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9日 星期四

中共从五四教育遗产中选择了什么?(上)

——对延安教育方针及其实践的考察


  延安时期是中国共产党在民主革命阶段教育方针及理念基本形成的时期,本文所称的“延安教育”特指抗战阶段中共在以延安为中心的抗日革命根据地内所推行的教育方针及其实践。延安时期产生的有关教育的一系列概念和措施,在一定的程度上决定了新中国教育的性质和面貌,并由此影响了几代人的思维、知识结构和行为方式。

  然而,延安教育又是在五四教育的大背景、大环境下产生的,同样受到五四教育多方面的影响。对于这方面的情况,以往论者较少关注。本文试图探讨以下几个关键问题:中共从五四教育遗产中选择了什么?延安时期革命意识形态在选择五四遗产中起了什么样的作用?延安创造的新教育的性质是什么?延安教育有哪些价值和局限?


  一、延安时期中共对五四教育遗产的态度

  1937年国共合作实现,中国共产党成为合法政党,并陆续开辟了几大块比较固定的战略根据地。在新的形势下,党在陕甘宁边区和其他根据地开始大规模兴办教育,因而立即面临着对过往教育方针的调整问题。

  从阶级论的角度出发,中国共产党在抗战前的一个比较长的历史时期内,对五四教育遗产持批判和否定的态度。三十年代初,中共早期教育理论家杨贤江、钱亦石首次运用马克思主义分析教育的性质和作用,他们认为:教育属上层建筑,在阶级社会,“教育权跟着所有权走”,“教育成为支配阶级的工具”,从而主张无产阶级必须夺回教育的领导权,让教育成为“被支配阶级”进行阶级斗争的工具。[1] 基于这种认识,左翼理论家不仅认定五四后占主导地位的新教育是亲帝国主义的资产阶级的教育,甚至把平民教育、生活教育、职业教育也一概视为是资产阶级改良主义教育主张,一并加以否定。

  在排拒了五四新教育后,中共从苏俄接受和引进了马克思主义的教育思想及其制度。在1927-1937的十年间,党在江西中央苏区和其他苏区,参照苏俄经验,相继建立起苏区的共产主义教育制度,其基本方针是教育为革命战争服务,教育面对工农劳苦大众,教育与劳动相结合。为了落实这个教育方针,中央苏区在1933年成立了教育人民委员部,由瞿秋白、徐特立分任正、副部长,各基层政权机构也都设立了主管教育的机构,尽管处于紧张的战争环境下,中央苏区和其他苏区还是开始了大规模的共产主义教育的实验活动。

  瑞金时代所兴办的教育是和五四教育性质完全不同的另一类教育。党从现实政治斗争和革命动员的需要出发,首次在中国将教育分成三种类型:第一类为提高干部政治和军事、业务素质的干部教育系统;第二类为培养青少年而建立的传授政治和文化知识的普通学校教育系统;第三类为针对广大劳苦群众而开展政治动员和扫除文盲的社会教育系统。在1931年11月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成立后,这三类教育都得到长足的发展。在干部教育系统,建立了马克思共产主义学校,国立沈泽民苏维埃大学,郝西诗红军大学(郝西诗为苏联驻广州副领事,因被指控参加了广州暴动而被国民党政府杀害),以及其他各类军政干部学校和训练班;在普通教育系统,有列宁高级师范学校和各县、区、乡、村近万个列宁小学;在社会教育系统,从中央到苏区各省、县、区、乡都建立了扫除文盲的组织机构,在中央一级成立“消灭文盲协会临时中央干事总会”,各县、区、乡则普遍建立“消灭文盲协会”,在农村中广泛开办了夜校,半日学校和识字班。

  瑞金时代中央苏区和其他苏区的教育完全体现了共产党的阶级论教育观的基本特色。党和苏维埃政权首先将教育定性为进行阶级斗争和政治动员的手段,坚决拒绝五四后兴起的“教育独立”的思想,同时也否定学校作为传授知识单位而单独存在的观点。党主张学校不是简单传授知识的读书机关,而要成为党和苏维埃政权的宣传者,[2]“教育工作应该为战争与进行广泛的马克思共产主义的教育服务的观点出发,教育为着战争……用教育工作帮助战争的动员”,为此,党和苏维埃政权要求一切教材要带政治鼓动性,[3]以此“去提高广大工人与劳动群众的阶级觉悟”。[4] 在教育对象方面,也摒弃了五四教育的全民性的内容,强调教育主要面对广大的劳苦大众,规定实行工农阶级教育优先的政策,地富子弟虽可进入小学学习,但严格禁止厂主、地主、富农子弟升入初中。[5] 从阶级论教育观出发,各级苏维埃政权对教师也有特别的政治要求,禁止农村中原有的私塾先生从事教书工作,[6] 乃是因为“学究学生”无法在新形势下扮演政治宣传者和鼓动者的角色。

  瑞金时代教育方针及其实践的最显著特色是它的阶级性和群众性,这为延安教育打下了底色。在整个苏区的教育工作中,无论是干部教育,还是学校教育和社会教育,无处不渗透着强烈的政治色彩。1933年6月,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教育人民委员部颁发《识字班工作》训令,动员广泛展开苏区扫盲工作,湘赣省苏维埃政府文化部随即拟定统一生字,要求在3个月迅速推行突击扫盲任务。在所颁布的3级生字表中,兼顾了政治教育与生活实用原则:第一级生词共27句,均为日常生活和劳动用语;第二级生词30句,计有政治词汇19句,第三级生词29句,政治词汇达到14句,在总数86句生词中,政治宣传词语竟有33句,[7] 占总语汇比重的约40%。中共重视群众教育获得了很大的成果,据毛泽东在1934年1月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第二次代表大会所作报告称,在中央苏区内的江西、福建、粤赣三省中共有补习夜校6462所,学生94517人,有识字组32388组,组员15万3千余人,妇女中的文盲数目得到减少,参加兴国县夜校学习的妇女占了总学习人数的69%,而兴国县识字组的妇女比例高达60%。[8]

  十分明显,若从大的背景观察,瑞金时代所推行的教育方针与实践是与五四教育的总体精神存在着明显的差异的,但是若仔细辨别,在瑞金时代党的教育理念与实践的背后,仍然潜藏着一条与五四教育沟通的渠道。在中央苏区的社会教育系统,许多措施与五四后兴起的平民教育、职业教育思潮并无根本矛盾。

  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后,党在瑞金时代教育经验的基础上,根据新需要对原有的教育方针进行了修改补充,逐步形成了新的教育方针,这就是:教育为抗日战争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

  从字面表述上看,延安时期教育方针与瑞金时代并无大的区别,党仍然强调教育的政治鼓动功能,和教育为生产劳动服务的功能,但是,这个口号在实际贯彻中已出现了相当的弹性,显示了中共教育方针已发生了若干重要的变化。

  延安时期各抗日根据地教育的内容有了新的扩大,在坚持阶级论教育观的同时,国防教育、爱国主义教育的比重大幅度增加,由此与国内主流教育的思潮发生了联系。

  在教育对象方面,虽然继续强调教育为工农大众服务,但已宣布地主、富农子弟也可入学的新政策。

  对于教师的政治思想和阶级成份的要求也出现了松动。陕甘宁边区政府宣布只要拥护中共政策,私塾先生仍可继续教学,各根据地也不像瑞金时代那样,强令关闭一切私塾、旧学,而是允许予以保留。

  上述这些变化显示了抗战时期中共对五四教育遗产采取了新的态度。延安教育虽然继承了瑞金时代的传统,继续坚持“教育随所有权走”的马克思主义教育观,但对五四教育遗产中的平民教育,劳动教育和职业教育的思潮采取了欢迎和接纳的态度,换言之,到了延安时期,党对五四教育遗产终于有了明确的选择。

  抗战阶段,各抗日根据地所面临的环境对选择五四教育遗产有重要影响。中共摒弃五四教育中的精英主义内容,除了有其意识形态的考虑外,还因陕甘宁边区和其他根据地基本不具备创办正规教育的条件。据边区主席林伯渠1939年1月的报告,在1936年以前边区150万人口中识字人数仅占全体人员1%,某些县,如华池县,识字率仅占两百分之一。全边区只有120个小学。中学生屈指可数,社会教育则绝无仅有。[9] 除此之外,边区物质条件极其落后,严重缺乏师资,也给发展边区教育事业带来极大的困难。经过几年的文教建设,边区教育有了较大的进步。1937年建立了鲁迅师范,1938年又建立了边区师范,至1941年全边区共有中等师范7所,小学也发展到1941年的1341所,共有43625名学生,边区还兴办了5843个识字组,吸收39983人扫盲,使文盲比率下降至总人口的93-95%。[10] 尽管边区教育已有进步,但总体落后的状况并没有得到根本的改变,如此情况根本不允许陕甘宁边区和各根据地脱离现实去和国统区的正规教育接轨,只能转而寻求在现有基础上对教育状况进行逐步的改善。正是基于这种现实,五四教育中的平民教育、劳动教育的价值和意义才显现了出来,那个时候在人们的眼中,这类教育思潮虽有缺点,但略加改造和转换,还是可以为边区教育服务的。

  中共从边区文化落后,文盲众多,师资力量缺乏的实际出发,全面否定国统区占主导地位的新教育,却又欢迎、接纳平民教育、职业教育的思潮,是与其一贯的阶级论教育观相符合的。由此,党在延安阶段的教育就保持了意识形态的一贯性和连续性,尽管大的环境已改变,阶级论的教育观的实质却未发生真正的变化。(未完待续)

  注释:

  [1]杨贤江:《新教育大纲》,《杨贤江教育文集》(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1982),页418-420.

  [2]《湘赣省苏维埃政府训令抚字第十九号》(1933年1月26日于永新城),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老解放区教育资料》(一)(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1981),页95.

  [3][4][5][6]《鄂赣省工农兵苏维埃第一次代表大会文化问题决议案》(1931年9月23日),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老解放区教育资料》(一),页103、101.

  [7]《湘赣省苏文化部关于识字运动的又一指示》,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老解放区教育资料》(一),页278-279.

  [8]毛泽东:《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执行委员会与人民委员会对第二次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的报告》,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老解放区教育资料》(一),页18-19.

  [9]林伯渠:《陕甘宁边区政府对边区第一届参议会的工作报告》(1939年1月),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老解放区教育资料》(二),上(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1986),页4.

  [10]林伯渠:《陕甘宁边区政府对边区第二届参议会的工作报告》(1941年11月),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老解放区教育资料》(二),上,页19.

  高华,摘自《在历史的风陵渡口》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

明鏡新聞 - 歷史

明鏡雜誌 - 歷史

明鏡博客 - 歷史

明鏡出版 - 歷史/傳記

明鏡書店 - 歷史/傳記

明鏡書店 - 新史記雜誌社

明鏡電子書 - 歷史/傳記

明鏡雜誌 - 新史記

明鏡雜誌 - 名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