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14日 星期六

中国著名画家叶浅予“文革”改造日记节选


    网刊《昨天》编者按:本篇摘自叶浅予著《叶浅予自传:细叙沧桑记流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2月)。叶浅予是当代著名画家、美术教育家、中国现代漫画的先驱,文革爆发时任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中国画系主任,同时是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全国文联理事,在“革命大批判”中他被扣上三顶“帽子”:反动学术权威,美蒋特务(因抗战中曾在中美合作所绘制抗日宣传漫画),历史反革命。群众批斗后又被关进秦城监狱(作者诗中有“三年牛棚七年牢”之句)。他在自传中引用了他1966至1967年间所写的两本《改造日记》(1981年由专案组发还)中的一些文字,不过他坦率地说明:日记中写的,“和当时内心独白距离很大”,“它可以蒙骗管教人员,借以过关。……日记的内容,基本上属于过关性质。”“翻看了‘文革’中的日记,使我记起了许多惊心动魄的往事,可也看清了我在狂涛之中如何保全自己的曲线求生之道。”(327页)为让读者了解日记中未能写出的一些真相,本刊将作者在引用时所作的说明一并摘出附上。

1966年8月23日
    今天早晨我面临的这场风暴,对我是一次非常重要的教育,我的罪行激怒了群众,挨了打。但群众仍然是有分寸的,不然,即使把我打死,也解不了恨。这一打,更深一层认识我的罪行的严重性,使我的头脑更清醒些,对待运动的态度摆得更正确些。我坚决相信党、相信群众,准备迎接任何考验,相信党和群众会给予我自新的机会。
自传中的说明——
这天挨了打,挨得不轻,背上衬衣血渍斑斑,后脑勺打了个洞。日记上却不敢如实描写,为什么?怕暴露不满情绪,引来更重的惩罚;日记后段又写得如此超脱,如此光明磊落,标榜自己站在革命立场看待这场惩罚。……那次挨打的一共三个人,一个罗工柳,一个黄永玉,一个是我,都是在黑画展览会场挨的打。
    (以上见该书327页)

1966年8月24日(注:原书中印作“1968年”,显系错植。)
    砸不砸外国石膏教具的问题,在大字报上讨论了几天,今天由于北京师范学院革命派同学来我院造反,迅速促成了这件事。决定砸!凡是违背社会主义的,不论中外古今都砸!牛鬼蛇神赖以欺骗青年毒害青年的工具和教条将一起宣告埋葬。
    大会在操场上开,雕塑系一位同学控诉:“他们这些资产阶级学术权威,依仗这些东西毒害了多少青年!今天要砸烂这些东西,让牛鬼蛇神永远不得翻身,永远害不了我们!”
接着是一位工人同志的控诉:我们当模特儿,每天连续三四个小时,动也不能动;有时候要我们穿着厚衣服在太阳底下晒,他们这些老爷们却躲在大洋伞底下画。文化大革命,我们才得翻身。我们要斗臭他们,斗倒他们!
听了这些愤怒的控诉,头脑里立刻出现了上课的情景:我们对待模特儿像对待石膏一样,不当人待。这和工厂主对工人们压迫剥削完全一样。我们把这套教给学生,让学生跟我们一样对待模特儿。这就是阶级压迫!又是和平演变!我们这些牛鬼蛇神在无产阶级专政下面,居然实行资产阶级专政,这是什么原因?原来我们有两件法宝:一件是业务上的“专家权威”地位,欺骗无产阶级文化低,得向我们请教;又一件是组织上有靠山,党内的资产阶级当权派,利用我们作为和平演变的工具,我们今天跪在石膏面前,是叫我们向人民低头认罪,叫我们老老实实接受无产阶级专政。我们的丑恶灵魂,应该和石膏教具一样,一起被砸得稀巴烂!
跪在地上,膝盖骨很痛,痛得冒汗,这短暂的痛,抵不了我们长期的罪!这痛,是彻底改造的一服良药。
    (以上见该书326—327页)

1966年8月下旬某日(注:书中引用时未注明具体日期)
    关于李可染给我擦背上的红药水,记得还有一次是李苦禅,一次是艾中信,都是因为汗出得多,自己擦不着,叫他们帮我擦,当时曾考虑该不该这样做?自己的回答是:反正他们都知道我挨了打,背上还贴了好几块纱布,几天没擦汗,请人帮忙擦一擦,一次这样做了,二次、三次也就认为没什么问题了。今天经人一检举,才认识到影响极坏,的确像故意拿伤疤给人看。别人对我的怀疑是出于革命的警惕性,对我这样一个严重的牛鬼蛇神,应该如此,我愿意接受大家的监督。
    自传中的说明——
有天晚上,牛棚开生活会,那个专打小报告的“红色牛鬼”,检举叶浅予挨打之后,第二天还穿着那件血衣,不是有意叫人看吗?另一个牛鬼检举我在宿舍里叫李可染给我擦背上的红药水。我解释说天热出汗,背上红药水从纱布里渗出来,自己擦不着,只好请人帮忙。这时牛棚里议论开了,说,明明亮伤疤给人看,还解释什么!生活会的作用是“狗咬狗”,抓住效果追动机,追得你承认动机不良,才能算完。
(以上见该书329页)

1966年某月某日(注:原书中未注明具体日期,估计应为1966年9月某日)
    我们四人开了半小时会,首先谈谈对劳动的态度,彼此展开了一点批评,李苦禅批评我打扫厕所时把主要的活都占了,一味照顾他,他认为是缺点。经他一提,我立刻认识到,这是我参加劳动以来很不对头的态度。正确的态度应该对各人的劳动应该互相严格监督,不能有一点点温情,我对李苦禅的照顾,不是真正帮助他,而是在他改造道路上设置障碍。
自传中的说明——
牛鬼们分组分工包干全院的环境卫生工作。国画系四个老头叶浅予、李可染、李苦禅、郭味蕖为一组,四人中我的体力较强,其余三人较弱,干活我总是抢在前头。劳动中间谈体会,三人有怨言,怪我干得太多,抢了他们的劳动份额。
(以上见该书330—331页)

1966年10月4日
今晚继续思想汇报。有人揭发:
1、人家揭发什么,他也揭发什么,人家不揭发的,他也不揭发,两面派,很狡猾。
2、专制作风仍有流露,打饭时态度专制,两只眼像狼。
3、专说漂亮话。国庆会上第一个抢发言,说得很漂亮,今天日记上又说什么“丑媳妇总要见公婆”。
4、有一天黑画展览会上革命小将问他在中美合作所干了什么坏事,他说在那里画抗日宣传画,明明是说谎。
加上昨晚那一条,谈经济躲开政治。总起来是一个对待改造的态度问题。是不是狡猾?是不是两面派?
昨天谈劳动和贫下中农斗争我的事,情绪是正常的。斗争我以后,有“躲不如斗”的想法,是不是思想很明确,而且解决问题了呢?不是。思想斗争仍然有,斗争的滋味到底不好受。像我这样一帆风顺过来的人,初次遇到这样的大风浪,的确顾虑重重,不知道怎么好。最近一个时期,认为自己是不愿当顽固派的,但是由于长期以来没有触动灵魂深处,一旦要触动它,总有些乱,不免产生不实际的想法。有些问题没有认识透,甚至只在脑子里闪了一下,就拿来为自己贴金,说漂亮话,真是自欺欺人。
主观上不想当顽固派,客观上是两面派,仍然是顽固派。我真愿当臭狗屎吗?

1967年5月9日
今天读主席《在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和《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问自己一个问题:“我到底是社会主义的敌人还是社会主义的朋友?”
第一,肯定我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有两面性。
第二,在社会主义条件下,我和无产阶级的矛盾有对抗性的一面,又有非对抗性的一面,因而有向两面转化的可能。
第三,监督人员说:“你们的问题都没有定性。”那么,是敌是友未做结论。
第四,大字报的揭发,群众对我的斗争,以及几个月的专政,显然是敌我性质。
第五,我不是党内走资派,可也算得上是反动学术权威。
第六,我的错误言行,是否受反动路线影响?我肯定是执行者,是不是受害者?
第七,我是不是一贯反动?有些问题是不是一时的错误?
第八,对自己的问题上纲下结论,看来是从个人利害出发,动机有问题。
第九,我的要害问题是不是《冰糕颂》和《大同组画》?(注:《冰糕颂》是作者写的一首打油诗,《大同组画》是作者画的一组漫画,被批判为攻击三面红旗,丑化社会主义。)
第十,关于丑化劳动人民和革命领袖是立场问题,是不是也有艺术方法问题?
第十一,对自己扣上政治投机帽子是否合适?
第十二,作为一个党外干部,在政治上要负多少责任?
提出这么多“是不是”,我的基本想法认为我本来是无产阶级的朋友,而不是敌人,由于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又不认真改造,于是由朋友转化为敌人。如果认真改造,当然可以转化回来。现在用不着自我鉴定自戴帽子,更不能回避矛盾,缩小罪责。
需要的是,站在文化大革命的立场,实事求是地分析自己的问题,让群众去做结论。
(以上见该书338页)

叶浅予,网刊《昨天》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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