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10日 星期二

朱永嘉:毛泽东为曹操翻案的历史细节


(一)五九年为曹操翻案的由来

一九五九年在全国范围开展了一场关于曹操评价的大讨论,那年的一月二十五日《光明日报》的副刊《文学遗产》发表郭沫若《谈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公开提出为曹操翻案,二月十九日,当时北京大学历史系主任翦伯赞在《光明日报》《史学》副刊上发表《应该替曹操恢复名誉——从赤壁之战说到曹操》。三月十六日,郭沫若发表了《再谈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郭沫若所以借蔡文姬归汉作为曹操翻案的文章,亦有借此为他自己在抗战开始时,自日本归国说事的意思。三月二十三日,郭沫若再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替曹操翻案》一文,干脆直接提出为曹操翻案的问题。一石激起千层浪,那时对曹操的历史评价立即成为历史研究和人们关注的热点。

三月三十一日,我的老师谭其骧先生在上海《文汇报》发表了《论曹操》一文,批驳郭沫若的观点,认为对曹操不存在翻案的问题,而且根据史实对郭文逐条加以批驳,接着在七月三日写成《蔡文姬的生平及其作品》一文,七月十日发表于《文汇报》。谭其骧这二篇文章都是针对郭沫若的文章,谭其骧的结论是:“曹操是一个有优点,有缺点,功劳很大,罪孽也不小的历史人物。从全面看问题,总的评价应该是功过于罪,但我们不能,也用不着因为他有功而讳言其罪,过去的许多人并没有把他说成是罪过于功,所以案子基本上无需翻。若一定要把犯过的罪也翻过来,说是并无其事,或虽有其事,但算不得罪,那恐怕是翻不过来的,因为那是历史事实。”

谭其骧这些话说得还比较尖锐,但也还客观。回过头来说,是不是罪,那取决于评论者当时的价值取向。譬如镇压黄巾起义,究竟算不算罪,在古人看来,特别是从古代官方看来不是罪,从农民革命的视角讲当然是罪。屠城的问题,当然不好,但古代胜利者往往习以为常的问题,从今天来看,那就是反人类罪。所以评论历史,还得有一点历史主义的眼光,离不开人物当时所处的环境,及其所受的传统观念的影响。对历史所起的影响,是进步还是倒退,不能拿今天国外那些观念去一刀切,那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关于曹操的评价,在当时引起广泛的社会影响,一九五九年上半年,全国的报刊发表的论文和报道便多达一百四十余篇以上,我自己在五九年《复旦学报》第六期上,发表了题为《论曹操抑止豪强及其法家思想》的文章,没有说翻案不翻案的问题,只是直接论述那时曹操的指导思想及其政策趋向,现在看来,亦还站得住,没有大的问题。后来人民出版社为曹操讨论还编了专门的论文集。为什么郭沫若与翦伯赞他们会在这个时候忽然心血来潮地提出为曹操翻案的问题呢?

要为曹操翻案是毛泽东提出来的。毛一生始终对曹操推崇备至,他年轻读书时,在《讲堂录》中便称:“天下无所谓才,有能雄时者,无对手也。以言对手,则孟德、仲谋、诸葛而已。”也就是曹操、孙权、诸葛亮三人才称得上对手,刘备还排不上号呢?煮酒论英雄,本是曹操与刘备。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又多次赞扬过曹操。一九五二年,视察河南安阳时,他赞扬曹操在许昌的屯田。一九五四年,毛泽东在北戴河游泳时,为身边的工作人员背诵曹操的《观沧海》一诗: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这是一首非常宏伟借表沧海之宏景以叙志的诗,毛借曹操这首诗,对身边的工作人员讲曹操是一个了不起的政治家、军事家,也是一个了不起的诗人。他在读书笔记中还说:“曹操统一中国北方,创立魏国,他改革了东汉的许多恶政,抑制豪强,发展生产,实行屯田制,还督促开荒,推行法治,提倡节俭,使遭受大破坏的社会开始稳定、恢复发展,这些难道不该肯定?难道不是了不起?说曹操是白脸奸臣,书上那么写,戏里这么演,老百姓怎么说,那是封建正统观念制造的冤案。还有那些反动士族,他们是封建文化的垄断者,他们写东西就是维护封建正统。这个案要翻。”毛泽东这样评价曹操应该说还是客观的,给曹操脸上抹黑,戏台上给他上白脸变奸臣应该说是宋元以后的事,为什么?与各个时代环境有关,与正统观念有关。这件事暂且搁下,从毛这一段话,可以看到一九五四年夏天,毛在北戴河时,就已提出要为曹操翻案的问题,就在那个时候,他写了《北戴河?浪淘沙》一词: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渔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毛泽东这首词,是在北戴河度夏,面临渤海湾,有感于曹操《观沧海》那首诗,引发思古之幽情而创作的。曹操《观沧海》在《晋书?乐志》中题作《碣石篇》,一九五四年七月二十三日,毛泽东给自己女儿李敏、李纳写信时说:“北戴河、秦皇岛、山海关一带是曹孟德到过的地方,他不仅是政治家,也是诗人。他的碣石诗是有名的。”

(二)碣石山究竟在哪里

这里附带有一个要讨论的问题,即曹操东临碣石,这个碣石山究竟在哪里?在北戴河、秦皇岛、山海关那一带有没有这样一个使曹操可以登高远望大海的碣石山呢?不仅曹操登临过碣石山,秦皇、汉武都登过此山以观沧海,曹操以后北魏的文成帝和北齐的文宣帝也曾登上碣石山观海,北魏的文成帝还“大飨群臣于山下”,“改碣石山为乐游山。”(《魏书?高宗文成帝纪》太安四年)北魏郦道元所著《水经注疏》讲到原来陆上碣石山为海水所侵,脱离了大陆,“立于巨海之中。”到清末由于见不到“立于巨海之中”的大山,才认为北朝以后,此山由于地壳的变化,已沉入海底,故有碣石沧海之说。毛泽东词中“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实际上是接受了这一说法的,所以他在给女儿李敏、李纳的信中会说“北戴河、秦皇岛、山海关一带是曹孟德到过的地方”,大概由此而来。根据是什么呢?据他的保健医生徐涛回忆,有些天,毛泽东在海岸沙滩漫步,嘴里总是念念有词地背诵《观沧海》,夜里工作疲劳后,稍作休息,出门观海,有时也是这样低声吟诵。他还找来地图,查证出曹操是来过这里的,所以才写作《浪淘沙?北戴河》这首词,所以才有给他女儿信中所写的那几句话。但曹孟德登临的碣石山是不是正如毛泽东所说在北戴河、秦皇岛、山海关一带呢?一九七六年二月,谭其骧先生在《学习与批判》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题为《碣石考》,其引《水经注》讲到碣石沧海的状况,有一段生动具体的描述,其云:“今枕海有石如甬道数十里,当山顶有大石如柱形,往往而见,立于巨海之中,潮水大至则隐,及潮波退,不动不没,不知深浅,世名之天桥柱也。”另一方面自汉至明,历代地理志都载有碣石山,既没有说在海中,也没有说古今碣石山有别,可见都是指今天在昌黎县西南的碣石山,距海有三十里,不仅不在海中,也不在海边,很难临碣石观沧海,故碣石山并不在北戴河、秦皇岛、山海关一带,在那儿找不到能“大飨群臣于山下”的平坦地区。谭其骧先生的结论认为,魏武及秦皇、汉武所登的碣石山,就是今天昌黎县北的碣石山,但山前的地貌,不同的历史时期不断发生变化。约在东汉中叶以前,山前余脉露出地表,延伸至海边特立着一块巨石,被目为“碣石”,此后海水南侵,山前平地被淹,余脉露出水平的石块枕海如甬道数十里,那块“碣石”则随潮水涨落时隐时现,有“天桥柱”之称。约在郦道元之后的北朝时期,海水大规模后退,山前出现大片平陆,从此碣石不再成为登临胜地,那些枕海石和那块特立的碣石,终于全部都被埋没在平陆之中了。历史时期,只有碣石山前的那块碣石,近二千年来曾经三度改变其相对位置,先是“著海旁”,继而“立于巨海中”,最后沉埋于地表之下。所以把秦皇岛、山海关、北戴河这一带作为曹孟德登碣石观沧海的地点,不一定正确。花那么多笔墨讲一个碣石的位置,是为了说明一个问题,如碣石的地理位置,并不是哪一个人说了就能定的,在历史著作中有许多矛盾的陈述,只有比较研究各种矛盾的陈述才能从中找出一个比较符合实际,能比较正确地解释历代著作中所出现的相互矛盾的陈述,历史的事实是在互相矛盾的陈述中显露其本来真相的。如碣石这样一个问题,只是一个地名的正确地理位置问题,它的结论只能是唯一的,至于对一个历史人物的品评,则更要复杂得多。因为不仅在事实的表述上,在历史记载上有许多矛盾,而且牵涉到记述者主观的好恶,各人在价值取向上亦各有不同,这就更需要冷静、客观地比较和思考,才能在弄清事实的基础上,比较正确地评述他在历史上的功过得失。弄清事实的前提是要直接去阅读原始的资料,比较各个历史时期人物何以有不同的评判,它背后真实的动因是什么,才能最终得出比较合情合理的观念,这也不可能是绝对的,所以这次我想强调让大家一起来阅读原著,就是为了能比较客观地弄清事实,而且这也只能是相对的。虽然碣石山这个具体地点可以讨论,它也许不在秦皇岛、北戴河、山海关一带,但它并不影响毛泽东《浪淘沙?北戴河》这首词的诗情画意和广阔的古今联想所表述出当年曹操北征三郡乌丸统一北中国以后东临碣石那种豪迈的气魄。毛泽东曾对其子女表示:“曹操的文章诗词,极为本色,直抒胸臆,豁达通脱,应当学习。”他还曾对身边的工作人员说:“我还是喜欢曹操的诗,气魄雄伟,慷慨悲凉,是真男子,大本事。”曹操《观沧海》那首诗所借沧海与日月星河表达的自我咏志的英雄气概,确有巨大的震撼力,中华民族应该以有曹操与毛泽东那样气势磅礴地不仅在文字上,而且在斗争实践上能“换了人间”的诗作而自豪。

(三)卢弼给曹操贴了不少大字报

为什么为曹操翻案的热烈讨论,发生在五九年初呢?这个问题还是与毛泽东有关。一九五八年十二月,毛泽东读《三国志集解》时对卢弼的注文作了一段批语:

此篇注文,贴了魏武不少大字报,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李太白云:“魏帝营八极,蚁观一祢衡。”此为近之。

正是这一段批语引发了五九年全国范围内对曹操评价的大讨论,这次讨论还是贯彻了双百方针,允许不同意见的争鸣,有主张和赞成翻案的,如郭沫若与翦伯赞这些名家,也有主张不存在翻案不翻案的问题,如谭其骧,也有不少人具体评价曹操当时作为的,并不提翻案或不翻案的问题,大家客观地摆事实讲道理,其实这是一个很好的学术讨论风气,如果能长期坚持这种心平气和、各抒己见的实事求是地开展学术讨论,实在是一件好事,丝毫也没有现在流行的对这一段历史和人物庸俗化、商业化极其浓厚的媚俗氛围。做学问,总离不开刨根究底打破砂锅问一个究竟,毛泽东的批示是批在卢弼的注文上,卢弼的这一段注文是注在裴松之注引的曹操自撰《让县自明本志令》,系在陈寿《三国志?魏书?武帝纪》的建安十五年(公元二一〇年)。要弄清毛泽东的这一段批文,得先讲清陈寿这个人及他的那部《三国志》,还有裴松之的注和曹操的《让县自明本志令》是怎么一回事,卢弼是什么时候的人,他在注文中究竟讲了什么?毛泽东这么批他的根据是什么?李白这首《望鹦鹉洲悲祢衡》这首诗究竟是什么意思?借这些问题,讲一下研究曹操这个历史人物,必备的相关原始著作的情况。

(四)关于陈寿其人与其所著的《三国志》

《魏书·武帝纪》是《三国志》的《魏书》的第一篇,该书的作者是西晋初年的陈寿,《晋书》有《陈寿传》,称其:

字承祚,巴西安汉人也,少好学,师事同郡谯周。”他本来是蜀汉的人,晋灭蜀以后入晋,在晋武帝时,受张华的推荐,“举为孝廉,除著作佐郎,出补阳平令,撰蜀相诸葛亮集,奏之,除著作郎,领本郡中正。撰魏、蜀、吴三国志,凡六十五篇,时人称其善叙事,有良史之才。”对其著作的评价,其本传称:“或云丁仪、丁暠有盛名于魏,寿谓其子曰:“可觅千斛米见与,当为尊公作佳传。”丁不与之,竟不为立传。寿父为马谡参军,谡为诸葛亮所诛,寿父亦坐被髡,诸葛瞻又轻寿。寿为亮立传,谓“亮将略非长,无应敌之才”,言“瞻惟工书,名过其实”。议者以此少之。

可见拿笔杆子写史的人,也能借此生财,这类事古已如此,魏收著《魏书》的情况比陈寿更要恶劣得多。所以读历史书,决不能只听一家之言,否则的话很容易被作者的曲笔所误导,只有从不同人,不同视角矛盾的陈述,才能显现事实的真相。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很多时候会被书中所言误导,当今之档案何尝不是如此,整理与记录者,哪个不带有自己的偏好。以书论,《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就《三国志》讲到作者陈寿,为什么在书中以魏为正统,其云:“身为晋武之臣,而晋武承魏之统,伪魏是伪晋矣,其能行于当代哉!此犹宋太祖篡立近于魏,而北汉、南唐迹近于蜀,故北宋诸儒皆有所避而伪魏。高宗以后,偏安江左,近于蜀,而中原魏地全入于金,故南宋诸儒乃纷纷起而帝蜀。此皆当论其世,惟可以一格绳也。”这是陈寿在《三国志》中,为什么以魏为正统,是因为晋承魏而来,如果处于偏安局面,史家修史时,为偏安一隅者争正统,那么蜀汉成为正统也就势在必行。如习凿齿是东晋人,那就为偏安在四川的蜀汉争正统,史书对前朝人物的偏好,往往与当时他的实际处境有关。现在再来争这个正统就缺乏实际意义了。

(五)裴松之及其《三国志》注

下面我们介绍一下裴松之的注。裴是南朝宋人,字世期,河东闻喜人,《宋书》有传,称:“松之年八岁,学通《论语》、《毛诗》。博览坟籍,立身简素。年二十拜殿中将军。”“上使注陈寿《三国志》,松之鸠集传记,增广异文。既成,奏上,上善之,曰:‘此为不朽矣。’出为永嘉太守,勤恤百姓,吏民便之。”享年八十。以上是作者的状况。关于裴松之的注,四库提要是这样说的:“综其大旨约有六端:一曰引诸家之论,以辨是非;一曰参诸书之说,以核讹异;一曰传所有之事,详其委曲;一曰传所无之事,补其阙佚;一曰传所有之人,详其生平;一曰传所无之人,附以同类。其中往往嗜奇爱博,颇伤芜杂。”四库总目提要对裴松之注的评述还是客观而公正的,裴注在字数上,要多过《三国志》原书数倍,裴注引用的魏晋人著作,多至二百十种,而在《隋书?经籍志》中能看到的不到四分之三。唐宋以后,更是十不存一了。就保留古代资料这一点讲,也是非常有史学价值的。故历史的著录,只凭一家之言那是最不可靠的,只有博采众说,在矛盾的陈述中,才能辨明事实的真相,说清论者是非的背景,才能得出比较客观公正的评述。裴松之注中,在引文之后,也往往加上自己对注文的评论和分析。故那种靠禁书的办法,希望一家之言以定是非,其实是最愚蠢的做法。有许多偷鸡摸狗的事,当时就见不得人,有许多欺人之说,是经不起别人的推敲的,他们的身后事谁与评说,至少他们自己是评说不了的。你权力再大,怎么管得了你身后人的嘴巴呢?防人之口,甚于防川,堵水是堵不住的,所以有什么必要害怕别人说话呢?那就把自己放在做贼心虚的位置上,何况现在通讯发达,出版的渠道那么多,反而使自己陷于在历史上弄虚作假的被动境地。自以为聪明,实际上反被聪明所误。陈寿的《三国志》,必须结合裴松之的注文一起来读,通过各种矛盾的陈述才能作出比较客观公正的判断,才能透视出各种陈述者各不相同的内心世界。

(六)曹操写的自传——《让县自明本志令》

《让县自明本志令》是裴松之注引在《魏武帝纪》建安十五年(公元二一〇年)之下,其所引注文出于《魏武故事》所载之是年十二月己亥令。全文如下:

孤始举孝廉,年少,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恐为海内人之所见凡愚,欲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故在济南,始除残去秽,平心选举,违迕诸常侍。以为强豪所忿,恐致家祸,故以病还。去官之后,年纪尚少,顾视同岁中,年有五十,未名为老。内自图之,从此却去二十年,待天下清,乃与同岁中始举者等耳。故以四时归乡里,于谯东五十里筑精舍,欲秋夏读书,冬春射猎,求底下之地,欲以泥水自蔽,绝宾客往来之望。然不能得如意。后征为都尉,迁典军校尉,意遂更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然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此其志也。而遭值董卓之难,兴举义兵。是时合兵能多得耳,然常自损,不欲多之;所以然者,多兵意盛,与强敌争,倘更为祸始。故汴水之战数千,后还到扬州更募,亦复不过三千人,此其本志有限也。后领兖州,破降黄巾三十万众。又袁术僭号于九江,下皆称臣,名门曰建号门,衣被皆为天子之制,两妇预争为皇后。志计已定,人有劝术使遂即帝位,露布天下,答言“曹公尚在,未可也”。后孤讨禽其四将,获其人众,遂使术穷亡解沮,发病而死。及至袁绍据河北,兵势强盛,孤自度势,实不敌之;但计投死为国,以义灭身,足垂于后。幸而破绍,枭其二子。又刘表自以为宗室,包藏奸心,乍前乍却,以观世事,据有当州,孤复定之,遂平天下。身为宰相,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矣。今孤言此,若为自大,欲人言尽,故无讳耳。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或者人见孤强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评,言有不逊之志,妄相忖度,每用耿耿。齐桓、晋文所以垂称至今日者,以其兵势广大,犹能奉事周室也。《论语》云:“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谓至德矣。”夫能以大事小也。昔乐毅走赵,赵王欲与之图燕。乐毅伏而垂泣,对曰:“臣事昭王,犹事大王;臣若获戾,放在他国,没世然后已,不忍谋赵之徒隶,况燕后嗣乎!”胡亥之杀蒙恬也,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信于秦三世矣;今臣将兵三十余万,其势足以背叛,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忘先王也。”孤每读此二人书,未尝不怆然流涕也。孤祖、父以至孤身,皆当亲重之任,可谓见信者矣,以及子桓兄弟,过于三世矣。孤非徒对诸君说此也,常以语妻妾,皆令深知此意。孤谓之言:“顾我万年之后,汝曹皆当出嫁,欲令传道我心,使他人皆知之。”孤此言皆肝鬲之要也。所以勤勤恳恳叙心腹者,见周公有《金縢》之书以自明,恐人不信之故。然欲孤便尔委捐所典兵众,以还执事,归就武平侯国,实不可也。何者?诚恐己离兵为人所祸也。既为子孙计,又己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此所不得为也。前,朝恩封三子为侯,固辞不受,今更欲受之,非欲复以为荣,欲以为外援,为万安计。孤闻介推之避晋封,申胥之逃楚赏,未尝不舍书而叹,有以自省也。奉国威灵,仗钺征伐,推弱以克强,处小而禽大。意之所图,动无违事,心之所虑,何向不济,遂荡平天下,不辱主命。可谓天助汉室,非人力也。然封兼四县,食户三万,何德堪之!江湖未静,不可让位;至于邑土,可得而辞。今上还阳夏、柘、苦三县户二万,但食武平万户,且以分损谤议,少减孤之责也。

那一年曹操五十七岁,离他去世还有九年,这篇明本志令是因辞让兼封四县,食户三万而引起他让还阳夏、柘、苦三县、户二万的一份书表,而用命令的形式书写。这份《明本志令》叙述了他自二十岁举孝廉起,至这一年发布《让县自明本志令》的口述史,以明其本志为主题,阐述他扶持汉室之志是全文主旨。引起毛泽东这段批注的是卢弼关于这篇《明本志令》的注文,那么我们必须知道卢弼是何许人,他对这篇注文究竟说了什么,所以会引起毛泽东说他贴了“魏武不少大字报”,“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这二个针锋相对的批注,各自都有什么道理呢?

(七)卢弼与《三国志集解》

卢弼是近代人,字慎之,号慎园,湖北沔阳人,生于清光绪二年(公元一八七六年),卢家世为塾师,其父亦为塾师,卢弼自幼好学不倦,先后肄业于湖北经心、两湖书院,曾受业于清末大师杨守敬,亦受当时列强瓜分的影响而专注于边疆地理的学习和研究,光绪二十四年,他曾在沔阳刊刻过严复所译的《天演论》,那时他可是一个要求进步的同学,曾与黄兴一起进两湖书院深造。光绪二十八年他与黄兴一起由官费赴日留学,入东京弘文学院速成师范,在东京与李书成一起创办《湖北学生界》,次年毕业回国,任直隶学校编译员,直隶军政司编纂员,其后两次东渡,入早稻田大学政治经济学系,光绪三十四年毕业回国,应学部考试,获政法科举人,任七品小官,在民政部疆里司任职。后历任黑龙江抚署秘书官,黑龙江全省交涉总局会办,曾参预勘定中俄边界,为争回满洲里车站之权益出过力。民国时,继续留在黑龙江工作。袁世凯时,曾为政事堂秘书。黎元洪执政时,任平政院评事。在北洋政府时期他是一个小官僚,去职以后,长期从事善本的收集刊印工作。民国二十四年(公元一九三五年)写成《三国志集解》六十五卷,它是在七七事变以前交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打好纸型以后,由于战乱未曾出版,直到新中国成立以后成为第一部出版的线装书,毛泽东读的就是卢弼编集的这一本书。此书汇集诸书校语,取舍推勘,颇有创见。一九六六年八月,红卫兵破四旧时,卢弼受了惊吓,次年即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因病去世,终年九十二岁。

(八)卢弼那几张大字报究竟说了什么

卢弼在注文中批评曹操《自明本志令》的地方,有以下几处,曹操云:“孤非徒对诸君说此也,常以语妻妾,皆令深知此意。孤谓之言:‘顾我万年之后,汝曹皆当出嫁,欲令传道我心,使他人皆知之。’”这里是指他人指责他有“不逊之志”,所谓不逊之志,即是篡汉之心。卢弼批评曹操这一番话,弼云:“欲明心迹,何至令妻妾改嫁,择言不慎,一至于此,然临终遗令,卖履分香,登台奏妓,闺房恋恋,至死不忘,乃至汝曹出嫁之言,为奸雄欺人之语。”说曹操这句话是“奸雄欺人之语”的帽子是大了一些,一个人的思想随着他地位的变化而不断变化,那时表白自己没有所谓“不逊之志”,应该也是真诚的,因为建安十三年赤壁之战时,曹操打了一个大败仗,三足鼎立的局面已经形成了,根本谈不上称帝的问题。直到建安二十四年(公元二一九年),裴注引《魏略》曰:“孙权上书称臣,称说天命。王以权书示外曰:‘是儿欲距吾著炉火上邪!’”从《明本志令》中讲到袁术僭号于九江,下皆称臣,结果不好,刘表、袁绍都有这个心思,结果都不好,曹操并不想抛弃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个政治上的优势,放着一个汉献帝做傀儡对自己更加有利。故曹操在《明本志令》这些话倒不是为了欺人,还是那时候的真心话,他是创造条件,让儿子曹丕去以魏代汉而已。又,曹操在《明本志令》中还讲到:“恐人不信之故。然欲孤便尔委捐所典兵众,以还执事,归就武平侯国,实不可也。何者?诚恐己离兵为人所祸也。”卢弼在这一段话后批注曰:“上文但计投死为国,以义灭身之言,皆欺人耳。”卢弼这个批评也过了,所谓“投身为国,以义灭身”,无非是指操早年“为国家讨贼立功”的志向,然后死后在墓道上题“汉故征西将军之墓”,这些早年的志向也应该说是真实的,终不能说曹操起兵时,便有夺天下之野心。曹操在《明本志令》中说:“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这个话也是事实,袁术、袁绍、刘表、张鲁,这几股割据势力也确实是曹操平定的,华北中原地区的统一,离不开曹操的努力。如果这时曹操放下手中的兵权,那么不仅子孙不保,而且“己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这里讲的也是大实话。因此卢弼说曹操前面说的这些话都是“欺人之语”也过了,这些话都是真实的,是实情的表白,不要说曹操,就是现在我们也不会慕军队国家化之虚名而处国家分裂、内乱再起的实祸。还有曹操在《明本志令》中说自己在征伐中“推弱以克强,处小而禽大”,“意之所图,动无违事,心之所虑,何向不济,遂荡平天下,不辱主命。可谓天助汉室,非人力也。”卢弼在这一段话下面批注列举曹操所打过的败仗,说他“志骄气盈,言大而夸”。这个话也过了。天下没有常胜将军,从总体上讲,曹操在东汉末年军阀割据战争中,他确实是一个胜利者,他打败袁绍、袁术、陈宫、张邈、陶谦、吕布这些割据势力,在一定时期他们的力量都要比曹操强大得多,别人不说,官渡之战,是以弱胜强,以小禽大,这一点是客观事实,谁也否定不了。故毛泽东讲卢弼对曹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这个话不是没有道理。至于对曹操让出三县一事,卢弼注认为这是:“文词绝调,惜出于操,令人不喜读耳。”那就显得有一点偏见了。毛泽东生前在和他女儿谈话时曾说:“曹操的文章诗词,极为本色,直抒胸臆,豁达通脱,应当学习。”当然这个评价,包括曹操这篇带有自述性质的《让县自明本志令》。正因为如此,他会说卢弼的这些批注“贴了魏武不少大字报”,而这个批注引发了一九五九年关于曹操评价的这场大讨论。仅就这篇《让县自明本志令》来论曹操,还是粗线条的,真要认识曹操的行事为人,那还得细读《魏武帝纪》,以此为纲,读《三国志》与《后汉书》,才能全面地、完整地、比较系统地认识曹操这个人一辈子如何为人行事。

(九)魏帝营八极,蚁观一祢衡

毛泽东批注的最后引李白诗:“魏帝营八极,蚁观一祢衡。”并云:“此为近之。”八极,是指极其辽阔的远方,典出自《淮南子?墜形训》,墜形,即地形,此言东西南北,山川薮泽地之所载,其有“天地之间,九州八极”,高诱注:“八极,八方之极也。”蚁观,指一个蚂蚁所能达到的地方,那就非常有限。此句意谓魏武是经营天下的王者,祢衡的视野与地上蚂蚁一样狭小,这二者如何能相比?毛泽东是借李白此句把祢衡比作卢弼,卢弼的注没有看到曹操经营天下之雄心壮志,他的眼光太狭小了。然而纵观李白全诗,还是非常同情祢衡的。《后汉书》有祢衡的传,详记祢衡生平之事。李白诗题为《望鹦鹉洲怀祢衡》,李白为什么望鹦鹉洲会想起祢衡呢?鹦鹉洲,在今湖北之鄂州,三国时曹操送祢衡至刘表处,刘表送祢衡至江夏太守黄祖处,黄祖在鹦鹉洲上宴客,人有献《鹦鹉赋》者,黄祖长子让祢衡作赋,“衡揽笔而作,文无加点,辞采甚丽。”后来祢衡为黄祖所杀。李白在乾元元年(公元七五八年)自川出江,流夜郎之际,过江夏,游鹦鹉洲,此洲在汉阳城西南二里大江中,明末为水冲没,遂不可见。宋人陆游的《入蜀记》还讲到鹦鹉洲上有茂林神祠,远望如小山,此洲亦是祢衡被杀处。故李白在鹦鹉洲上想起祢衡曾在此作《鹦鹉赋》。今录李白此诗全文如下:

魏帝营八极,蚁观一祢衡。黄祖斗筲人,杀之受恶名。吴江赋鹦鹉,落笔超群英。锵锵振金玉,句句欲飞鸣。鸷鹗啄孤凤,千春伤我情。五岳起方寸,隐然讵可平。才高竟何施,寡识冒天刑。至今芳洲上,兰蕙不忍生。

全诗李白既是同情祢衡的遭遇,又批评他才高识寡,遭此天刑,故其末句才有“兰蕙不忍生”,李白哀他是与自己同病相怜。其首句对魏武能营八极是肯定的,所谓“蚁观”,也就是才高而识寡。毛泽东借这句诗肯定魏武帝,卢弼虽有才能,但见识短浅,因为卢弼写成这部《三国志集解》还是花了功夫的,而且是送到毛泽东案头的建国以后第一部出版的线装书。

本文节选自朱永嘉新著《论曹操》,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2012年5月出版


3 則留言:

  1. 刘伯温说“胡元之事,人言祸始石敬瑭,非明识也。盖自贼操引纳五胡,遗秽中国,遂乃历载数百,中间裂为十六,并为南北,合为隋、唐,而夷风未息。其后番将据河朔,敬瑭割幽燕,而弃厥险厄,于是辽骄金迫,胡元乘之,而首足倒悬,因以底极矣。且昔之入主者,颇皆用夏贵儒,惟元不然,此其为秽,尤使人涕泗沾臆。夫其胎祸之远如此,播恶之广如此,奄及百年不知变革如此!当是时也,薰蒸融液,无地非狄,若将不可复易者”。
    所以照刘伯温的看法,蒙古人入侵,罪魁祸首不是石敬瑭,是曹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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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东汉末年问题重重, 总应该问一句,到底是东汉君主要负主要责任还是士大夫还是豪强要负主要责任?

    曹操用武力统一北中国, 用武力除去拥护汉朝的士大夫, 但司马篡魏, 支持曹魏的寥寥无几,比支持汉的少得多, 曹操之女汉献帝曹皇后诅咒曹丕 死前已经应验。 这不多少说明曹操立国问题? 曹魏和西晋都是短命朝代, 随后中国进入三百年乱世, 即便曹操不需要负主要责任, 至少也要承担一部分责任吧!

    文采并不代表思想道德。 就开国君主而言, 曹操比刘邦逊色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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