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17日 星期一

退还给我的反右自我检讨和批判我的会议记录


在劫难逃——从真实史料忆反右(上)


离休后闲来无事,翻箱倒柜,整理过去的材料和信件,翻出了“文革”后退还给我的自我检查材料,这是当年在“牛棚”里写的。其中夹着一份1957年夏反右斗争中,山东大学校部专为我开的一个大型批斗会的记录稿,《史若平个人分析批判思想根源》以及一些人批判我的发言。不知何故这份材料也退给了我,可能是“文革”中的专案组无法清理这堆积如山的黑材料,好在这不是什么机密文件。另—份资料是1978年11月18日和1979年1月9日,我先后两次给山东大学校部机关总支写的申诉书底稿,要求对我当年被划右派进行复查。还有一份1978年的中共中央55号文件的抄件,并附当年划分右派的标准。此外,还有一些有保存价值的信件。重新翻阅这些材料,使我追忆起那段难忘的岁月,虽然事隔40春秋,却使我回味到了人生的酸甜苦辣,这些材料不是“食之无味”,而是“弃之可惜”。如今将它摘录公之于众,再加上一些回忆和剖析,就可以看到当年反右派斗争的—个小小的侧面,并可为后人研究这一历史提供—份真实的史料。至于我自己,历史已经做出了公正的结论,个人得失就无足轻重了、反正活过来了,且到了古稀之年。因此,写这篇文章的目的,不是计较个人恩怨,而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还历史以本来面目。

一份真实的反右记录

关于反右中批判我的会议记录,用300字稿纸竖行书写,一格一字,字迹比较清楚,上下文基本连贯,错别字是难免的,看来是经过加工整理过的。记录稿没有具体日期,可能是在1957年初秋,大约七、八月间,正是全国反右高潮的时候写的。记录稿分三个部分:一、《史若平个人分析批判思想根源》;二、《大会批判发言》;三、《支书总结报告》(记录稿“从略”)。令我不解的是,记录稿只有我个人批判思想根源,而没有我交代的“右派言行”,也许由于对我的批判会开了多次,前几次会上交代过了。不然的话,没有“右派言行”,何来“思想根源”?好在1979年1月我的第二个申诉书中,引述了官方文件,当时定我右派的结论,比我的“交代”充实得多,足可弥补这一缺憾。至于那位书记的总结报告,可能有书面的,所以记录“从略”了。这位书记是位年轻的知识分子,上纲上线的高手,并兼我的专案组长,当时组织了一个三四人的班子,对我进行轮番“地毯式轰炸”,“帮助”,并连续为我开了多次大型批判会,最后依旧没能将我“挽救”过来,只能沦为“右派分子”,足见我“顽固不化”,自绝于人民。这位书记给我编制了厚厚一本结论和揭发材料,却不给我看结论部分,便给我戴上了“帽子”。现在重温他《总结报告》中的高论,不能不感到遗憾。


《史若平个人分析批判思想根源》
记录稿这部分只记下了不到七百字,两张稿纸多一点。我在会上的分析批判,肯定比这要多得多,否则是更难逃脱“蒙混过关”的罪名的。当然,能记下这些要点已经很不错了,而且能保存到今天,更是难能可贵。没有这份记录,靠我40年后的回忆,将是一片模糊,一笔糊涂账。有了这份记录,脉络便清晰起来。现摘录如下:

一、我是小资产阶级家庭出身,受过资产阶级教育,尽管参加过反蒋活动,对革命有过幻想,但个人主义没有得到彻底改造,在社会主义大变动时期走上了反党道路。

二、在校刊工作上,近年来出现了许多问题,作为校刊室负责人,群众对校刊有意见,而自己没有勇气来改正,反而强调党委不领导校刊,实质上是对党委不满。

三、强调个人独立思考,个人意见同党委意见不一致时,就对抗发牢骚。

四、对肃反不满。肃反审查了自己,搞清了自己的问题,反而恩将仇报,忘恩负义。

五、资产阶级新闻观点严重,运动中不向《人民日报》看齐,却向《文汇报》看齐。

记录稿中,就那么干巴巴的几条。现在想来,就是这几条,还是书记挂帅的专案组和反右积极分子们一两个月“帮助”的结果。专案组的小会不算,仅大会就开了不下十次。如果没有他们多次揭发批判,帮助我上纲上线,我连这样的水平也达不到,简直是想“蒙混过关”。当然,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还是没能“混”过去。说明我当年既顽固又愚蠢,不知道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厉害。假使当年我“聪明”一点,把群众的揭发全包下来,不够再凑几条,你要什么有什么,检查时把自己臭骂一通,把自己说成“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这样也许能过关。继而一想,这也未必。如果是那样,反右派的“伟大成果”怎么能体现出来呢!全国55万右派又从何而来呢?我命中注定在劫难逃。

以上的“自我批判”,理所当然地要激起积极分子的强烈愤慨。他们的发言,比起我的检查来,调子至少高出八度。下面引述他们的发言要点,目的是对事不对人,这八位同志和我没有任何个人恩怨,只是他们当年更迎合潮流罢了。引述时姑隐其名:

《大会批判发言》

王  ×:
史若平态度不老实,避重就轻,轻描淡写。攻击肃反,攻击党,参与《青岛日报》事件,组织鸣放稿件,全国右派(的言行)都在你身上有反应。史反党反社会主义是有事先考虑的,有策略的,他要把党孤立起来,捆起来,全面向党进攻。他充当了向党进攻的炮手。

庄××:
史的态度是采用两面派的手法,好像肃反冤枉了他。他是右派分子在山大向党进攻的最有力的一个。他操纵校刊《新山大》,任意歪曲事实,把一些反党的言论用大字标出。他和章伯钧、储安平、陆侃如都是不谋而合的。

尹 ×:
史的反党罪行是严重的,他从四面八方来向党进攻。他说因在肃反中追查他而不满,这也不符合事实,而是别有用心,要翻肃反的案。

焦××:
史的检查是将十数次的会议批评他的材料综合罗列。我们认为肃反是正确的,但史却诬蔑并丑化积极分子,说他们没有起码的常识。还说发动群众搞肃反的方式是错误的。在旧社会你有疑点,你别想过关。他还嫌(山大)搞出九个反动分子太少。 (原文如此)

王××:
史是有经验的,事事小心谨慎。但这次反党反社会主义,不是偶然的。我校校刊被右派分子利用,史是起了辅助作用的。鸣放中史说,山大从来没有民主,现在已出现了。他所向往的民主,是国民党时杀人放火的,对人民压迫的民主。你从前要求进步,但事实证明,你的要求进步另有动机,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几年的教育,你的资产阶级思想根本没有改造。

刘××:
史为什么说我们的春天来得晚了,难道说我们以前没有春天吗?这是恶毒地向党进攻。要按照你的意图办报纸,会把报纸引向何方?鸣放时校刊不是向右转了吗?史应彻底交代深刻检查。

王××:
我对史的检查不满意,他只是将十数次会议的材料总结并艺术加工了一番,只讲客观效果而不讲主观动机。束星北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为什么欣赏他的言论?为什么同情肃反被斗的人?

张××:
史的罪行是严重的。校刊在鸣放中变成了反党的工具。史认为报纸有两重性,尤其强调它的商品性,这是极端反动的。报纸是代表人民的意志,是党的思想工具,绝没有两重性,只有资本主义社会才有。史还认为新闻学属于学术问题,我认为学术是学术,反党是反党,二者不能混为一淡。
我重新摘录了1957年那份原始记录,是为了如实地反映这一历史。今天无需在这里为我自己辩护,因为历史已经为我重新做了结论,而且后面引述的1979年1月《我的补充申诉》,已根据当年反右给我的结论作了实事求是的辩护。当年—些同志对我的揭发批判,在那种宁左勿右、左比右好的年代里,从1955年到1957年,在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肃反运动、反右斗争,两年当中连续不断的政治运动中,这类批判已经司空见惯了。只有今天的年轻人读到这些史料时,也许对这类大批判的特有语言会感到陌生,甚至有新鲜感。


《我的补充申诉》

1978年9月17日,中共中央发布了《中发[1978]55号》文件,其中部分内容为对1957年错划右派进行复查。11月,山东大学还未向我们这些“老右”传达,一位友人就给我送来了一份抄件,我根据这一文件精神,向校党委写了第——份《我的思想汇报和申诉》,大约七八千字,要求对我的问题进行复查。由于事隔二十多年,当年反右的结论未给我看过,因而这份申诉书写得不够完整,针对性不足。1978年12月下旬一天下午,山东大学校部机关总支书记蔺孝美同志找我谈话,我再次提出要求复查,并要求看1957年给我定性的结论。总支书记把结论给我看了,我记下了要点,心情十分激动。我问总支书记:“反右结论不与本人见面,是否符合组织原则?”答:“不符合。结论应与本人见面,当年不给你看是不对的”我又说:“这种做法太不光明正大了,结论不给我看,随便编造都可以。可我,却因此遭受了二十多年的折磨!”这位总支书记是“文革”后上任的,同1957年山东大学的反右无关,他表示同情,但又不便多讲。我根据反右给我做的结论,于1979年1月9日交了第二份材料:《我的补充申诉》。这份申诉书又写了七八千字。为了忠于历史,兹将原文摘录如下:

前几天(1978年12月下旬),校部机关总支书记找我谈话,我很感谢今天党组织对复查我的问题的重视和关心。只有在粉碎“四人帮”、拨乱反正的今天,才有这个可能。因此,我特别对党中央表示衷心的敬意。

1957年把我定为右派,结论不同我见面,也没有让我签字。我认为,这对一个人的政治生命是不负责任的。这次组织上让我看了结论,根据这样的结论把我定为右派,开除公职,留校察看,工资从18级降为23级,我是口不服,心更不服的。结论中,有些属于我的问题,有些同事实有很大出入,有些我至今有不同看法,还有些正确的观点竟然也成了右派“罪名”!
这里补充申诉如下:

一、“结论”第三部分“平日表现”中,承认我“自参加工作以来,表现一贯积极。”既然“一贯积极”,当然就不存在“反党”问题。可是,结论笔锋一转,又给我罗列了几条“罪名”,而且这几条是1953年以后的。这就是说,我在1953年,就有“反党言行”了,我这个“表现一贯积极”,不成了“一贯反党积极”了吗?这种自相矛盾的结论,实在令人惊异。
1953年,我还不是校刊室的负责人,只是一名编辑。“结论”中说“校刊登载了同学申诉他们在班里受到压制的长信”。来信是经校刊室主任和学校领导审查同意发表的。后来,校刊又奉命写了一篇《我们的检讨》,也是领导授意和同意发表的。给我加的“罪名”是:“用校刊编辑来领导开展批评,实际反对党和行政关于稿件处理的一些规定。”这种说法,简直是说我在1953年就企图“篡党夺权”!首先,我根本不知道《党和行政关于稿件处理的规定》,又何来反对这一规定?其次,校刊所有稿件都由校刊室主任及校党政领导两级审查,我作为一名普通编辑,就能“领导开展批评”了吗?1950年发布的《中共中央关于在报纸上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的决定》明确提出,批评稿件只要符合事实,不一定经过被批评单位同意,就可发表。最近《人民日报》又重申了这一原则。退一步说,学校的规定没有发给校刊室,而且这类规定如同中共精神有抵触,校刊贯彻了中央的决定,有何过错?

(二)1953年底,毛主席发出了“身体好,学习好,工作好”的号召。1954年春,当时校刊收到不少来信,反映党团活动过多,影响学生学习和体育活动。校刊处理来信,当然要同有关部门联系解决。这也威了我“攻击党团活动”,“攻击团委会”的“罪名”。毛主席提出的“三好”,就是德智体全面发展。在当时,把身体放在首位,就是因为学生健康有下降趋势。校刊处理来信只是反映学生要求,而且这一要求又是符合毛主席“三好”指示精神的。这种是非不分的罪名,我是不能接受的。

(三)1955年,肃反运动开始时,我担任学习小组长。后来说我“右倾”,不让我当了。“结论”说我因而“对党不满”。有的人还说我“怀恨在心”。这有很大出入。我对小组长并不感兴趣,我一不是党员,二不搞专案,三不了解情况,我凭什么要某人交代什么问题,这个组长不好当,我也不想当。不让当,我正求之不得,不是“怀恨在心”,而是“正中下怀”,我正好多搞点业务。当个组长,开会要记录,会后要汇报,还要开组长会。
从1953年到1955年,“结论”编制者花了一番心血,每一年给我编造了一条“罪名”,其目的,是要说明我“反党”并非从1957年开始,而是由来已久。报纸上开展批评有中央决定为依据,“三好”是毛主席的号召,校刊贯彻这些精神何罪之有?有些人口口声声“党的领导,群众路线”,实际上是各取所需。不贯彻中央决定,不提中央决定,而另搞一套自己的“规定”;不愿倾听群众的意见和呼声,压制任何不同意见,运动一来,自己成了“一贯正确”,却把任何意见说成“反党”,以扩大其“战果”。有这类思想的人来领导政治运动,能不“扩大化”吗?至于说我因撤“小组长”而“对党不满”。只有“官迷”才会编出这类笑话。(未完待续)

史若平(遗作),《往事微痕》第94期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

明鏡新聞 - 歷史

明鏡雜誌 - 歷史

明鏡博客 - 歷史

明鏡出版 - 歷史/傳記

明鏡書店 - 歷史/傳記

明鏡書店 - 新史記雜誌社

明鏡電子書 - 歷史/傳記

明鏡雜誌 - 新史記

明鏡雜誌 - 名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