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1日 星期日

所谓“烈士诗钞”《我的自白书》原来是后人创作

革命、革革命……——《红岩》作者与文革(1)


重庆文联无论在文革中闹得何等的乌烟瘴气,如果没有《红岩》作者之一罗广斌问题,也无非就是“茶壶里的风波”。长篇小说《红岩》的两个作者罗广斌、杨益言登坛造反,叱咤风云,气势影响大为不同。以至可以说以重庆文联为震源的文革地震,当年是强震,至今还有余波。

对重大历史事件和人物,切忌截取一段遽以定格——更莫说擅加放大。而是应该历史地、具体地细加理清,才能逐渐近于事实准确、评价公允。文革后我多次说过,要谈罗广斌问题,就应该是“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命”是肯定;“革革命”是否定,“革革革命……”则是在前此基础上的再肯定。
要谈重庆文联的文革,罗广斌问题绝对绕不过去的。我就是本着这样的认识来作点追述。

要说罗广斌造反(“革革命”),得先说罗广斌的革命。
罗广斌是罗广文的同父异母兄弟。罗广文是国民党部队陈诚系的将领,解放战争时是在四川练兵的第七编练司令部司令,十五兵团司令。不用说,他家也是大地主。但罗广斌并非膏粱纨绔,他读中学时就为恋爱自由问题在家中造反。他的同乡、近邻马识途(两家的父辈是好友)当时在西南联大读书,就把他带到了云南读中学,结识了齐亮等共产党人,参加党的青年外围组织和学生运动。以后到了重庆,在西南学院入党,并受川东党组织派遣,去秀山以教书为职业掩护,开辟党的工作据点。
1948年春,重庆出了“刘冉叛变”事件,恰逢马识途去上海汇报工作后,回程在重庆遇上了罗广斌,认为川东危险,就把他带回成都。但这并没有使他逃脱被捕的厄运,他是冉益智出卖的,徐远举找罗广文谈话,说罗广斌是共产党员。罗广文说:“我兄弟调皮得很,你可以把他找来管教管教。”于是,罗广斌就被抓到重庆坐牢来了。他先关在渣滓洞,后来移到了白公馆。

由于特殊身份,他被捕后是没有受刑的,但由于对狱卒桀骜,在渣滓洞曾戴过脚镣。但即使遭到这样的惩戒,仍不妨碍他戴着脚镣在放风坝里跳踢踏舞。后来转到白公馆,仍然相对地有活动能量。后来他们写反映狱中斗争的那些情节,如追悼龙光华,江姐受刑后献诗,白公馆种石榴树,宣浩的信,《挺进报》白宫版,狱中绣红旗,以及火烧渣滓洞,血染白公馆等等,主要就是由罗广斌(加上刘德彬)提供的亲身经历。这些也就是后来写《红岩》狱中斗争的主干情节。
最为值得称道的,还有罗广斌的《我的自白书》。
罗广斌转囚白公馆期间,他父亲罗宇涵由成都来看他,已与二处谈好,可以办手续(写自白书)出狱。罗广斌由白公馆提到城内(西南长官公署二处)呆了三天,罗父与他会见时,徐远举也在座。罗广斌否认是共产党。于是徐远举就把冉益智招来对证,冉说罗的入党申请书他看过,是绿色稿纸写的,有几页,写了什么内容。罗广斌一听,冉益智把他和另一地下党员罗永晔搞混了。罗永晔是罗世文的侄儿,西南学院学运领导人之一。罗广斌就将错就错地和冉益智作绞缠,说冉所谈的事他不在现场,可以什么什么作证,进而否认他入过党,当然也不肯履行“写自白书”这一手续。他不写,徐远举就不放。这么绕了三天之后,他对父亲哭了一场,要了些钱,为狱友购买药品等物,又被押回白公馆了。回牢房后,他就写了《我的自白书》记其事。不知是否在牢房中就形成了文字,反正1950年3月在大同路举办“重庆市各界追悼杨虎城将军暨被难烈士”展览时,他这诗稿是作为革命志士进行狱中斗争的展品公开陈列了的,报纸上也有报道。

顺便说一下,《我的自白书》后来竟在重庆成了件聚讼不己的“掉包案”。起始是罗、刘、杨三人向团市委请了创作假,住在南温泉,准备将狱中斗争写成长篇小说——《禁锢的世界》。大约对文学创作的自信心尚不足吧,杨益言就把他哥哥杨本泉约去帮着出主意、提意见。杨本泉是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的,中学时与刘德彬同学,还一起搞过文学社团。西南人民艺术剧院的编剧胡元是他们的文友,去南泉时正碰上他们写到这个地方:一是他们将罗广斌拒不写自白书的情节,改移到了陈然身上;二是对罗的原诗作了几句改润。罗广斌说:陈然在狱中确实是想写首诗的,题目是《没有了我》,诗意是“我虽是死了,可是中国人的革命事业却得以永生”,所改的几句,也就是本着烈士遗愿来的。杨本泉参予了润色,无非幕宾舔毫罢了。把事情搞复杂了的是杨益言。

1958年,罗广斌与刘德彬都下放到长寿湖农场去了,中国青年出版社来重庆约稿,找到了留守在城的杨益言,除小说创作外,也为《红旗飘飘》约记述狱中斗争的革命回忆录。杨益言确实在渣滓洞关过,也写过他的回忆录《我从集中营出来》,就以罗、刘、杨三人给群众进行革命传统教育的讲稿为本,综合已经在写作中的小说稿中一些内容,写了狱中斗争故事,以《在烈火中得到永生》为题交去,在《红旗飘飘》上刊发了。正是经过这一编撰,将《我的“自白书”》改变成陈然故事。说他“在狱中受尽各种酷刑,但始终坚贞不屈。特务逼迫他写自白书,他严词拒绝,并在激怒中作了这首诗。”流布后造成影响,作俑者本有纠正的机会。因为原来编《囚歌——狱中诗钞》的人如林彦等,全都知道诗本事,陈然的哥哥、妹妹也都向他们写信,说感到突兀。文联领导也向他们委婉示意,认为这样作,动机也许是好的,但政治上却不严肃。但杨(也包括默认了既成事实的罗与刘)却含混其词,不予澄清。以至这首诗被编入《革命烈士诗钞》,进而收入了语文教科书。到了“文革”之后,杨益言及其兄居然认为是该他们收“红利”的时候了。要为《我的“自白书”》正名,说是杨本泉写的。这就不仅只是政治上的不严肃了……

既然说了诗之“红利”,也就再谈谈《红岩》创作的知识产权纠纷吧。“一一·二七”大屠杀,罗广斌从白公馆脱险,刘德彬从渣滓洞死里逃生——他越狱时是带了伤的。解放军接管重庆后军管会成立,在市委管组织的是原川东地下党的肖泽宽、雷雨田等同志。组织部非常信任这两位脱险者,他们也怀着深厚的感情,到大屠杀现场去认尸收殓,在组织领导下,确认哪些人是共产党员,根据其革命经历和狱中表现为烈士写小传、评级别,以后参加办展览,办纪念特刊,接待安排脱险者,协助镇反……

在这些活动中,1949年春出狱的杨益言处于边缘地位,是与罗、刘这些地下党员和大屠杀见证人无法相比的。他是刘德彬引荐入团市委工作,并介绍入党,以后才跟着罗、刘参加了宣传共产党人斗争事迹的宣讲小组和写作小组,进而也就有了以三人共同署名的《圣洁的血花》、《禁锢的世界》、《在烈火中永生》等作品。他们合作的长篇小说由中国青年出版社约稿,初稿完成后,以《禁锢的世界》为书名,由罗广斌、杨益言上京,在责任编辑张羽等人的鼎助下完稿。刘德彬没能上京定稿,是因为他担任重庆市教育工会主席期间主持过鸣放,被打入“另册”,也牵累着未能在《红岩》出书时署名。

《红岩》是“党史小说”,对写作者的经历和党史资料的依傍性很大。刘德彬是三十年代的党员,解放战争中,他是重庆地下党和下川东党组织的联络人,深入基层,策动反蒋武装斗争。他是因叛徒出卖,和江姐一道被捕,并一道解押进渣滓洞监狱的。小说写作中,有关江姐和农村武装斗争部分,基本上是刘德彬提供素材并执笔写的。即使有反右的负面影响存在,无论是团委和文联都把他们三人当作一个创作集体看待。1962年他们三人就是以这个集体的名义一同调入文联的。《红岩》出版后的稿费他们是平分的。用稿费置装,买家俱,都是同等的三套。后来宣传部和文联党组过问其事,也是以三人的名义交了开支账,还作了检查,余款也以三人名义共同交了党费。

“四人帮”就擒后,在纠正冤假错案中,刘德彬1957年划的“中右”得到纠正。由此而造成的不公正,显然也应该相予纠正,使刘德彬能恢复在《红岩》的署名。文联从保护作家权益出发认为理应如此,知道原委的周扬、沙汀、马识途等同志,也全都仗义执言,认为刘德彬是受屈多年的《红岩》隐名作者。不幸“文革”对一个人的道德伦理底线摧残得如此之深——《我的“自白书”》就是恶例,这笔“红利”都要吃,《红岩》之名与利当然更要咬住不放。杨益言公然否定刘德彬参加了《红岩》写作,否认《禁锢的世界》是《红岩》的初稿,否认他们平分了稿费并以三人名义将余款交了党费。进而闹到了打官司。我作为文联中干业务工作的人员,据实写了《大树不是从腰部长起的》,历数原委,因当时的一位市委领导人以不要扩大事态为词压住,未获发表。但我的文章是在法庭上作为证词宣读的。作为证词,我自问经得住证据的复查,也经得住法律与历史的检验。

以上两事,是话谈到这儿了,就情不自禁作点插叙,并认为这一桩遗案,连同邓老诗案,都是文联文革中了犹未了的文案。
话题还是回到文联文革中的罗广斌问题上来。

毫无疑义,罗广斌是革命的。解放前,我在重庆一中读书,也参加了党领导下的反蒋民主学运。我们有的同学也在渣滓洞中坐了牢,并牺牲在“一一·二七”大屠杀中。《红岩》小说也写到了一中的斗争,尽管写得让我们这些亲历者感到幼稚了些,仍然与有荣焉。罗广斌毅然背叛军阀地主家庭,投入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解放事业,出生入死,经历了地下斗争锻炼和监狱考验,是值得尊敬的革命者。建国后,尽管我知道《红岩》出书经过了哪些精神产品传送带的运作,对他与刘德彬、杨益言付出辛劳,终于使小说能于1962年出版,为经济复苏中的中国读者起了极大的振奋作用,作为文联的职工,也感到与有荣焉。建国后重庆的文学创作,也只有这部书是可以光耀于重庆文学史册的。
然而历史却是这样的拨弄人。竟让写革命小说的革命者,碰上了“革革命”。
这是时代的不幸,也是罗广斌的大不幸。

文革开始后,罗广斌和他们那个创作集体,可是感到来势不妙,并日臻险恶。
文革前他们就深感紧张,原因在肖泽宽。肖泽宽是川东地下党领导人,建国后的市委组织部部长。建国前,罗、刘在肖的领导之下干革命,建国后的一应宣讲活动,也绝然离不开组织部的支持。重庆当年的地下斗争何等艰苦,死了那么多战友,肖泽宽当然牵心动肠,希望他们的小说写成功。但他对《红岩》的支持只能置身幕后。这是因为在四川当政的是李井泉,这位李政委早已把党的一元化领导变成一人化了。他歧视地下党的领导人,怀疑他们为四川大跃进导致的大饥荒死人问题向中央告了状,中央派人入川调查,如邓照明、向洛新等,也都是原地下党干部,李井泉就认为肖泽宽是指使者,硬是打出了一个“肖李廖反党集团”。正因为如此,罗、杨等对肖泽宽等原川东地下党的领导同志,不待文革开始,早就采取洁身远祸态度,当然这也是他们在文革开始时的一大心病。(未完待续)

口述者附记:2012年5月—6月,根据何蜀整理的记录稿,又作了一次通阅和校补。时口述者年八十。

杨世元口述《文革风暴中的重庆市文联》节选,网刊《昨天》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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