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25日 星期六

回忆“文革”中到中南局告状

  又一波浪潮来了,街头流传陶铸的一个讲话,主要精神是工作队(组)整群众的黑材料要一律销毁,不许隐瞒、转移和私藏,有违犯者要开除党籍。于是工安公司野战兵团开始抄相关的公司办公室,还搞过一次抄家。我忘记了是谁告诉我说,公司搞过专案的戎宝福家里藏有黑材料,于是我带着十多个人抄了戎宝福的家,我在“文革”中就抄过这一次家。我不认识戎宝福,去他家里一看,原来戎宝福是一个瘦瘦的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知识分子。戎宝福很配合,我们也很文明,但也少不了翻箱倒柜,只是没乱扔东西。我们把翻出来的东西静静地看了一遍,再放回原处,什么也没抄到,当然什么也没带走。

  后来别的地方说抄出了不少黑材料,且涉及到几个具体人(详情记不得了)。于是我们决定去广州向中共中央中南局反映情况,并要求开除这几个当事人的党籍。征得当权派同意(否则财务不会给报销差旅费,那时坐火车不要钱,但吃住是要钱的),我带了上十个人去广州。

  1967年1月4号到了广州,早上4点一下火车,第一次领略到了南国风光,果真大开眼界,到处是一片绿色。在武汉上火车时还是一片茫茫大雪,又是棉衣又是毛衣,外加雨衣,一到广州,穿一件毛衣足矣。我们到事先联系好的中南冶金设计院招待所住下,因为这个设计院和一冶是一个系统的,住宿费每人一天四毛钱,买餐票进餐,估计一天六毛钱。招待所离毛主席主办的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很近。第二天下午一觉醒来,穿着单衣单裤上街,那叫一个神清气爽,真像到了另一个世界。

  接下来几天几经打听,知道武汉学生三司红卫兵在羊城极有势力,中南局的领导都被他们控制着。三司学生看在武汉同乡造反派的面子上,答应给我们引见中南局领导,并告诉我们,代理第一书记陈郁病了,见不了,第二书记吴芝圃不在广州,只有见第三书记金明。我想,管他是第几书记,只要见上就算不虚此行,回去有个交代就成,三司学生和我们约好过两天安排接见。

  第三天中午刚吃完饭,三司同学叫来一辆军牌的吉普车,让我们去四个人,他们不去人,由司机保证接送。我和张治能、华永新等四人上了车,上车后发觉后面还跟了一辆车。一出大院,两台车在广州市区东转西转,大约转了一个多小时,神神秘秘的。于是问司机为何兜圈子,回答说怕有人跟踪。三点钟过了才一溜烟开出城外,去哪里,我们没问司机也没说。直到五点多钟才见前面一片小丘陵,满目翠绿,迎面一“从化温泉区”的大牌匾。沿洁净的水泥路上行,远见一彩虹型跨溪桥,桥边一亭上书“滴翠亭”,系郭沫若手书,再看门匾上“流溪温泉”四字,似朱德或董必武手书。过桥见一栋两层精舍,为流溪宾馆,我想起来了,此处系当时常见诸报端的亚非作家协会的办公地。我的第一感觉是当权派真会找地方,真会享福,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的风景,这么好的建筑群,四处假山园林,人工小溪,花红柳绿,楼台亭榭,真个是人间仙景。

  进得宾馆,一人发一条新毛巾一块香皂,由个个英姿飒爽、穿军大衣的十八九岁的女军人分别带至四间客房,不是睡觉是去室内洗温泉澡,然后用餐,等首长接见。洗完澡,小军人带我们去用餐,估计是首长的小餐厅,因为桌椅不多,显得十分宽敞,且窗明几净。二位女兵招呼用餐,四人坐一小圆桌,上置六盘菜,分量均不多,一高脚圆盘盛满米饭,一人一套碗筷,四双公筷,高脚大杯盛的冷开水一人一杯。不知此水是喝的还是漱口的,我们正口渴,端起就喝,也无人制止。六个菜一个也叫不上名字,好像都是素菜,没有吃肉的感觉,但十分可口。尤其是那饭,味道简直好极了,我第一次吃这种米,不知其名,不要菜吃三碗不成问题,可惜一人只有一小碗。菜没吃到一半饭没有了,于是请女兵帮忙再添一盘饭,回答说没有了。问什么意思?答饭菜是配套的,这是四人餐,要加饭就须再上六盘菜。张治能说可以,那就再上一份。女兵说,再上那就要由你们自己付费了。我问多少钱,女兵很随意地说60元。我一听,天哪,我两个多月的工资。其他几个人也听清楚了,四个人不约而同放下饭碗,夹着尾巴悻悻地逃也似地离席而去。

  如果说这个才叫生活,那我们平常人过的日子叫什么?反过来说,如果我们平常过的日子才叫生活,这里的日子又叫什么?眼下还是在“文革”期间,是当权派受苦、被人民逼得恨不得抹脖子上吊的日子,尚且如此奢侈,那平时呢,鬼知道。这样的日子任谁也不愿放弃,包括你和我,为了不失去或者夺回曾经拥有的天堂,把你整得死去活来,跟你拼个鱼死网破也在所不惜,也就不足为奇了。

  好容易等到12点,首长到了,在小会议室接见我们。金明,50岁左右的样子,穿着黄呢军衣和草绿军大衣,瘦瘦的,好像说的江西话,但我们能听懂。金明首先要我们汇报来意,他很耐心地听我一个人讲了大半个小时,不时插话,最后问我们具体是什么要求,看他能做什么。我说要求按陶铸同志的讲话精神,开除那几个私藏、转移黑材料的相关人员的党籍。金明说开除党籍要遵守一定的组织程序,要履行相关的手续,而且要从支部办起。我说你可以下指示嘛,他说那好,我给你们写一封信给张体学同志(湖北省长——老高注),让他来责成你们单位落实。于是女兵拿来一本信纸,金明抽出他身上的大笔杆黑色钢笔,用蚕豆般大小的繁体字写道:“体学同志:一冶工业安装公司的同志来反映他们单位私藏黑材料的事,请你按有关规定了解后督促处理一下。金明”。最后署上时间。写完让我们看了,还认真地问:“这样行不行?”我们不知道行不行,但也说不出为何不行,只好说可以可以。金明说:“那好,没有别的事你们就先去休息。”说完站起来和我们一一握手,算是送客了。我们正准备走,女兵示意我们等一下,然后她把金明送出小会议的侧门,才回过头来问我们去不去休息一下,我们说不用。女兵说:“那好,你们坐一下,我去叫司机。”其实是要我们多坐一会儿,让金明走远了,这才让我们离开。看来“让领导先走”不但早已有之,而且应该是一种规矩,即使文革也难以从根本上触动这种上尊下卑的规矩。

  回到住地,我一琢磨,坏了,这一趟算是白来了。大家说:不是拿到金明的批示了吗?我说活见鬼,这张批示跟一张白纸没多大区别。大家问为什么,我说:第一,我们到哪里去找张体学?第二,就算找到了他,他认不认这张纸?第三,如果他认也同意去办,那我们直接找张体学不就行了,还找什么金明?第四,如果张体学再照这样写一张给宋侃夫(武汉市委第一书记),然后宋侃夫再写一张给徐扬,这样转来转去,捆起来跟绑起来都是一回事。这些当官的,整死人不偿命,哄死人更不偿命。事已至此,我们打道回府也不为过。况且也不吃亏,按规定出差是有补助的,外省一天六角钱,住宿费照报,六角钱正好是我们在这里一天的伙食费,等于这上十天吃的是公家免费饭,而且我们也不用自责,也不算有私心,因为它名正言顺,因为它符合规定。

  回到武汉,此桩公案也就不了了之。万幸,真要开除了那几个人的党籍,如今怕是又多一宗罪,又多树几个敌。

《雪地足迹:一个文革死刑犯的人生记忆》,徐正全著,中华文化传播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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