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是怎样从美国的仇敌迅速变成盟友的？

牟学苑，《中华读书报》2012年07月18日

    在二战之后的美日关系中，有一个问题颇令人不解：这一对在太平洋战争中杀红了眼的仇敌，是怎样迅速化干戈为玉帛，变成亲密盟友的呢？即便从国际政治的角度，我们可以理解双方政府的利益选择；即便从日本政治及文化的角度，我们可以理解作为被占领国国民的日本人是如何快速接受现实的，但对于美国的大众话语来说，幅度如此之大、速度如此之快的情感转向，依然会令人感到困惑。涩泽尚子的《美国的艺伎盟友：重新想象敌国日本》一书，要探讨的就是这样一个问题。

    作为一个历史学家，涩泽尚子主要不是在描述，而是在解构。她发现在战后美国的大众话语中，日本人形象的背后存在许多想象性的逻辑结构。要将战争中“戴着可乐瓶底眼镜，长着龅牙”的“类人猿”一般的“日本佬”转化为可信任的人化的盟友形象，美国的大众话语必须套用固有的两种等级关系：性别和成熟度。人们普遍能够接受的逻辑是：男性高于女性，成人高于儿童。所以在战后美日关系中，日本被比作女性，它的政治附庸国的身份就像艺伎依附于男性客人一样自然；日本又被比作孩童，突出了其成长为“民主”国家的潜能。在这样一种想象性逻辑中，政治对立和种族歧视造成的非人化日本形象终于进化到了人的境界，虽然是较低等和弱小的人。“性别和成熟度的意识形态帮助美国人弱化了对日本的种族敌对。”

    作者很聪明地想到了一个吸引眼球的书名，她自己也承认“除了书名，书的内容和艺伎关系不大”。但有趣的地方其实在于，这个书名为什么会引发我们的兴致。作为一个日本形象的传统标志，艺伎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但当作为日美关系的比喻时，它在异文化语境中被想象和赋予的意义就凸显出来，成为一个醒目的能指。所以我个人认为，这个书名虽不全面，却是非常传神的。

    在《美国的艺伎盟友》中，涩泽尚子选取了七个方面的主题作为自己分析的例证。这些个案看起来似乎关系不大，但都深刻体现着性别与成熟度的等级关系。前三章皆以美军占领日本为背景，探讨大众话语中占领军与日本妇女、儿童之间的互动关系。占领期间，日本的妇女和儿童在美日关系的和缓上可说是居功至伟，他们率先亲近美国大兵，化解了他们的戒心。而美国人则以仁爱的主人和指导者自居，认为日本就“像个12岁的男孩”（麦克阿瑟语），对“封建”、“落后”、“不成熟”的日本进行指导自然成了美国人的责任。最容易引起我们关注的是盟军最高统帅部在宣传中对裕仁天皇形象的意识形态操作。战后，裕仁天皇从战争的发动者和精神领袖的位置上跌落下来，被宣传为一个毫无实权的傀儡皇帝、亲切和善的“居家男性”，从而避免了对其战争责任的追究。而东条英机则以残暴的、阴柔的、带有性变态色彩的形象“成功”取代了天皇，成为套话式种族形象的替罪羊。

    后四章则以美国国内的话语个案为研究对象，包括对川北友弥叛国案的报道、资助日本学生前往美国读大学的奖学金计划、扶助原子弹遗孤和受害少女的慈善工程，以及好莱坞电影中涉及日本形象的性别种族政治话语。作者在历史研究的史实梳理之外，显然接受和使用了大众文化研究的理论与方法，经过她抽丝剥茧的分析，在这些看似客观无意的话语底层深藏的性别及种族等级制思维逐渐浮现出来。

    涩泽尚子是美国布朗大学历史系副教授，她在书中使用的是典型的西方主流学术范式，她所研究的对象其实是美国国内史，仍属于主流学术话语的范畴。但作为一个出生在日本的日裔美国人，她的视角多少有些“非主流”的味道。其实从名字就大概可以看出（“涩泽尚子”显然不是日裔美国人常用的那种东西合璧的姓名），她与日本及日本文化之间那种剪不断的联系，她自己也承认此书的写作“的确与我的身世有部分的联系”。所以涩泽尚子必然地在书中对处于弱势地位的日本（在美日关系中）和日裔美国人（作为美国的少数族裔）抱以同情。但她也必然地对有些东西忽视乃至回避，比如在她所探讨的话语权力关系中日本人的作用，或是美国政府的作用（涩泽尚子更愿意把她所探讨的大众话语看作是一种自发行为而非政治设计），这可能是一种政治上的精明，也可能是一种相对客观的学术态度，但身为与双方都有着密切关联的第三者，我们不难体味到作者那复杂的政治文化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