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23日 星期六

“不知为不知”的胡适


  刚刚去世的史家何炳棣在《读史阅世六十年》一书里讲了一个胡适的故事。1960年8月18日,胡适和何炳棣在纽约胡适的寓所有过一次长谈。除了谈到中苏关系交恶和毛泽东的诗词外,胡适特别向何炳棣说了这样一番话:

  炳棣,我多年来也有对你不起的地方。你记得你曾对我说过好几次,傅孟真办史语所,不但承继了清代朴学的传统,并且把欧洲的语言、哲学、心理、甚至比较宗教等工具都向所里输入了;但是他却未曾注意到西洋史学观点、选题、综合、方法和社会科学工具的重要。你每次说,我每次把你搪塞住,总是说这事谈何容易等等……今天我非要向你讲实话不可:你必须了解,我在康奈尔头两年是念农科的,后两年才改文科,在哥大研究院念哲学也不过只有两年;我根本就不懂多少西洋史和社会科学,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怎能要求史语所做到?

  这番话使何炳棣肃然起敬。他深深感觉到“胡先生这人物要比我平素所想像的还要‘大’;惟有具有十足安全感的人才会讲出如此坦诚的话。”

  事实上,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懂就老实承认,决不装懂,正是胡适治学处世的一贯态度。这样的例子俯拾皆是。比如1931年3月5日,那天晚上胡适与徐志摩闲谈。徐志摩拿了艾略特的一本诗集给胡适看,胡适读了几首,如TheHollowMen等,他老实向徐志摩承认:读不懂,并且不觉得是诗。徐志摩不甘心,又拿了乔伊斯等人的东西给胡适看,胡适同样老实承认:更不懂。胡适的态度这样实在,倒把徐志摩搞得有点不好意思:胡大哥老老实实说不懂,自己就真的懂了吗?不免有点扫兴,又有点心虚。结果,两人接下去又看了肯明斯的is5,胡适的态度影响了徐志摩,徐也承认“不很懂得了”。艾略特和乔伊斯在现代文学史上有崇高的位置,即使在当时,也已很受人追捧了。于是,徐志摩“历举现代名人之推许”,但是,胡适很顽固,他对徐志摩说:“不要忘了,小脚可以受一千年的人们的赞美,八股可以笼罩五百年的士大夫的心思!”胡适在日记记下这件事后,又总结道:“孔二先生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是不可磨灭的格言,可以防身”。本来,胡和徐的个性差异较大,文学欣赏的口味和标准又不同,徐志摩喜欢的胡适不一定喜欢,徐志摩自以为读懂了的也许胡适真的读不懂,因为他一向不喜欢晦涩和玄虚的东西。我们可以批评胡适的文学欣赏趣味太保守,不能领略艾、乔等人的妙处--不过谁又能保证一百年后、五百年后艾略特和乔伊斯的作品仍在经典之列?--但是这样老实说不懂,是坦诚的,是可爱的。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是很好的品格,何炳棣很敬佩胡适这样的品格。有意思的是,同是胡适身上这样的品格,钱穆和金岳霖却并不从正面来解读。

  上世纪二十年代末,钱穆在苏州中学教书。他在晚年的《师友杂忆》里,写了发生在那时候的一件事情:“一日,苏州女子师范请胡适之来演讲。翌晨,转来苏中演讲。……余时撰《先秦诸子系年》,有两书皆讨论《史记六国年表》者,遍觅遍寻不得。骤遇适之,不觉即出口询之。适之无以对。演讲毕,……适之午后即欲返沪。……自念余固失礼,初见面不当以僻书相询,事近刁难。然积疑积闷已久,骤见一天下名学人,不禁出口。亦书生不习世故者所可有。适之是否为此戒不与余语。”

  这是明明白白、简简单单的一件事:钱穆有个问题不明白,问胡适,胡适答不出来。这件事过去也就过去了,我相信,胡适不会把这件事看得多重,认为钱穆是在“刁难”自己。因为事实上,其后不久,胡适就因顾颉刚的介绍,将燕京大学的讲师钱穆调到北大任教,并且提了一级:副教授;还在课堂上宣传钱穆,让学生们碰到关于先秦诸子的问题,不用问自己,去问钱穆。这样的胸怀和气度,钱穆是直接感受得到,并从中受益的。奇怪的是,钱穆为什么在晚年还就此事写上这么一大段呢?“余固失礼”云云,看似自责,实际上字里行间,在在是对胡适的不满。我觉得,钱穆有点多心了,对胡适的“无以对”有点过度解读了。

  金岳霖的故事更加有趣。他晚年回忆一辈子写的文章,“比较得意的有三篇:一篇是解放前写的《论手术论》,写后有点担心,因为批判的对象好像是叶企荪先生的老师。后来知道他并不在乎。有两篇是解放后写的,一篇是对实用主义的批判……,另一篇就是……论思维规律和客观基础的文章。”胡适有次和金岳霖闲谈,谈到了《论手术论》。胡适本着他一贯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态度,承认他看不懂这篇文章,“不懂抽象的东西。”这是很正常的,术业有专攻么。但是金岳霖觉得无法理解:“这也是怪事,他是哲学史教授呀!”哲学史教授难道对哲学的所有门类都要精通吗?事实上,金岳霖的文章向以晦涩难懂著称,极少有人能把他的文章读懂、读完。他自己说《论手术论》叶企荪不在乎,在我看来,其实哪是什么在乎不在乎呢?也许叶企荪也根本看不懂。他的那篇论思维规律和客观基础的文章,发表后也是石沉大海,只有钱钟书做了口头上的反对,但是没有写文章。金岳霖对此表示感谢,“我还是要谢谢他,至少他读了我的那篇文章,并且还反对。至于平日搞逻辑学的人,没有人赞成,也没有人反对。……它既没有受到讨论,我就难免大失所望。”甚至,在金岳霖眼里能够读懂他的文章的、以哲学名家的冯友兰,读到金的文章也感到头疼。金岳霖去世后,冯友兰在《怀念金岳霖先生》一文中写到:“后来我们到了昆明。金先生担任了认识论这门课程,写了一本讲稿。以后,他逐年修改补充,终于成为一本巨著,即《知识论》。他把定稿送给我看,我看了两个多月才看完。我看得很吃力,可是看不懂,只能在文字上提一些意见”。冯友兰这个态度和胡适一样,是老老实实的。这样比较起来,金岳霖对胡适的观感,是不是有点苛求了呢?

张启明,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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