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28日 星期六

二十年沉冤第一环:1958年我为何受害

列宁说:“第一颗钮子扣错了,就会一直错到底。”
我二十年受害经历,起源于1958年那“第一颗钮子”。说得准确一点,二十年冤狱生涯的精神锁链和物质锁链,第一环是1958年开始钉在我身上的。我不想、也无须用今天的政策去翻过去的案,而是请求以58年当时的政策尺度来衡量58年当时我自己的实情,我不得不问:为什么那时要把我打成受害者?

我十四岁时,1955年春天,初中毕业,从学校直接参加工作,分配到远离家乡千里之外的昭通专区。我戴着红领巾,怀着为社会主义祖国献身的满腔热情踏上工作岗位。开始时在财贸部门,1956年6月调专署财办。作为一个知识青年,那正是我长知识长身体的时期,我除了搞好本职工作外,发奋学习,并在多次因公下乡的过程中接受劳动人民的再教育,锻炼自己,改造世界观。

1957年秋天,昭通地专机关开始整风鸣放。我胸怀坦荡畅所欲言,总共提了下述四条意见:
1、我贴过一张大字报,标题叫做“程步高对工作包而不办”,纯粹从业务工作的角度对程步高提点一般性的批评和建议,丝毫没有上纲上线,更谈不上攻击。

2、花纱布公司党支部书记陈月华同志经常在办公时间搞私生活事务,我多次发现她在办公时间对镜梳妆,而当我因公事找她联系工作时,她说不出本职范围内的起码工作情况。她既不学业务,又不领导思想政治工作,1956年花纱布公司发生严重的花布积压色布脱销,商业资金迟滞不能顺利周转,市场呼声大,地委组织检查组进驻该公司深入检查,发现公司领导方面严重失职,而经理王立学和支书陈月华毫无自我批评精神,把一切责任下推给业务科具体工作人员。专员原德明同志明确批评王立学和陈月华是“无事嫌官小,有事嫌官大。”当时我作为检查组成员,不但在会上当面给王立学陈月华提过意见,而且在整风鸣放中我发言说,该公司的教训有典型意义,我建议政治工作负责干部应深入业务实践,熟悉本职工作,通过业务的推进来体现政治思想的指导作用,不要搞空头政治,不要当所谓“忠实可靠,吃饭睡觉”的闲人。

3、在我小组鸣放中说过,团地工委1956年按中央指示,一度组织在职干部向科学进军,大会动员,小会酝酿,成立各种学习进修班,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但虎头蛇尾,未能持之以恒,而且对各单位向科学进军的学习进度不检查,不总结,事隔一年,由热火朝天变成冷火秋烟,进修班纷纷散了。难道向科学进军仅仅是一时的突击任务就能达到目的吗?我说:“周总理亲笔题写‘知识就是力量’,表明党中央高度重视科学文化,但下面有些惯于看风头赶热闹的人,则把‘向科学进军’的口号喊在嘴上,并不贯彻,更不坚持。这种看风头的人对科学文化毫无感情,仅仅把党中央的口号接过来装潢自己,当作胭脂打扮自己,实际效果经不起检验”。我并且表示,作为在职干部,向科学进军的问题关键在于刻苦自学,不要依赖客观条件,而要立足于主观努力。这是我在鸣放小组会上讲的。

4、我在同样的小组会上说过:“我们昭通专区是山区,公路的建设进度直接影响经济文化事业的发展速度,我到过鲁甸、巧家、永善、彝良出差,亲自看到人民群众对修公路抱着令人感动的热情,但交通科的测绘定线工作跟不上,党政领导机关对公路建设的布置迟缓,重视不够,领导落后于群众,这种状况亟待改变。”
我的全部鸣放发言就是这样四条。

这些意见,二十一年前是正确的,二十一年后的今天,当我回顾起来,更加感到没有说错。掏尽我的心血,透视我的肺腑,剖析我的全部灵魂,找不到什么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东西。不但会上如此,会下在私人交往中也是如此,光明磊落,天地共鉴。至于程步高之流别有用心的人在所谓“背靠背的挖掘反动言论”中搞了些什么东拉西扯张冠李戴的黑材料强加于我名下,我就不得而知了,因为他们既不敢查核对证,也不敢向我宣布,除了在阴沟里搞陷害活动外,他们究竟有什么本事?!
1958年2月12日,学习小组长李洪邦不知按谁的指示通知我:“你下放劳动锻炼一个时期”。我说:“我早已写过大字报请求下放劳动锻炼。”我欢欢喜喜移交了工作,由李洪邦派了专财政局的一个工作人员(我不知道他的名字)送我去“劳动锻炼”,而且多话不讲,连在哪里都不知道。我和蒋异伟同时被送,离开了专署机关。甚至连送人者也不知道要送到哪里,请看这是多么荒唐的事!当时只知道新民村有些地专机关干部在修水库,我们三人一路到了新民村。那里负责人范崇德看了送人者手持的一个不知什么函件,就说:“你们不是到这里,是要到段家石桥水库才对。”我们在新民村供销社楼上住宿一夜,第二天又到段家石桥工地,就被接收了,编入右派小组劳动。又过了一天,集体回到昭通,向彝良大坪农场进发。到了农场我才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下放劳动锻炼”,而是一个劳教农场。从那时起,我就被剥夺了人身自由,当做了专政对象。

我惊奇,愤懑。我问农场负责人李明山和周积顺:“我究竟犯了什么错误?为什么把我弄到这里卡住?为什么任何人没有向我宣布任何罪名?为什么任何人没有向我宣布戴任何帽子?为什么整个农场劳教人员都得到处理通知书,而我什么都没有得到,却把我作为劳教人员看待?”他两人回答说:“我们对你的情况不清楚,不知道你犯什么错误,也不知道你受什么具体的处理,但是既已到了这里,都是劳教人员,你就安心劳动吧,人人都要改造世界观嘛。”我说:“不能这样头发胡子一把抓。‘人人都要改造世界观’是指自觉的学习和思想改造,而劳教是最高行政处分,不能把这个界限故意弄混淆。我究竟犯什么错误?戴什么帽子?受什么处分?通知书在哪里?”他们无话回答,但硬要把我当做劳教人员。
我在农场劳动了一个多月,除了供我吃饭之外,没有一分一厘的经济待遇。连二月份我在专署工作半个月的工资都没有发给我。

我从农场其它人的处理通知书中看到,当时送劳教的是三种人:右派分子,坏分子,历史反革命。显然,这三种帽子都不合我的口径。我没有右派言行,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没有违背六条政治标准,当然不属于右派。我没有贪污盗窃,没有堕落腐化,没有投机倒把,没有扰乱社会治安,没有一丝一毫刑事性罪行,当然扣不了“坏分子”三个字。我历史清白,十四岁从学校参加革命进入机关,我大概也不属于历史反革命吧。三种席位我冷静观察,觉得自己都无法对号入座。那么,我属于什么呢?只能叫做受害者。本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词?随便找个借口,随便立个名目,随便拼凑个“处理通知书”发给我,这在当时程步高之流也是完全做得到的,这叫做举手之劳。但是,这伙假左真右、权欲熏心的害人虫,当时已连这个简单手续也顾不得、不屑一顾了,他们用“下放劳动”的骗局把我骗至农场,落入陷阱,他们睡得着了。他们故意不在文字上给我半点依据,免得日后告发,他们自以为高明。殊不知,这正是他们明目张胆破坏整风反右,挟权营私,理亏心虚的表现。他们为什么要对一个无辜的青年下此毒手?我当然清楚地知道,这是程步高杀人灭口的一种伎俩,一种不可告人的隐私。李曰垓不肯抱程步高的粗腿,程步高做梦都害怕李曰垓有朝一日会揭穿他逼死人命的卑鄙秘密,于是他利用专署党组负责人的实权,把我扼杀在无声无息之中。

我热爱劳动,但不能热爱这种屈辱状态下的强迫劳动。我不能忍受迫害。我必须向中央告发这件冤案,连同张凤吉血案一起彻底揭翻。我充分意识到这一案件的深度和难度,只有北京城的阳光才能融解乌蒙山的坚冰。劳教一个多月后,1958年3月19日,我毅然离开农场,奔向首都。
但是,刚刚走出一百里,在盐津庙坝被抓回农场,立即被钉上脚镣,带镣劳动。下流语言的咒骂声和拳脚交加的肉体摧残双管齐下,开始向我显示了镇压之权的应有威风。6月15日在农场大会上把我逮捕,押送彝良县监狱。由彝良县公安局一个名叫汪必俊的人单独对我“审讯”二十分钟就落板定案,接着就以彝良县法院名义发下一张六年刑期的判决书。法院任何工作人员没有对我进行过任何审判,一次也没有,半次也没有,而判决书上公然凭空编造说:“由本院审判员黄元富担任审判长,人民陪审员某某某、某某某出庭,业经本院审理终结,判刑六年。”发判决是在一天夜晚,由黄元富到看守所单独发给我的。我问黄元富:“你这个审判长什么时候开庭审判过我?两个所谓人民陪审员象什么模样?什么时候与我见过面?”黄元富吼叫起来:“你少啰嗦!现在是政法大跃进,你知道吗?”

判决书上开列的罪名叫做“劳教逃跑,抗拒改造”。但是,先用“下放劳动锻炼”的骗局把我骗到农场,不给合法的书面通知,继则以“劳教逃跑”之罪名判刑,“劳教”二字才第一次在书面形式上出现,这种倒填年月的鬼把戏,不知从法律角度来讲能否站得住脚?姑且不说这一案件的彻底冤屈性质了。
不久之后,汪必俊、黄元富二人都因流氓本质导致严重犯罪,引起了强烈民愤,被判处比我长的徒刑,劳改去了。他两人经手制作的一系列冤错案件,1962年时曾由彝良县委组织专门力量进行过复查,释放了不少被他们错判的人。而我这一冤案则一直无人过问,照那张凭空编造的错误判决书执行。这一事实说明,汪黄二人只不过是制造我这件冤案的幕前小丑。

那时候我还不满十七岁。尚未取得公民权,便失去了公民权。红领巾上还留着我的体温,法西斯政治迫害便夺去了我的发言权和生活权利。我没有危害过国家和人民,而那些真正危害国家人民的败类容不得我。这就是二十年冤狱血泪的第一环锁链。从那时起,残忍凶恶的政治迫害,敲骨吸髓的经济克扣,无休无止的精神折磨和肉体摧残就接踵而来了。二十年来,赵通海忠实秉承了第一颗黑钮扣的制造者的意图,以杀人灭口为既定方针,把我紧紧封闭在冤狱深处。原判6年,没有加过刑,连记过都没有记,但实际上我被监狱和劳改队直接关押十七年,其余三年也是以“强迫留队就业”的名义把我禁锢在警戒线内,不准越雷池半步。我的母亲饿死,我的弟弟受株连而失学,我的未婚妻和岳母受株连而失去了户口和粮食,直到抢亲的惨剧公开演出,直接恢复了土司头人式的奴隶制迫害方式。这个过程之曲折、手法之卑劣无耻,这里不准备赘述了。

二十一年来,我在难以言喻的苦楚之中,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和应有的理智,我没有把怨恨指向共产党,我分得清什么是党,什么是程步高、赵通海。在艰辛的劳动之余,我发奋努力学习马列著作和毛主席著作,阅读报刊,并用极大的毅力自修完大学文科全部教程。我坚信有一天真理和正义终将战胜邪恶,我渴望着党的领袖能够体察到受害者的真情,体察到在远离首都万里之外的云南昭通冤狱深处,一个爱国公民的热血依然在躯体内沸腾。二十一年来,我从真实意义上改造世界观,抛弃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软弱性、动摇性、主观性,以及由狂热转为灰心等等通病,我竭力在坚实的思想基础上去理解辩证法唯物论的真髓。我命运悲惨,灵魂干净,年复一年,铁窗高锁,空有爱国之心,难偿报国之志,人生有限时,含恨叹无辜!1978年12月4日下午,我终于离开冤狱,这是粉碎“四人帮”的胜利,但具体办案人员仍然在老框之内对待新形势,他们口头上向我承认错抓错关了,但善后工作丝毫不做,我的身份仍然是所谓“劳改留队就业人员”。我忍无可忍,请岳母卖掉小猪,凑得四十七元做路费进京告状,受到了中央公安部的热情接待和认真过问,这才真正揭开了我这一冤案复查的序幕。公安部信访处将我的冤情作为典型案例向部领导写了专题报告,并用电话和函件向云南省公安厅作了指示。我在北京逗留二十六天,亲身感受到了党中央的光辉和首都的温暖,我内心比任何人都更深地知道这是周总理的遗愿、邓副主席的心血,点点滴滴,铭刻肺腑。12月31日过新年,我找到了梦寐以求的精神归宿,这就是在首都中山公园水榭,参观“天安门诗抄书法展览”,从万千观众的盈盈泪眼中感受到了毕生最大的精神共鸣。我在观众留言簿上写了一首七绝:

云岭燕山泪万重,一览书展情更浓。
梦魂三年哭总理,今日方知人心同。

写完之后,身边忽然有许多温暖的手向我伸来。这首小诗,也就作为我此份书面报告的结束语吧。我想,祖国四个现代化的壮丽事业是不会拒绝一个受害公民为它而献身的。

一九七九年二月十六日于昭通新生农具厂

李曰垓,《往事微痕》第7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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