商人郭怀信向市易司借钱购买贩盐的指标,虽然还清了本钱和息钱,但是因为没有按期还钱,被市易司罚钱1500余缗,在已经缴纳罚金170缗后,市易司又追加了130缗的罚款。这种罚上加罚的举措,即使是大商人也吃不消,更不必说那些中小商人。

  元祐二年(1086年)闰二月,苏辙上奏朝廷,希望将所有还清市易本钱的商人,一律蠲免他们的息钱和罚钱。苏辙的动议得到批准,一时间恩泽甚广。但是苏辙走访京城开封底层商人时发现,这一政策对于贫下之家不起任何作用。面对官府的催逼,他们为了还清本息和罚钱,往往换个名字,借新债还旧债,拆东墙补西墙,所以无法统计他们到底欠了多少市易本钱和息钱、罚钱,所谓的豁免政策因此也只能惠及上户。经过统计,苏辙发现开封欠市易钱户共计27,155户,共欠钱237万余贯。其中“大姓”35户,“酒户”27户,共欠钱154万余贯;“小姓”27,093户,共欠钱83万余贯。欠钱在200贯以下的有25,353户,共欠46万余贯。这说明欠市易钱的大多为中小商人。

  通过青苗、免役、市易等一系列改革,北宋朝廷积累了一大笔财富,在府库内堆积如山。宋神宗希望通过变法来实现富国强兵,他有一首诗很能反映自己的心态:“五季失图,玁狁孔炽。艺祖造邦,思有惩艾。爰设内府,基以募士。曾孙保之,敢忘厥志。”元丰元年,神宗用这首诗的每一个字命名一座库房,总共有32座库房。后来积累得多了,库房不敷使用,又加盖了20座库房,可见当时国家聚敛之多。

  当然,这种国富是建立在“与民争利”的基础之上。变法给大宋王朝带来财政繁荣的同时,也为国运转衰埋下了祸根,这是宋神宗和王安石始料未及的。(未完待续)

  方麟,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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