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27日 星期三
遍山遍野新墳包:老基督徒一生翻過四次生死大坎
《明鏡月刊》廖亦武
基督教長老張應榮。(廖亦武提供)
遍山遍野新墳包:老基督徒一生翻過四次生死大坎
李桂芝插話:
他被弄走不久,我們3個月大的女兒腰就塌掉了,整日啼哭,拖到1歲零17天就死了。還沒緩過氣,我的堂兄又悄悄帶信回來,你家裏那人也快餓死了。這怎麼得了,他萬一死掉,我也活不成。哭了一晚上,天不見亮就去守在隊長家門口,等到人家起床了,才進門跪在地上。懇求半餉,隊長終於答應借給我10斤燕麥、5斤糧票和3元車錢。因為聽說學習隊不准單獨開伙,我就將燕麥炒熟,磨成面,然後搭車去撒營盤,再轉車。
攏了學習隊,見那兒已餓死不少人,遍山遍野都是新墳包包。那些墳包起得很淺,可能是人們已沒力氣往上壓石頭。樹也砍得差不多了,但是炭窯還開著,幾個活著的剛才還站在窯門口,可一眨眼,他們就坐下了,再一眨眼,就橫著豎著躺倒了。
房子裏找不著他,我就抓一小把燕麥面給一個人,讓他帶我去尋。沿著山溝繞了一會兒,看見他蜷在一堆爛草裏,進出只有半口氣了。我蹲下去喊了幾聲,他才抬一下眼皮,那眼神又聚了半天,才認出我,兩顆淚珠子啪地掉出來。
他吞完2兩燕麥面,人就有力氣站直了。跟著,趁沒人時,他把救命糧和糧票都藏了,答應我一定度過難關,平安回家來。感謝主,59年秋天學習隊解散了,他到底還是回家了,雖然已是個癱子。
老威:他癱到什麼程度了?
李桂芝:他的風濕病一陣陣發作,兩三個月之後就躺著動不了。既然動不了,不出工,糧食定量就要減半,別人一天1斤2兩,他就只有6兩。
老威:這時公共食堂還在辦嗎?
李桂芝:大躍進之後,公共食堂辦了兩三年,不過,我們地富分子不能進去,打飯在外面,通過貧雇農及民兵的手,6兩就變成5兩了。他的病眼看一天比一天重,身上的瘡爛得也快,最後打來的飯都吃不下了。我很著急,又去懇求隊長,再借一點大麥面救救人命吧?隊長猶豫了一會兒,因為大麥是細糧,他做不了主,就去與隊上其他幹部商量。結果還是從倉庫裏稱10斤大麥面給我。
我每天熬一小碗加了野菜的大麥糊糊,一口一口喂他;接著,我又找隊長借了8斤蕎麥面。這時,四川那邊來了個草醫,仔細察看了他的病情,就開出一副藥方,讓我抓齊草藥後,用藥燉雞給他吃。我發了兩夜的獃,在隊裏想不到辦法,只好走幾十裏路回娘家,費盡力氣弄了一隻小雞娃。回來馬上燉了,連湯帶藥帶渣都叫他咽了,第二天就有了些起色。
草醫說的,人沒有一點油葷,藥也起不了作用。可那個年月,公共食堂都好久不冒煙了,我的身上也有些浮腫,因為要在每天的口糧中扣一半,還從隊上借的細糧,我幾年都沒吃過一頓飽飯。可他是我的精神支柱,死活綁在一塊了,抹下臉皮,我到處去討。有一個人在食品公司工作,心腸比較好,聽了我的哭訴,就給了我5斤糧票。當時憑著這食品公司的糧票,能買到每碗帶兩小片豬肉的飯。這太貴重了,如果現在碰見這個恩人,我把房子給他都願意。
我把這肉片讓他吃了,他又有點起色。這時,村裏有個懂醫的漢族老大爹出了個主意,叫我在屋後挖一個半人深一人長的坑,第一天,在坑裏填滿桑葉,然後用樹幹將他架在上面,點燃了,以暗火沖出的桑煙熏烤身體,從太陽露頭直到太陽落山,濕毒才透出表皮;第二天,又換松針填坑,再依法炮製。這個土辦法還真見效,不久,他的手腳就能慢慢活動,也能下床了。不過還是體虛,最多站分把鐘,汗水就牽著線從鼻尖往下淌。
感謝主,又有好心人送了一瓶那年頭十分稀罕的雲南白藥,他服了頭一次,汗就止住了;全部服完後,雖然還是幹不了重活,可命總算保住了。
廖亦武講述的故事打動了許多海外華人的心,紛紛購買他的《上帝是紅色的》一書請他當場簽名。
我先就埋下去了
張應榮:這次從鬼門關回來,我看開了許多事。反正都是政治運動員,就隨喊隨到,鬥爭會上也不用你來按腦袋,我先就埋下去了。四清、社教,一般的政治運動還以文鬥為主,風頭一過就罷了,可怕的是文化大革命,你看看我的嘴,只有一顆牙齒,這不是自然脫落,而是被造反派打掉的。一次鬥爭會打去兩三顆,開四五次會,嘴裏就空蕩蕩了。
老威:文革結束後呢?
張應榮:四人幫粉碎時,依然不准信宗教;稍後,民間經歷了基督教的自然復蘇時期,但在1982年以前,誰也不敢公開信主。私下聚會被群眾檢舉,隊上就要開大會批鬥我們,拳打腳踢。前兩年,這兒又經歷了十字架發光運動,一個村一個鄉,成片地信主;而幾十年前那麼多人信的共產黨,現在已沒人信了;甚至那些黨裏的人,也來教堂做禮拜,懺悔自己的罪,還捐款修教堂。
老威:請從頭至尾,講更詳細一些。
張應榮:被關被打被吊的次數多了,記憶就有點模糊了。總之,50年代初土地改革,我才30歲,就因為信主,被劃成地主,跟著受了幾十年難以想像的逼迫。 每一次陷入絕境,我都以為不行了,卻在暗中得到神的保守,居然多活了50幾年。這好比《聖經》上寫的:“神因西西加的苦難而增添他15年的壽數。”
老威:感謝主給了你一個好妻子。
張應榮:她嫁給我時,才17歲,人漂亮,又出生貧農,按條件,很多好的男人可以任她挑揀。當時我和哥哥去她們鄉里傳福音,有人來說媒,我就曾推託過。但她主意已定,並且說得到了神的允許。果然,主經過她的手,將大愛賜於我,她卻因我受了幾十年的拖累。而現在,我的身子骨還算硬朗,她卻生了7年的病,風濕加上婦科,手臂一抬就疼,好像已沒有痊癒的希望了。
她的思想很苦悶。我就說,不必苦悶,這是神的旨意,對於我們,神是知肉知靈的神,在我們沒有抵達人生的終點,得見他的真面之前,他要一次又一次地把我們熬煉清楚。否則,我們如何能贖清原罪,做到純潔坦然呢?
老威:講得很好啊。
張應榮:雖然我太渺小,不能減輕她的痛苦,她卻從神的大愛中得到了安慰。
我的一生翻過4次生死的大坎。第一次是8歲,我在半山腰放羊,不知不覺睡著了。那是秋天,陽光非常溫暖,可一覺醒來,卻起了風,一大團烏雲將太陽吃了,羊也走散了。我害怕父親責怪我,就嗚嗚哭起來,還用手背橫著擦眼淚。我不曉得兩頭狼就蹲在背後,等著獵物回頭,好咬斷我的脖子。太險了,後來有人發現,那狼嘴幾乎抵著我的頸子了,可我還在越哭越傷心,弄得狼們也一頭霧水,遲遲疑疑,不敢輕易來撲。
他懂得狼的習性
老威:這有點神話色彩了。
張應榮:狼很兇殘,疑心也很重。我哭了那麼長時間,顯然超出了它們的理解能力。我父親終於趕來了,老遠望見他兒子的背上聳著兩頭狼,頓時嚇出一身冷汗。他懂得狼的習性,就停步,把雙手圈成喇叭筒,拖著長聲吆喝,跟著,牧羊狗也狂叫起來。狼立馬起身,還不甘心地與父親對視了半分鐘,才轉身逃跑。父親氣喘吁吁地衝上坡,一把將我抱在懷裏,連說好險好險。我卻一點感覺也沒有。
羊也一隻不落地跑回家了。大家都說,沒有神的照看,這娃娃不可能毫毛無傷地坐在這兒。所以這事兒傳開後,不少人信了主。
第二次是我17歲的當口, 一家人都出痧子(天花),那年頭,這弄不好要死人。我不曉得厲害,仍跑到外鄉去。直到在返回的路上,突然覺得渾身發悶,好像許多豆芽從毛孔往外竄,刹那間,天旋地轉,臉憋得通紅,剛巧不遠處有條溝,我就掙扎著爬過去,把嘴直接戳進水裏喝,後來,又在兜裏翻了些砂糖,一捧一捧兌著喝。麻痘痘就像蟲蟲這一堆那一堆,我一會兒昏一會兒醒,從太陽當空折騰到太陽快落山,才被一條狗發現,一叫,才喚來幾個人,把我抬到附近村子一個草醫家。又過一晚上,好歹撿了一條命。
如果沒有神的保守,狗就不會來,我也就嗆死在溝裏了。第二天,我父親趕來,將我接回家去。後來他說,我兒子大難不死,是神挑揀他,將以使命賦予他。
第三次就是土改,我跪在水氹氹裏三天三夜,風濕都侵進心肺了,還被抬去開大會,陪殺場;第四次則是1958年被抓進學習隊,又餓又累,風濕大發作。
沒有她我早就死了,而目前,她的病越來越嚴重,我也風燭殘年,不能分擔她的痛——這可能是翻人生最後一道坎了。
補記
【殘陽如血,3個多小時的訪問結束了。由於被張長老的經歷和氣節所感召,還沒有信主的我,也在出門前與這個四世同堂的基督教家庭一道,虔心作了禱告。接著,教會的衛生員李世珍趕來,接張長老和客人去下麵吃晚飯。我們伴著老人慢慢地走,沿途趕牛和趕騾馬的村民都語氣崇敬地招呼老人,並紛紛讓路;在斑駁紅牆邊,老人說,這就是則黑首戶楊心林的院子,從舊社會一直留到現在,可他的後代卻早不住在裏面了。
邊說邊走,我在一片漸漸變暗的火燒雲下,望見了一座老教堂,本想爬上去看看,但天色已晚,只好拍了兩張照片。掩映在樹傘中的繁體門匾有些模糊,但有一種無言的蒼涼。老人說,那是我小時候天天去的地方,現在教堂已新修,過去的就用不著了。
我們陪老人在教堂旁邊的一戶人家用餐,夜色降臨,神的光芒卻繼續照耀。我們禱告著,語言和食物都溫暖而清淡。告別時,老人扶著門框,半盲的眼裏星光閃爍,“孩子,再見嘛,以後又來嘛,”他說。那微弱的口氣令我想起3年前去世的父親。
我是個不習慣告別的人,可此時突然感到酸楚而遺憾,因為自己從來沒有在出遠門的時候,對塵世與天國的親人說過“再見,以後又來”。】
(2007年中秋節,張應榮長老在家中溘然而逝,享年85歲)(《明鏡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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