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24日 星期日

太阳休假日记——1983年记事

   【作者老愚按】这是为《复旦风》第二期准备的稿件,内容出自大学日记,然而1985年5月创刊的杂志再也没有了第二期。在嘈杂的当下,让读者回眸一下二十九年前的那场清除“精神污染”运动,或许不无裨益。
 
  1月17日 阴天 星期一
 
  王若水的《为人道主义辩护》、钟惦斐的《电影:从平庸走向自由》等相继发表,带来了激动人心的信息:极左的那一套货色就要被驱逐出思想的园地了。
 
  近日读报,日甚一日感受到时代汹涌澎湃的洪流。这是一个出英雄的时代,一个彻底打破旧观念、建立新观念的年代,一个八仙过海自由翱翔的年代。我们不能靠自然淘汰毁灭一切老的、顽固的东西,而要行动起来。
 
  1月19日 晴 星期三
 
  两只野狗又叫起来,那可怜的声音必须消失,它是时代交响曲中的不和谐音。《人民日报》发表这样的文章究竟要干什么?
 
  3月7日 阴天 星期一
 
  政治风云弄得人人心有余悸,讲话嘴边留三分,事先还得加一个说明。讲《当代文学史》就更是如此。多么令人战栗的现实啊!
 
  3月15日 晴 星期二
 
  纪念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党委书记盛华干着嗓子,嚎叫了一个半钟头。马克思主义是万古长青的吗?我们以及以后的时代,自有属于自己的思想家和哲学家。真理是发展的,没有什么凝固不变的至高真理!
 
  3月21日 阴雨 星期一
 
  上《当代文学史》文艺斗争一节,灵魂禁不住颤抖起来。这是一部血淋淋的历史,无数仁人志士的血泪成就了一批党棍党霸。
 
  3月24日 晴和的春日 星期四
 
  徐敬亚《崛起的诗群》一文又遭围攻。文字间匕首时现,令人寒心。
 
  购《舒婷顾城抒情诗选》(三角八分)。
 
  9月23日 晴 星期五
 
  集体主义作为一个时代的普通形式,已经或即将被我们这一代人送进历史博物馆,集体讨论的方式也将被现代人鲜明的个性所粉碎。
 
  千万人步调一致的所谓思考,不是社会意识的进化,而是其末日来临的征兆。把政治文件一文钱不收地塞进每一个公民的手中,本身已经贬值。强制 推行的思想,犹如白天的太阳,度过炙手可热的时光,黄昏很快就敲响它的丧钟;而夜色苍茫的时候,天上有几许可爱的小星星在神秘而坦然地忽闪呢!
 
  9月27日 大风 星期二
 
  今天,《文汇报》发表王若水《南珊的哲学》。该文站在哲学的高度上,全面剖析了小说《晚霞消失的时候》中女主人公的人生观、道德观和哲学观,读来亲切极了。这是一种温和的批评。
 
  “晚霞在天际消失,太阳沉没了。它还会升起。它正在升起。但这是一个新的太阳,既不是天上的神也不是地上的神——它就是人,它就是人民。”
 
  10月6日 阴天 星期四
 
  读《文明论概略》。作者关于借鉴外国文明的思想正合吾意。一个觉醒了的国家把目光投向国外,根本的目的在于汲取外国民众的精神:振作的,永 远上进的,团结一致的(像美国的拓荒者精神,日本的强人精神)。可惜,我们好些人却抓了皮毛,忘掉了根本。他们津津乐道于外国的某些技术,外国的生活方 式,好像那些才是人家进步的根本原因。精神上颓废、松懈、怯懦的民族,即使穿上最现代化的服饰,使用最先进的技术,他也创造不出自己独特的文明。因为物质 文明跟精神文明并不是绝对成正比例发展的。
 
  10月9日 晴 星期日
 
  读《等待戈多》时,全身似乎被作者肢解了,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劲儿,真不想再读下去。
 
  10月14日 阴天 晚落雨 星期五
 
  下午,在大礼堂听周康做报告。七十高龄的人激情不减当年。他有声有色地讲述自己流放“西伯利亚”(黑龙江)跟“凡是派”斗争的情景,引起大家浓厚的兴趣。
 
  透视时,女生项很轻松地对我说:“像我们这样的乐天派,会有啥子毛病呢?可人家一说,我就害怕。”
 
  看见我手中的《邓选》,她问我:“你读过吗?”我说,大部分以前就看过,好多部分很有趣。“有趣?”她颇惊讶,“我可根本没动过那本书。现在这样搞,我很反感!”
 
  我只好笑笑,能说她幼稚么?
 
  10月25日 晴 星期二
 
  当权者失掉了自信心,以解放思想建立自己的统治,现在又要用禁锢思想来维持自己可怜的生命了。可悲!
 
  真理是不怕人家批评的,怕批评的一定不是真理。中世纪宗教裁判所的烈焰吞噬了布鲁诺的躯体,可地球依然绕着太阳运转!
 
  真理是不断发展的,丰富的,充实的。一个理论体系被新的理论体系所取代,这是人类认识的必然。这种取代不是简单的否定,它是在肯定前者的真 理性基础上的发展。任何人为强制、迫使人信服于一个需要修补的所谓思想体系,将势必引起思想上的大发动。事情的结局往往令出谋划策者瞠目结舌。
 
  把某种思想当做教条,根本不知其精神的人,竟然以唯一正确者自居,压制打击有探索精神的战士,岂非咄咄怪事?
 
  考什么研究生!沉入生活底层,倾听和体味普通人的心声,创造为人生的艺术,等时机到来,抛出去,然后坐等处理。
 
  现在才体会到,说真话是何等艰难。
 
  10月26日 晴 冷风 星期三
 
  读《人是马克思主义的出发点》。
 
  河北六家刊物停刊,四家被迫改组。美其名曰“加强党的领导嘛!”大有百花凋零之势。
 
  中国之文艺,危乎殆哉!
 
  10月27日 晴 星期四
 
  《文学报》今天刊登了巴金的一张近照。用意昭然若揭:巴金还是受保护的嘛!
 
  王震,这位以其对待知识分子较开明态度赢得信任和好感的老将军,这次竟然着了魔似的连日奔走,以马克思主义捍卫者的身份,高声疾呼“清除精神污染”。叫的越响,他失去的知识分子越多。可怜的老头!
 
  “清除精神污染”的目的,倒不是真正要剪除那些毒草,而是要拿思想活跃者开刀。
 
  10月29日 晴 星期六
 
  读《西方美学史》至七十页。朱光潜对柏拉图美学理论的批评显然是不合情理的。我以为他是被那一套教条整怕了,故意这样写以求过关。
 
  11月1日 晴 星期二
 
  晚上,党章学习小组开会。
 
  十几个人闷坐在寝室里。默默抽烟,眼睛里都带着火。A君主持会议,他笑着说:“大家聚拢,今晚就讨论当前的形势。”K君一马当先,历数新近 跳出来进行政治表演的某诗人的发迹史,愤愤然骂道:“这等货色,真可谓阴沟怪杰!一有风吹草动便纷纷钻出来。岂不知大众早已经埋葬了他。”
 
  越说火气越大,几个人争得面红耳赤,险些动起手来。
 
  等大家把胸中的愤懑发泄了一通,A君方打开《邓小平文选》,“我们开始吧!”
 
  11月2日 晴 星期三
 
  文艺理论老师讲课很慌张,原先印的教学大纲打算详尽介绍“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也正是由于有这两个问题,大家才提起精神来上课),这 节课该讲“异化”了,他支支吾吾说:“我只是客观介绍一下,我也搞不清楚。材料也不多,只好概略地拎一拎,其实,胡乔木同志的《关于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 已经讲得很透彻了,大家好好学习学习就行了。”诚惶诚恐,令人喷饭。
 
  今日《光明日报》发表了李凖的文章《马克思是怎样使用“异化”概念的?》。李把“异化”概念的使用归之于青年马克思受所谓“思辨唯心主义” 黑格尔和人本主义费尔巴哈的影响,指出早期马克思还试图用异化劳动建立自己学说的整体系统,后来他抛弃了那种想法。因此,“异化”仅仅存在于资本主义私有 制社会里,随着资本主义的灭亡,它也随之消失了。——这下干净了,社会主义一点也不“异化”,完美优越的社会主义只不过有点小毛病,那也可以通过自身的努 力得到解决嘛。
 
  于是乎,人不是马克思主义的出发点,生产关系才是最重要的。好像人是生产关系的儿子似的。那么,我要请教一句:马克思为何要研究生产关系呢?
 
  11月3日 晴 星期四
 
  读《外国现代派作品选》,始知意识流之面目。
 
  晚上,唐金海老师来谈形势,嘱咐我们:千万不要忘记文革,否则又要吃苦头的。
 
  我想过一种自我满足的生活,冷眼看现实。
 
  11月15日 晴 星期二
 
  下午,在1223教室听夏仲翼副教授讲现代派文学。这是学校布置的系列消毒讲座之一。
 
  11月16日 晴 星期三
 
  晚上,讲授短篇小说的张老师来辅导小说。这位军人出身的政工干部,时时表现出紧跟形势高瞻远瞩的样子,动辄以中央最近有什么指示小平同志有什么批示为引导词,对我们进行思想劝告:某个地方有多少人在搞“精神污染”、不能脱离中国国情去搞文学哲学云云。
 
  他说,桂林会议复旦七位肇事者,近几日一直受到校系领导的关怀和帮助。有一位研究生在讨论会上,以非常诚恳的态度做了自我批评,最后做了四 个保证。当讲到“我一定不改变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时,竟然泣不成声。张老师以欣慰的态度叙述至此,我却不由得悲哀起来。我似乎看到一幕中世纪宗教裁判所 里思想者忏悔的场面。政治只不过是用一种宗教代替另一种宗教罢了。
 
  11月18日 晴 星期五
 
  下午,气功研究所一女同志前来介绍气功修行方法,听起来很玄乎。
 
  11月30日 晴 星期三
 
  读《拉摩的侄子》及黑格尔的评论。这是一部较早透露出现代困惑的作品。我以为作者是以嘲弄的口吻警告人们:趁早结束天真状态,正视眼前丑恶的现实,从中寻求更合乎实际的出路吧!
 
  女作家张辛欣在一篇文章中提出,既然善良的愿望总是成为泡影,那么何必死死地为自己粉饰现实,以完美的愿望加在作品后面,以求心灵的平静?抛弃一切幻想,从现实的废墟上建立新的世界观和人生观。
 
  12月26日 晴 星期一
 
  上午去校报编辑部,适遇主编和顶头上司——宣传部部长商量大事。
 
  校刊在纪念毛泽东的专刊上拟发几首颂诗,一首诗里有“探索”字样杂入,部长大人一看版样,眼睛张大了:“哎,这句话好像不太准确嘛!”胖嘟嘟的主编赶紧凑上去,“对!对!探索什么呀?现在按照三中全会路线办就行了。要改,要改。”
 
  教授短篇小说的张老师对H君说,老愚是个危险的人物,以后要吃亏的。
 
  我把他当做老师,谈了两句对中国现实的真实想法,他就像警察发现了罪犯似的警觉起来。如果我戴上假面具,一定会得到他的赞扬:好一个有思想肯听话的学生啊!大有出息大有希望!
 
  呜呼!
 
  (作者专栏文集《在和风中假寐》已出版)

来源: FT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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