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6日 星期五

周作人向政府多次申请赐其“安乐死”

周作人之“苦”(上)


  “周作人与鲁迅乃是一个人的两面。”至于“两人的晚年相差如此之远,就在于周作人是寻味人间,而鲁迅则是生活于人间,有着更大的人生爱。”纵观他的一生,或可借用黑格尔评价浮士德的那句话:他无法抹去他所做的一切,他不是自己命运的主人


“文革”抄家就发生在周作人先生身后的这座房子里里,手稿就从这扇门里被抢走



  “寿则多辱”

  1945年12月6日,北平,刚从日本人手里接收了政权的国民政府颁布了《惩治汉奸条例》。当晚,国民党宪兵队包围了八道湾11号周寓。军警用枪指着周作人,命他就捕。周作人说:“我是读书人,用不着这样子。”
  据周作人外孙杨吉昌回忆,是夜搜查的情形并不粗蛮。周作人晚年在《监狱生活》中写道:“我这里没有其他宝贝,只有一块刻着‘圣清宗室盛昱’六字的田黄石章,和摩伐陀(Movado)牌的一只钢表,一总才值七八百块钱,也被那带枪的特务所偷去;幸而他们不要破砖瓦,所以那块凤凰砖和永明砚总算留下了。”他称国民政府的接收为“劫收”。
  1966年8月24日,一群红卫兵冲进八道湾11号,宣布对周作人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两天前已有小将上门,砸了周母的牌位——在鲁迅博物馆,同一位母亲的相片仍供瞻仰。红卫兵命81岁的周作人跪下,老实交代罪行,并用皮带抽打他;接着,周作人之子周丰一被拉来陪斗,情状更为惨烈。从这天起,周作人写了六十多年的日记停笔,而高大的周丰一,一条腿从此微瘸。批斗过程中,一位小将向周丰一索要他的手表,然后戴在自己手上。这一次,周作人未置一词。

  周作人之孙周吉宜当时16岁,是北京男四中学生。红卫兵驾临时,他正在翻书架,清理“封资修”。周吉宜告诉本刊记者,当时全家住在八道湾11号院第四进院子的北房里,7个房间是连通的。他住在靠东头的一间,西头的三间是祖父的书房、厅堂及卧室。红卫兵开始没理他,过了一阵返回东屋问明“你是谁”,便将他轰出去了。
  等他再回来时,发现家中已被翻了个底朝天,无从落脚。他睡的那张竹床像滑梯一样倾靠在墙上,床面已被拆散、折断。祖父则倒在屋前的地上。“他始终侧着身,用胳膊肘撑起上身,撑不住了就换另一边,我从没见过他仰天躺着。”周作人以这样的斯文不肯扫地,在地上待了两三天。
  下雨了,周吉宜的母亲张菼芳恳求红卫兵,让虚弱的老人进屋接受“专政”。红卫兵不准。后虑及“不能让他死了,得留着交代问题”,才允许周作人被抬进浴室。那是一个半日式的浴室,进门有一个约三十公分高的狭小的更衣台,铺有木板,周作人在上面待到秋冬。浴室潮湿寒冷,没法过冬,才又被准许挪进厨房。厨房从前没住过人,年久失修,已经倾斜,四处漏风。张菼芳忙着堵窗户,填补墙上的裂缝,用长条木板搭了一个地铺,上面简单铺上被褥。

  此后,就有鲁迅博物馆叶淑穗等几位看到的一幕:“当我们走进他被关的小棚子里时,眼前呈现的一切确实是惨不忍睹。昔日衣帽整齐的周作人,今日却睡在搭在地上的木板上,脸色苍白,身穿一件黑布衣,衣服上钉着一个白色的布条,上面写着他的名字。此时,他似睡非睡,痛苦地呻吟着,看上去已无力站起来了,而且几个恶狠狠的红卫兵却拿着皮带用力地抽打他,叫他起来。看到这种情景,我们还能说什么呢?只好赶快离开……”

  周吉宜说,从抄家那天起,祖父的三间房就被贴上封条,再不许家人进入。直到1968年7月他去北大荒插队,那三间房依然上着锁、贴着封条,只是不时有人来开锁、撕下封条、进屋、取走物品,再重新封门,从不作任何说明。区别只是,有的是骑自行车来拉走东西,有的是用汽车来运走东西。周吉宜据此判断:来者不只是一家单位的。他说,在抄家后的一段时间里,也有陌生人或者附近的邻居结队前来“参观”,踩着一室狼藉,从东头走到西头。当两年后他第一次回北京“探亲”时,看到三间房里的全部物品,包括家具、文具、书籍、手稿、书信、收藏品以及生活日用品都已消失得干干净净,屋里住进了不认识的人家。

  1966年岁末,友人孙旭升到访,“在我进去的时候,知堂已经从炕上起来,穿着黑色的短棉袄裤,帽子也不戴,俯着头默默地站立在炕那边的地上。我从他的样子可以看得出,他一定以为又有什么人来找他麻烦了,所以预先做出‘挨斗’的姿势,默默地站立在那里。……我看他脸容黄瘦,精神萎顿,像是正害着不轻的病……”
  此前,周作人写过不止一封信给周恩来。后来,他几次在皱巴巴的四百字红格稿纸上写下请求“政府颁布安乐死卫生条例”的“呈文”,着儿媳避开红卫兵送去派出所。“呈文”里都提到:“共产党素来是最讲究革命的人道主义的。”这与60年前他自雨果小说中认领的清新的人道主义已有天壤之别,它沉重到只是一个人求死的根据。
  红卫兵给周作人定的生活标准是每月10元,周家老保姆是15元。他们吩咐粮店,只许卖给周家粗粮。周作人一日三餐是玉米面糊糊就酱豆腐。由于营养不良和长时间躺着,他的两条腿很快浮肿。
  红卫兵还抄走了周家的菜刀。张菼芳去街道“革委会”求情:这没法做饭啊,我们可不可以拥有一把菜刀?后来,就有了刀——一把掉了木柄、又小又钝的刮鱼鳞刀。周吉宜告诉记者:“因为属于‘牛鬼蛇神’家庭,煤铺不卖给煤,也不卖给木柴,我们就找点煤粉自己摊煤饼做煤球,把抄家损坏的家具劈开当柴烧。我跟姐姐们下乡后,家里的炉子不见了,也没做饭的大人——要上班,还要参加学习班,我9岁的弟弟就在屋檐下用砖搭个灶,支上锅,在院子里没人的时候捡些树枝当柴烧,煮菜烧饭。城市的院子里能有多少树枝可捡呢?又不敢到外面去捡。弟弟后来告诉我,他常常仰头望着院里的大树,盼望刮风,好多掉下些枯枝。院里的孩子们常在他的锅里洒沙子,或者撒尿。”

  1967年5月6日,周作人被发现“趴在铺板上一动不动,姿态很不自然”。张菼芳闻讯奔回家,发现公公已经凉了。家人估计,他是正要下地时猝然去世的,连鞋都没来得及穿上。周作人的骨灰,没能保存。
  他的手迹、译稿和著述留存,正在各处彰显各异的价值。周作人在遗嘱中说:“余一生文字无足称道,唯暮年所译希腊对话是五十年来的心愿,识者当自知之。”今年2月,包含这些对话的《周作人译文全集》出版。今年5月,由周作人手撰、鲁迅批校的《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手稿出现在嘉德2012春拍“唐弢先生藏珍”专场的拍品名单上。
  巴金曾评说:“有了唐弢先生的藏书就有了现代文学馆的一半。”唐弢的藏书在“文革”中未受冲击,而据记者了解,他的后人目下“比较缺钱”。此次拍品中最重要的有两件,一是沈尹默《忆鲁迅》手稿——沈尹默后人亦质疑其来源;另一件就是《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手稿。

  开拍前,周吉宜代表周家后人致嘉德公司以律师函,指认手稿为“文革”抄家中丢失的物品,要求停拍,物归原主。但嘉德公司要求周吉宜提供证据——相关的抄家清单或确权证明。
  周吉宜说:“文革时红卫兵抄我家,实际就是社会上一部分人以‘革命’的名义,公然入室打砸抢,哪里有人给开清单?我目前拿不出‘确权证明’。我问嘉德为什么不要求拍卖者提供合法性证明,得到的回答是这是行业惯例。这真让人难以理解。”
  这份手稿最终以184万元落槌。
  周吉宜告诉记者,手稿被查抄之前没有外传过,他小时候也曾见到大人们就鲁迅与祖父的不同风格谈论过这份手稿,何以落入他人之手,又为何拿出来拍卖,这是他想要弄清楚的。
  就在本文刊印之际,周家的起诉书正在递往朝阳区人民法院。同时,周家在申请商务部的回函。

“铁的温雅”

  八道湾在北京旧城的西北角,11号周寓是一个低洼所在,从外院过二门后要下四级台阶才到里院地面。二三十年代,里院有棵很大的白杨,哗哗作响,在友人眼里,“好像在调剂寂寞似的,院子里老觉得是秋天。”院子里还有一棵大杏树,开花季节,周作人每从树下过,却不知花开,鲁迅说他“视而不见”。
  这是周家变卖绍兴祖产购置的院落,三房共有,周作人住里院。梁实秋记:“(里院)正房三间,两间是藏书用的,大概有十个八个木书架,都摆满了书,有竖立的西书,有平放的中文书,光线相当暗。左手一间是书房,很爽亮,庞大的柚木书桌,上面有笔筒砚台之类,清清爽爽,一尘不染,竟不像是一个人勤于写作的所在。靠墙一几两椅,算是待客的地方。上面原来挂着一个小小的横匾,‘苦雨斋’三个字是沈尹默写的……”
  这斋名由雨漫书房而来,后也称“苦茶庵”。1937年北平沦陷后,坚留在八道湾的周作人改称它为“苦住庵”。这本有文人雅意的“苦”字,竟缠了他一生。
  文人喜闲章,拈几枚来看:一方印“江南水师出身”;一方长方形寿石章“忍过事堪喜”(杜牧诗句);常用一方曰“知惭愧”;八十岁刻成“寿则多辱”。
  周櫆寿生于1885年,是大清朝气数将尽、西潮新学勃兴的年代。追随年长4岁的兄长周樟寿(树人)从绍兴到南京,又到东京,櫆寿更名“作人”,先学海军,又习建筑,由翻译入手,渐入文坛。借张中行所见,“四部九流,无所不读,尤喜笔记,旁及谣谚、笑话”。

  借钟叔河评语,“于学无所不窥:魏晋六朝,晚明近世,妖术魔教,图腾太步,释典儒经,性的心理,印度日本,希腊罗马,家训论衡,狂言笑话,无不从人类文化学的宏观,以中外比较的方法,来研究中国传统的思想,妙言要道,鞭辟向里”。
  张中行说,“在我熟识的一些前辈里,读书的数量之多,内容之杂,他恐怕要排在第一位。杂,是想了解‘人’。他读书的诀窍有三:勤,实是谦词,不妨说是‘上瘾’;快,由勤而来,看多了,懂得分辨吸收,必然快;善记,说到某书某处,仿佛刚刚读过。”
  周作人通日语、英语、古希腊语、世界语;与章太炎一起学过梵文,仅听两课就停止了;有意学习俄语,未如愿;欲学法语,被鲁迅劝阻,“缘法文不能变米肉也”。兄弟俩早年的译介,既为理想,也为谋生,“留学费是少得可怜,也只是将就可以过得日子罢了,要想买点文学书自然非另筹经费不可,但是那时稿费也实在是够刻苦的,平常西文的译稿只能得到两块钱一千字,而且这是实数,所有标点空白都要除外计算”。
  周作人还记着:“他(鲁迅)老催促我译书,我却只是沉默的消极对待,有一天他忽然愤激起来,挥起他的老拳,在我头上打上几下,便由许季弗(寿棠)赶来劝开了。”
  从东京到北平,从“新村”里的武者小路实笃,到北大的故友新知、弟子学生,到新中国与他交道的编辑文人,许多人描写过周作人的“样子”,指向大致同一。而到了1960年代,来访者望之:“一看,就是斗争性不强。”(未完待续)

  (附记:本文参考《周作人自选文集》、《周作人年谱》、《审讯汪伪汉奸笔录》、钱理群著《周作人传》、止庵著《周作人传》、木山英雄著《北京苦住庵记》、《回望周作人》系列丛书。)

李宗陶,《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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