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24日 星期二

林希翎的悲剧究竟是什么?


《明鏡月刊》张方晦



2007年7月下旬某日,我家电话铃响。
陌生的女声。“请问,是张方晦先生吗?”
我答:“我是。”
“你好,张先生。”对方说:“我是林希翎。知道我吗?”

大名鼎鼎的林希翎,是“反右运动”初期被打成“右派份子”的北京女大学生,当时作为“反面典型”被大事宣传而名噪一时。几十年后,她是当局指定“不予改正”的几名右派份子之一,又是特例。
我很意外。我笑笑说:“怎么会不知道你!”又说:“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中国知识分子没有不知道你的。你怎么会打电话给我?”
她说:“听著。我从法国来美国开会。纪念‘反右’的。好多团体邀请我演讲。我现在在华盛顿朋友家里。我读了你送给他的大作长篇小说《这五十年》,很感动,很佩服。你写得太深刻了。我想跟你见见面。”
我思忖片刻。“好啊。怎么见?”
“过几天我会去纽约。我到纽约后再给你电话。”

“你来这里见我吧”

几天后,她来电话:“我住在宣树铮先生家。知道他吗?”
我说知道,但不相识。
“没关系的。你来这里见我吧。”

当晚,我给宣先生打电话。他时任纽约大型文艺月刊《彼岸》总编,是纽约华文界名人。宣先生很热情。令人宽慰的是:他知道我,这省却了自我介绍的口舌。他欢迎我去他家,并详告住址及公交路线,还代林希翎与我商定了时间:8月4日上午11点钟。
我蛰居年久,路径不熟,由妻子导引伴同。从地处Brooklyn区西南端Bay Ridge的我家,到Queens区东北隅Flushing的宣府,我俩在地铁中花去95分钟,再转乘巴士,于10点50分到达公寓大楼门厅。等到11点差两分,上楼按铃。

宣夫人开门,宣先生迎出。这是一套三卧室单元。进入客厅,分宾主坐定。我早些时候知悉,宣先生原任苏州大学中文系主任,移民来美多年。
宣先生的女公子奉上茶水。刚会走路的宣家小孙儿摇摇晃晃绕桌而行。小小的人儿会用遥控器开启电视,开开关关,向我们示范。
但是,不见林希翎。
“林希翎女士呢?”我问。
宣先生尴尬地一笑,语音低了下去。“她……好像……还没起床……一直没有动静……”宣夫人见我面有惊讶之色,就试探地对丈夫说,“是不是……去叫一下?”
宣先生似未反对。她就走去一个紧闭着的门前,轻敲几下,轻声唤道:“林……林……你的客人到了。”
我没有听清楚她如何称呼林希翎。我也没有听到房间里面有无回答。

我与妻子跟宣先生交谈。他非常诚恳,非常坦率。他说,《彼岸》杂志目前生存困难。由于销路不好,财务就紧;发不出稿费,约稿便难。我说,这是当今报纸和期刊普遍面临的窘境。我读过几期《彼岸》,觉得主办人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做到了内容丰富,雅俗共赏,印刷精美,图文并茂。我妻则询及家庭、工作诸多方面,宣先生一一据实以答。接着我也三言两语概述自己在国内以及来美后的经历。我的心情好了起来。与宣先生初次见面,彼此就推诚倾谈,真有说不出的亲切和舒畅。宣先生约我写稿,并直截了当地说,“我们发不出稿费。也就是说,为《彼岸》写稿是义务劳动……”我说,“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当然也要吃饭,但如今不能指望靠写文章吃饭。我一定写。”

一个大大的卷宗

约摸20来分钟之后,林希翎卧室门开。林希翎昂首高视,面无表情,慢步走进客厅。首先进入我眼帘的是她的大头大脸,以及矮胖的身躯。她身穿一件只能用“巴黎时装”名之的色彩斑斓的宽松大花长袖衬衫,差不多覆盖了整个身体。她虽然中气稍显不足,但容颜还算滋润。见我们都站立起来,她一摆手,“坐,坐。”
她并未端详我这个她特地召来相见的素昧平生的访客。她好像没有观察和琢磨别人的兴趣和习惯。她先介绍主人:“宣树铮先生是当年北大最年幼的右派份子,戴帽子时只有18岁……”宣先生笑笑,有一种受到褒扬的不好意思。于是我们自报年龄:林希翎72岁,宣先生67岁,我65岁。我开始称她林大姐。

我问她对美国的印象。她说,她喜欢美国,感到这里基础好,气氛好,华人社团好,主要是可以“干点事”。而法国,则非用武之地。我问为什么她会作如是想,她便说,她这辈子到处受到打压;中共打压她,台湾国民党和民进党都打压她,法国也打压她。“……台湾不准出版我的书。在法国,大家都很冷漠,简直没有说得上话的人……而在美国,我到处受到欢迎……”我想,她之“受欢迎”,恐怕是处在“反右运动50周年”的特定时刻、处在大会贵宾的特定位置。纪念活动过去之后呢?但是,她似乎深信不疑,她有经久不衰的形象魅力和持续不断的名牌效应;在美国,她会重新成为一颗具有强大号召力的政治明星:“我不想回法国去。我要留在美国。在这里,我可以有所作为。”我瞧著这位讲话略显气促的老太太,不禁觉得一个人陷于莫大盲目性的可悲。

过了一会,她转身回到卧室,拿来一个大大的卷宗,打开并递给我看。里面杂乱无章地夹着大量发黄的剪报,杂志的散页以及锌版印刷的照片。她指着一幅自己穿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军装、戴着军帽(她16岁入伍当兵)、蓄着两条辫子的半身像,“你看,那时我多神气!多可爱!是吧?”她还相当自豪地告诉我们,她的初恋对象,“是胡耀邦的秘书!”——不消说,这段罗曼史未有理想结果。接着,她又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们,她当年被戴右派帽子后不久,又以“反革命罪”被判刑;某年,毛泽东念及她,下令把她立即释放。“是毛泽东亲自下的命令!”而,后来,她申请去香港与早年赴台湾的老父团聚受阻,“是胡耀邦亲自下令批准我出境的!”而,后来,(还未正式接班的)胡锦涛以国家副主席身份访问法国时,“他跟我握了手,说了话,祝福我生活得更好!”谈起这些,她脸上充满荣耀之色,竭力使我们明白她是历任最高领袖一直萦绕于怀的非凡人物。随后,她找出许多著名人物所写的歌颂她的文章,我接过来一一细阅。在那些人的笔下,她简直已是一位堪与圣女贞德、修女特蕾莎、缅甸民众领袖翁山素姬诸人并驾齐驱的伟大女性,集正义、激情、英勇、悲壮于一身;奋斗不懈,在苦难中升华,臻达了至高无上的境界……

“你交给我”“你不相信我?”

林希翎谈到了拙作,我即取出带来赠她的一部《这五十年》上、中、下三册,当场题了字。她说了不少溢美之辞,同时以不经意的语气问及我的家庭情况。我回答说,我家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住房局促,仅两个卧室,有一个20多岁读大学的儿子……于是,这方面的话题戛然而止。从言谈中我获知,宣先生与她亦非多年故旧,并无深交夙谊。而我懂得,美国人以及久居美国的人,连家中电话号码都不轻易示人,一般接待外客都在办公室或饭店。如今宣先生接纳林希翎下榻于其私宅,是何等难能可贵的亲切慷慨之举。说话间,我去厕所,林希翎起身要打电话,电话在厨房内,此时宣夫人正抱着孙子在厨房。林希翎走到厨房门口像座山似地站定,朗声说道:“对不起!”宣夫人即刻携孙知趣退出。

回到客厅后,林希翎表示,张先生的大作可以去台湾或香港地区谋求再版,还可以设法拍成电视剧和电影,一定引起热烈反响。我说,此事谈何容易,现在的阅读影视市场已经相当娱乐化,这个想法不合时宜了。她反驳说,“谁说的!你没有路子!这样,你交给我,我替你进行。”我说:“谢谢。我想,不必麻烦你了……”她说,“不管怎样,谋事在人。你写个委托书,委托我帮你办理一切出版、影视等事。”我连连说,“不必了,不必了。”她说,“你不相信我?”我说,“哪里!我怎么能不相信你?”实际上我明白这完全是一个空头承诺。至于承诺背后是否另有意图,我当时倒是没有多想。她说,“那好。那你现在就写。”我说,“容我回去考虑一下再说。好不好?”

12点50分左右,我与妻子起立告辞。宣先生定于8月20日去中国大陆参加一项文化交流活动,要去旅行社取机票。(我明白,宣先生启程之后林希翎的下一站住处尚未落实。)林希翎则说要外出会晤一个侄辈亲戚。于是辞别宣夫人走到街上。林希翎逡巡不前,忽说忘拿手机和电话号码本子,宣先生返身上楼帮她去拿。她瞧着我们夫妇迟疑地说:“那么,这样……我请你们吃饭吧?”我妻即刻谢辞,但未回邀她共进午餐。公共汽车到站,我俩与她在互道“多保重!再联系!”声中挥手作别。
此后,林希翎与我再无任何联系。

五光十色的肥皂泡

据悉,她在纽约辗转飘泊勾留累月,实施着她的“留在美国”的计划。但是,一个没有强大靠山、不仅囊中窘涩且又年迈多病的妇人,凭借什么在纽约孤身硬撑,究竟能撑多久,她显然没有想过。直到见报,她病危并付不出医院开支,被有关单位送回法国。2009年9月下旬,骤获她逝世于巴黎某医院的消息。

林希翎已经离开人世。旁人的毁誉已经无损无益于她。但是,也没有任何道德上的禁忌阻止人们对这个50年来名扬四海的人物作一番客观的探究。
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从面对面的直观直感得出的结论是:那个卷宗。——整个卷宗里面的全部东西,就是林希翎这个人的全部。但那个卷宗只不过是一个大大的五光十色的肥皂泡而已。因为内中白纸黑字,绝大部份是不实之词;从五十年前当局迫害打击她时所罗织的罪状,到历年来国内外无数人对她的赞美,没有多少内容与她这个人的客观真实相符。那些不实之词为她构筑了一个虚幻的空中楼阁,她就始终通过云霓彩虹的辉映,认识、定位、欣赏着自己。
从将近两小时的谈话中我确信,她活到古稀之年时的知识构成,好像未曾超越被戴右派帽子时的局限:20多岁的、大学在校学生的程度。在其后的漫长岁月里,她可能没有机会、更可能没有意愿好好用功看书自学。不难察觉,她缺乏历史政治的基本常识。例如,她对国民党和台湾政治的看法,就仅止于五十年代一名解放军士兵所得的宣传灌输。我努力试图从她的谈吐、举止、神情中撷取思想、修养与品性的光彩,但是我一无所获。我有理由相信,她的所谓“做事”、“干事业”、“有所作为”,很难跟不断哄闹事件制造新闻区分清楚。因为我辨析不出她的理念信仰的核心以及明确的追求目标。如果说她的最终理想是中国结束专制政体、实现真正的民主自由,那是笑话奇谈。因为那个政体中最高领袖的无上威严与无比权势,正是她津津乐道的毕生荣光的来源。

我想,如果林希翎是一个普通的正常妇女,她的境遇一定会好得多。但是,由于阴错阳差,以及“追星族”之类的胡乱哄捧,她竟成为一个国际名人,这使她自大、傲慢了到不通情理的地步;加上她的不识人、不懂事;只有机警而没有智慧,只有虚荣而没有自尊,只有计谋而缺乏诚意,归结为出言和举措的连串失当,把很多跟她接触过、极有可能帮她一大把的人推得远远的,最后甚至成为仇敌。这,使她的整个后半生一直跟寻常之辈皆能享有的人生之乐彻底绝缘,孤苦伶仃地在这个她从来没有了解过的世界上过完她困顿的一生。
但是,不管怎样,林希翎,我和我妻,愿你安息。
(2010年2月9日。纽约。)(《明镜月刊》)




左起:宣树铮、林希翎、张方晦。(张方晦提供)


1 則留言:

  1. 作古了,她有GOD的庇護,地球常人無法理解其作為地球人類的特殊使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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