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11日 星期五

鲁迅研究的“三国杀”,中宣部曾作协调


   [导读]自1940年代鲁迅在延安获得尊崇以后,他就不再是一个可以任学者自由评价的人,对他的作品的任何质疑,都涉及到革命文艺的方向问题,甚至还会卷入到所谓“两条路线斗争”的政治漩涡而危及生存。


1956年10月14日,宋庆龄、茅盾、周扬、柯庆施、金仲华、许广平、锺民、李琦涛、巴金、靳以、唐护送鲁迅灵柩至上海虹口公园鲁迅新墓墓地。 图/ 新华

  1970年代末,对鲁迅的研究进入了一个众声喧哗的时代。而开幕戏,则是对“两个口号”的评价之争

  鲁迅是文学家,以杂文著称于世,但因时代的因素,被贴上“革命文艺的旗手”的政治标签,这个并非中共党员的人,就此拥有了巨大的政治“场域”:自1940年代他在延安获得尊崇以后,他就不再是一个可以任学者自由评价的人,对他的作品的任何质疑,都涉及到革命文艺的方向问题,甚至还会卷入到所谓“两条路线斗争”的政治漩涡而危及生存。

  但是到1970年代末,这种情况开始有了转变。对鲁迅的研究,进入了一个众声喧哗的时代。而开幕戏,则是对“两个口号”的评价之争。

  所谓的“两个口号”,是指上世纪30年代中国左翼文艺运动中提出的“国防文学”和“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前一个口号是周扬提出来的,后一个口号是冯雪峰与胡风商量后,征得鲁迅的同意,以鲁迅的名义提出来的。

  周扬、冯雪峰和胡风,当年都是革命队伍中的一员,周扬还担负着中共在上海的文化工作的领导之责,但当年他们却互不相让,争论得不亦乐乎。直到病重的鲁迅在冯雪峰的帮助下,写下了那篇著名的《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的文章后,被鲁迅称为“四条汉子”的周扬、夏衍、田汉、阳翰笙,以及沙汀、陈荒煤等人,才主动退出了争论。

  争论是平息了,但双方都没有服气,由此有了被后来文学史的书写者称之为“宗派”的叙事。但因为涉及到已经成为“革命文艺旗手”的鲁迅,所谓“宗派”之间的较劲,谈到“两个口号”的争论,都小心翼翼,唯恐触碰到鲁迅而犯“路线错误”。

  1966年2月,在毛泽东的支持下,《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开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出台。《纪要》给“两个口号”定了性:“左翼的某些领导人在王明的右倾投降主义路线的影响下,背离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阶级观点,提出了‘国防文学’的口号。这个口号,就是资产阶级的口号,而‘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这个无产阶级的口号,却是鲁迅提出的。”

  1976年粉碎“四人帮”以后,在文艺界拨乱反正的过程中,“两个口号”之争的喧嚣又起。双方各自拥有一批拥趸,也各自有了自己论战的地盘,这就是所谓的“西鲁”“中鲁”与“东鲁”。

  “西鲁”是指李何林主持的鲁迅博物馆的鲁迅研究室,因其地处北京西部的阜成门而得名。

  李何林是参加过“南昌起义”的革命老前辈,也是文艺界老一代著名学者。1939年,李何林出版了《近二十年中国文艺思潮论》,坚定地站在“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立场上,论述了“两个口号”论争的过程。

  李何林主持“西鲁”的工作比较早,这得益于鲁迅之子周海婴的上书。1975年10月28日,周海婴请邓小平转呈致毛泽东的信,反映鲁迅书信出版、著作注释和鲁迅研究等方面一些亟待解决的问题。毛泽东批示赞成。邓小平主持政治局会议,讨论毛泽东的批示,形成1975年中发312号文件,使鲁迅研究在全国成为热潮。这次会议还决定,李何林调任鲁迅博物馆馆长并兼任鲁迅研究室主任。

  “中鲁”是指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鲁迅著作编辑室,因其地处朝阳门内、位置居中而得名。这个编辑室是冯雪峰的老班底。建国初期,冯雪峰就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将自己在上海主持的“鲁迅著作编刊社”带到北京,成立了鲁迅著作编辑室,他亲自兼任室主任。“文化大革命”期间,编辑室停止了工作,1975年才恢复。

  “东鲁”则是“文化大革命”之后才成立的。1978年,当年的“国防文学”派为了推动对30年代左翼文艺运动的重新评价,摘掉“资产阶级”的定性,在社科院文学所主办的《文学评论》上,发表了一系列重评“两个口号”的文章。

  随后,成立了鲁迅研究室,由沙汀和陈荒煤主持,分管领导是社科院副院长周扬(此时周扬已由虚职的顾问转任实职的副院长)。这个研究室因地处京城东部的建国门,而被称为“东鲁”。

  分歧公开化

  尽管“东鲁”的《文学评论》所发的文章既有拥护“国防文学”的,也有拥护“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但在“中鲁”和“西鲁”——尤其是“西鲁”——看来,这些文章有贬低“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的倾向,也有对鲁迅不尊重的苗头,“东鲁”仍然是“国防文学”派。

  为此,“西鲁”以《鲁迅研究动态》为阵地,“中鲁”则为“西鲁”提供材料和帮助,就“两个口号”的评价问题与“东鲁”展开了争论。

  1978年春,在由北京师范大学主办的“左翼作家联盟”讨论会上,李何林作了一个发言。他首先肯定说,“两个口号”的论争是革命文艺阵营内部的论争,是人民内部矛盾,但他认为,争论的焦点是坚持还是取消无产阶级对文艺界统一战线的领导权;“国防文学”的缺点错误,跟王明右倾投降路线有关。

  在1978年这样一个乍暖还寒的季节,“四人帮”把“国防文学”和王明右倾投降主义路线相提并论的话语言犹在耳,李何林的观点自然引起了一些人本能的反感,而“国防文学”的倡议者和拥护者更是情绪激烈地反对。

  3月14日,北京大学主办了一场关于“两个口号”问题的座谈会。根据会议的议程,首先发言的是夏衍、冯乃超和沙汀。

  据当年主持会议的袁良骏后来回忆:“夏衍同志的发言火药味甚浓,说来说去是胡风串通冯雪峰蒙蔽鲁迅,提出了‘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这一分裂主义的口号,否定‘国防文学’的正确的口号,挑起了‘两个口号’的论争。这是夏衍同志的一家之言,不值得大惊小怪。由于他在‘十年浩劫’中惨遭迫害,发言比较激烈和情绪化,也是情理中的事。当然这一发言的轰动效应是可想而知的。冯乃超同志的发言比较温和、客观,沙汀同志的发言则重复了夏衍同志的观点和情绪。”

  李何林本来被安排在第4个发言,但被告知,不要发言了。

  这次座谈会后,“东鲁”和“西鲁”的分歧公开化了。

  冯雪峰的材料和茅盾的文章

  在双方的论战中,人们自然想到了“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的倡导者、鲁迅的坚定追随者和支持者冯雪峰。而此时,他已经带着遗憾离开人世两年了,未能等到右派平反的那一天。

  于是,一份冯雪峰在“文化大革命”的政治高压之下所写的交代材料,就在一些人中传阅开来,这就是《有关一九三六年周扬等人的行动以及鲁迅提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的经过》一文。

  1978年夏天,“两个口号”争论中的当事人之一的茅盾,在上海看到了这份材料。茅盾的子女韦韬和陈小曼回忆了当时的情形:

  有位朋友寄来了一份上海流传的冯雪峰在“文革”中写的关于“两个口号”论争的材料,其中披露了一段令爸爸吃惊的内幕,原来“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这个口号是胡风提出来的,经与冯雪峰商量后,再去找鲁迅并得到两重性的认可。这使爸爸有一种受欺骗、受侮辱的感觉,因为几十年来爸爸一直认为这个口号是鲁迅提出来的,所以当时爸爸十分爽快地表示了赞同。

  看到这份材料后,茅盾写了一篇回应文章,交给了“东鲁”的沙汀和陈荒煤。

  在“东鲁”的运作下,1979年2月,人民文学出版社主办的《新文学史料》第二辑上,同时刊登了茅盾的文章和冯雪峰的材料。

  茅盾的文章题目是《需要澄清一些事实》。他在文中写道,胡风利用了鲁迅对“左联”一些人的作风的不满,来达到分裂进步文艺界的目的。“不能不坦率地说,当时不但冯雪峰为胡风所利用,鲁迅亦为胡风所利用。”

  对于冯雪峰材料中提到的茅盾对鲁迅的态度不好的问题,茅盾解释说,这是由于他1935年曾对鲁迅说过“胡风形踪可疑,与国民党有关系”,以致鲁迅“脸色一变”,从此跟他疏远了。茅盾认为,鲁迅被胡风所利用,存在一个“知人之明”的问题,而在这一问题上,冯雪峰难辞其咎。“我以为造成鲁迅如此信任胡风,冯雪峰实在起了很大的作用。”

  茅盾还指出,他无意贬低“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这一鲁迅同意的口号,但是,“国防文学”的口号可与之相辅相成。

  《新文学史料》第二辑问世后,一场轩然大波陡然而起。

  东、西鲁论战

  李何林感到,“东鲁”实在相逼太甚。

  在他看来,社会科学院让沙汀和陈荒煤负责文学研究所、再搞一个鲁迅研究室,是“任人唯亲,宗派主义”;拉在“西鲁”兼职的北大教授、鲁迅研究专家王瑶去当鲁迅研究室副主任,是为了让“西鲁”垮台;茅盾、周扬等人发起成立“鲁迅研究学会”,要求他参加,是为了“利用”他……

  带着这样一种个人恩怨的色彩,“西鲁”所发表的回应文章,火药味十足。3月15日,“西鲁”很快写出了一篇文章《也来澄清一些事实》,对茅盾的“澄清”作了再“澄清”。

  文章完成后,即送“中鲁”的《新文学史料》编辑部,“答允在第四辑上发表”。但是,到5月底,《新文学史料》编辑部对“西鲁”说,冯雪峰的材料和茅盾的文章发表后,编辑部“又收到关于‘两个口号之争’的几篇,如果都发表,还会引来其他文章,就变成了辩论刊物,不是‘资料’性的了,不如都不发表罢”。客客气气地退了稿。显然,“中鲁”受到了来自上面的某种压力。

  “西鲁”的文章一送到《新文学史料》编辑部,茅盾就读到了,他以回答记者采访的形式做出了回应。文章发表在10月17日的《人民日报》和同年出版的《鲁迅研究年刊》创刊号上。

  茅盾尖锐地指出,鲁迅研究存在形而上学,神化、歪曲鲁迅。他还指出,鲁迅研究中也有“两个凡是”的问题,即,凡是鲁迅骂过的人就一定糟糕,凡是鲁迅赏识的人就好到底。

  《也来澄清一些事实》“中鲁”不能发表,“西鲁”便将之以“本刊编辑部”的名义,发表在他们自己编辑的、1980年1月出版的《鲁迅研究动态》第四辑上。“这篇文章,是茅盾先生点名要我们‘出来答复’的,并非主动来参加论战,所以觉得仍有答复的必要。”

  文章主要针对茅盾《需要澄清一些事实》一文中提出的两个问题做了回应:

  第一,“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口号究竟是谁提出的?进一步的问题是,鲁迅和冯雪峰是否被胡风所“利用”?文章认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口号是鲁迅提出的。左翼文艺界的“分裂”“混乱”,责任不在冯雪峰和胡风。

  第二,鲁迅是否缺乏“知人之明”?文章认为,鲁迅根本没有“失察”,也更谈不上没有“知人之明”的问题。“至于胡风的问题,我们相信历史会作出恰当的结论。”

  在这期刊物上,李何林还以“昨非”的笔名,针对茅盾的答记者问,写下了一则“补白”——《鲁迅研究也有“两个凡是”吗?》。他称,茅盾是“借反对‘神话鲁迅’之名来贬低鲁迅”“在鲁迅这个光辉的名字上抹黑”。

  1980年4月,在为筹备鲁迅诞辰100周年所举行的座谈会上,李何林再次在发言中对茅盾的文章提出批评,口气和态度比“补白”更严厉。

  中宣部叫停

  在茅盾与李何林笔战正酣之际,当年“国防文学”的倡导者之一、“四条汉子”之一的夏衍,也加入了论战。他写出了《一些早该忘却而未能忘却的事》一文,交给主持“东鲁”的陈荒煤,刊登在《文学评论》上。

  夏衍在1957年反右时曾在批判冯雪峰时有过一个“爆炸性发言”,认为冯雪峰和胡风欺骗了鲁迅。在这篇文章中,夏衍基本上重复了他那“爆炸性发言”的观点,并且声明说:“那次讲话,现在想来,除了有点感情激动之外,讲的全是事实。”

  对此,“西鲁”以《鲁迅研究动态》为阵地,在1980年的1~5期上发表了一系列反驳夏衍的文章。

  5月16日,李何林更直接上书邓小平、陈云、胡耀邦、王任重和胡乔木,称:“以‘国防文学’论者沙汀为所长、陈荒煤为副所长的文学研究所的《文学评论》今年第一期发表了‘国防文学’论者夏衍的一篇长文,表面上是搞冯雪峰、胡风,实际上是搞鲁迅,读者一看就知道了,因而引起了全国很多人的愤慨。”

  他说,听说该刊编辑部收到不少驳斥夏衍的文章和来信,但至今都不见发表。“这是只准一家独鸣,和1936年6月‘国防文学’方面的《文学界》不发表鲁迅的《答托洛茨基派的信》是一脉相承的。”

  李何林将“东鲁”和“西鲁”的争论闹到中央了,中宣部只好出来作协调工作。1980年,中宣部连续发出7号和21号文件,要求对涉及到左翼文艺运动和胡风的评价问题,不要在报刊上展开争论。

  至此,报刊上即不再有文章公开发表。“东鲁”和“西鲁”的争论逐渐停息。

  徐庆全,《中国新闻周刊》2012年第14期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

明鏡新聞 - 歷史

明鏡雜誌 - 歷史

明鏡博客 - 歷史

明鏡出版 - 歷史/傳記

明鏡書店 - 歷史/傳記

明鏡書店 - 新史記雜誌社

明鏡電子書 - 歷史/傳記

明鏡雜誌 - 新史記

明鏡雜誌 - 名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