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7日 星期六

我无法背叛那个时代的农民(上)

——《麦苗青 菜花黄》作者访谈


    采访人:依娃 作家
    受访人:东夫 作家 大饥荒史专家
    采访形式:电子邮件
    时间:2012年1月—3月间

依:东夫先生,谢谢你接受我的采访。请做一个自我介绍好吗?
东:我是1951年生人,属虎。出生在成都,本名王东渝。1964年进入成都四中,1969年下乡当知识青年,1970年入伍当兵,历任新闻干事,连队指导员,成都军区战旗报社编辑。四川大学新闻专业毕业,长期从事文字工作,任编审,已退休。

依:你有哪些关于大饥荒的著作和论文?出版发表在什么地方?
东: 主要著作:《麦苗青 菜花黄》香港田园书屋2008年5月第一版。 《大跃进时期四川省大饥馑的特殊成因》,是我2008年在美国纽约大跃进五十年改革三十年研讨会上的发言论文,发表于《当代中国研究》2009年1期。

依:大饥荒时你已是一个少年,挨过饿吗?对食物有什么记忆?
东:我1951年出生在四川温江。父母都是四川人,30年代参加中共地下党,属于“降职使用、逐步淘汰”一类。在后来被称之为“困难时期”的岁月里,作为城市人口,我们都有基本的粮食供应,虽然饿却不存在生命的危机,最深刻的记忆就是馋,川西土话叫“饿怂”,感觉是从来没吃饱过。

记得一年的冬天,父亲参加省委工作组从泸州地区回来,给我们吃一种黑乎乎的饼子,我咬了一口又苦又涩,赶忙吐掉。父亲沉重地说:“这就是农民吃的树皮粑粑,你们要知足啊!”这是我对那个时代农民苦难留下的第一个深刻印象。父亲参加的工作组和农民一起在公共食堂吃饭,每天有二两饼干的补充,父亲将饼干都给了快饿死的农民,结果患上了严重的营养不良性肝炎,几乎丧命。在我的印象中,那时候干部得肿病肝炎的很多,人们凑在一起就按额头按小腿模肋下,我的小腿也能按出小坑,是孩子中唯一得过“肿病”的。后来姐姐说我写大饥荒是因为有“饥饿情节”。也许是吧。


依:你是怎么逐步知道大饥荒的真相,知道是全四川的饥荒,全中国的饥荒?
东:吃人肉的事,我那时就听说了。什么有人卖人肉包子,被人吃出指甲盖来;有人吃了死人肉变成疯子等等。最让我感到震惊的一个故事,是听我母亲讲的:一个学生寒假回家,半夜被肉香惊醒,发现父母在吃东西,第二天小弟弟就不见了,他回到学校就疯了。母亲下乡参加肿病治疗后回来,偷偷摸摸地讲给父亲听,没想到被我听得真真切切、毛骨悚然。

1962年参加省委党校举办干部轮训,总结大跃进教训,发动干部给省委提意见,号称“不打棍子不抓辫子不戴帽子”。我母亲提意见说,省上在最困难的三年,修建富丽堂皇的锦江宾馆(现仍是成都的五星级饭店)和锦江大礼堂,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小四清”的时候就遭了殃,文革一开始又成为“官定”打到对象被斗争关押,连人影都见不到。文革开始我参加了官办红卫兵,主要的革命行动就是抄家和打人。我干过抄家的事,没打过人,虽然我也有铜头大皮带,但下不了手。从北京见毛主席回来后,我去看母亲,她被人押着来见我,对我刺激很大。按朋友何蜀(文革史专家)的说法,我一下从红五类成了狗崽子,于是响应毛主席号召反戈一击参加了造反派。

中央宣布打到李井泉后,成都街头上揭发李井泉对抗毛主席指示、饿死多少四川人的大字报不少。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明朗在七千人大会上的告状信,也被抄写在大街上,我记得最后有一句是:“四川已经饿死了一千万人,还要饿死多少人?”(后来他给我手书的这封信里,这句话是“四川全省到底饿死了多少人,还要饿死多少人?”不知是造反派写错了还是他记错了)。这“饿死一千万”像刀刻一样记在我的脑海里。四川人尤其是四川农民,对大饥荒的记忆太深了,所以只此一条,无论保守派激进派,没有一派公开保、或者说敢于公开保李井泉的。让我感到困惑的是,尽管当时中央首长把李井泉批得一塌糊涂,却对川人痛恨至极的大饥荒不置一词,只是含糊其辞地说他搞独立王国。在造反派眼中,李井泉搞独立王国最典型的事就是“对抗毛主席党内通信”,导致千千万万人饿死。当然后来我知道事情并非如此,中央不讲,因为是毛泽东的难言之隐。

和许多知青一样,下乡时我见闻过不少农民忆苦思甜的“笑话”──忆苦忆到大饥荒,思甜思到解放前。什么“吃食堂那阵饿得吃泥巴”,“地主太可恶了,割谷子给我们吃巴掌大一片的肥肉,好把我们腻倒少吃点”之类。1971参军后新兵连搞忆苦思甜,也出过这样的笑话:一个河南新兵在台上声泪俱下地讲他“七八岁时”家饿死了多少人,我觉得不对劲,他七八岁时正是大跃进嘛。新兵连指导员也听出问题,赶忙叫他下去。我这才知道,大跃进饿死人的不止是四川。

依:按理说,你是城市居民干部子弟,算是有优越感的群体。你对广大农民的同情和悲悯是从什么时候产生的?

东:我生长在所谓革命家庭,学雷锋长大,满脑袋做革命接班人的豪情壮志,小学是少先队大队长。文化革命造反,也是自以为神圣无比。下乡在西昌宁南县的高山区当农民,每天早晨知青点的同学做“三件事”,列队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晚上收工回来学毛主席著作,狠斗私字一闪念。全心全意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拼命干活,我跟着农民用赤脚踩石灰和黄泥,皮肤被烧烂无法走路,至今伤痕犹在。我和全队最壮的农民比气力,和同学扛两百多斤的木头爬坡上坎走四十里山路。我妄自逞强,挑一百五六十斤石灰上陡坡,创造全队最高纪录,却伤了筋骨。那时我十八岁,后来到五十岁一只腿就不利索了。我犁田、栽秧、打谷、筑墙、上梁、做瓦、烧瓦、烧石灰、杀牛什么都干过,挑过三百斤的担子背过三百多斤的柴,享有每个劳动日12工分的“主劳”待遇。我们给农民办学校办赤脚医疗站,深更半夜翻山越岭给农民打针吃药。我们给农民自编自演宣传毛泽东思想的节目。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无法想象那里的农民生活之艰辛。他们一年到头从早到晚肩挑背磨汗流满面,种出的稻谷大半交了公粮,一人才分几十斤谷子,一年三百天吃包谷面红苕洋芋,除了春节能吃点肉,平时吃豆花就算“打牙祭”,还连豆渣一起煮,美其名曰“连渣闹”。座的是谷草编的草墩,睡的是谷草帘子。男人三十多岁就是满脸皱纹有的牙齿都掉光了,女人三十多岁看上去就是老太婆。男男女女的衣服都是补疤叠补疤,比我在城里阶级教育展览馆里看见的还破烂,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就是那一身,有的大姑娘还衣不蔽体……我相信世界上没有比他们更吃苦耐劳、生命力更顽强、蒙受灾难更多的农民了。
我是从农村当兵的,走的时候全队父老乡亲送行,一位老太太把她积攒了不知多久的一卷角票硬塞给我。我一生背叛过信仰,背叛过爱情,背叛过家庭,背叛过诺言,却无法背叛我们那个时代农民。第一次在画展上看见罗中立的《父亲》,我眼泪止不住的淌。我是极少流泪的,经常被人斥之为冷血,却为之不止一次落泪。像我这样的男人淌泪是心被割伤的时候,疼的时候。

依:就是到目前为止,大饥荒研究领域还是荒漠上的庄稼,寥寥无几不说,还多是在境外出版。你的研究可以说已经有二十年了,当初是出于什么样的思考,给自己这样的动力?
东:七一年9。13林彪事件后,我的理想开始破灭。也许是太虔诚,一旦发觉受骗,痛苦与逆反越强烈,我开始“怀疑一切”,俨然成了另类。我在部队长期从事宣传报道工作,一面是我必须面对的本职工作,一面是个人思考和关注的问题。表面上我的工作干得很不错很风光,在别人眼中大有平步青云之势。实际上自己不以为然:想做的不能做,能做的不想做。后来到地方才知道,某种程度军队环境比地方更宽松。当时因为受“六四”刺激等原因,想换一个环境,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六四以后,我主动要求转业,领导很意外地问为什么,我说“想过另外一种生活”。我对铁饭碗不感兴趣,鄙视特权,想远离主流社会,做想做的事。做什么呢?第一件想做的就是写大跃进(那时候还没有大饥荒这样尖锐的词)。原因就是这么平平常常:我的人生经历、个人性格、思想轨迹决定。

时至九十年代中期,虽然回顾反思的文字已经不少,而关于大跃进的书大陆还极少见到,年轻人对那段历史已经一无所知,给他们谈起,一个个一脸茫然,以为是天方夜谭。一个发生在他们上一辈的、导致数以千万人死亡的悲惨故事,居然忘得如此彻底,这个民族还有救没有?

尤其使人愤愤然的是知识界的冷漠与自私,反右、文革、知青连篇累牍,字字血声声泪,因为伤及自身。面对千百万无知无识的农民的生命,他们的社会担当到哪里去了?实际上在二元体制下,那些年包括知识分子在内城里人,虽然也饿过肚子,但一般尚无性命之虞,右派饿死的也是极少数,整个知识群体缺少对饥饿的集体记忆。然而在四川,你现在和六十岁以上的四川农民谈起大跃进公共食堂,家家有本血泪账,人人可以讲一大堆饥饿和死亡的故事。结果是有公共话语能力的人不讲或不敢讲,有切身经历的农民又没有公共话语能力。更可悲的是有条件的不说话,想说话的没条件。那些有获取资料的方便条件、有良好的研究环境和大把时间、有很高的声望和待遇的所谓专家学者,对大饥荒噤若寒蝉,不敢越雷区半步。

我等想做的,一无查阅资料便利,二无“课题经费”,三无学者头衔,四无私车代步,五无专门时间,六无雅室书房。但是这个“六无”人员一心要为农民代言,为他们记下他们经历的最惨痛的一页,为的是让我们的后人永志不忘,为得到良心的慰藉。我请书法家把司马迁的《报任安书》写来挂在墙上,聊以自慰,心甘情愿做一个不合时宜自讨苦吃的边缘人大傻瓜。

依:我记得在八零年左右,邓小平说过这样的话,大意建国后的历史问题对错是非放在下个世纪再谈,让后人去评说,先发展经济。就是所谓“隔代修史”就没有风险,你却没有听“领导”同志的话。

东:知道我在干这事儿,一位很有政治经验和学识的老干部对我说:历史越远越看得清楚,所以中国有“隔代修史”的传统,现在还不是写大跃进的时候。我争辩说:当然,改朝换代了,前朝之事怎么骂都行,这其实是中国文人的无奈和圆滑,有几个男人愿意被骟呢?固然历史越远越看得清楚,问题是,如果当代的事情没有人记录、记录不完整,甚至干脆是颠倒黑白,那就越远越看不清楚,永远看不清楚。中国两千年帝王专制,不仅当朝人不能不敢修史,后代人也得按当朝的需要修史,这样“隔代修史”也未必能修出信史。所以我对中国的二十四史深表怀疑,觉得那不过是后代人按照当朝的需要编出来的东西,与真实的历史可能无关,至少是很片面的东西。所以当代人必须记录真实的历史,这是后来人写历史、正确认识历史的前提,是当代史家的责任,司马迁的伟大就在这里。

他有所感触,说:是啊,解放后我们搞文史研究,让很多国民党要员战犯写回忆,本来国民党垮了没有顾虑,其实他们也不能什么都照实写,否则写了也发表不了,还可能倒霉。我说:他们只能选择性记忆,有的还要口是心非的歪曲。他叹息道:他们毕竟能在有生之年写了很多国民党统治的内幕。解放快五十年了(我们谈话在九十年代后期),大跃进时期的领导同志老的老了死的死了,好多话还是不敢讲。我说:等他们死光了,再等些年大跃进时期的农民也死光了,好多真实的历史就被埋没了。后人靠什么来看这段历史?靠档案?那里面颠倒黑白的东西太多了。靠当时的宣传资料?农民都饿死了报纸上还说他们吃得红光满面呢,所以我要抢救历史。
他说:难啊,不过你有这个兴趣,我可以给你介绍几个人。很多人是有心无胆,我则是有心有胆,非做不可。

依:你选择以温江地区为背景做大饥荒地域研究,有什么得天独厚的条件吗?

东:选择写温江地区,有两个“得天独厚”。温江专区是全川最富饶的地方,天府中的天府,自古“水旱从人,不知饥馑”,这里都受了如此大的灾难,饿死了那么多人,比贫穷地区更能说明不是天灾而是人祸。中央成都会议在这里召开,大跃进的号角就是从这里吹响的,毛泽东等中央领导都视察过,又是省委抓的重点和对外展示大跃进成就的橱窗,可以上挂下联,以小见大,这是题材的得天独厚。第二个搜集材料的得天独厚。由于条件限制,我几乎无法搜集全国全川的资料,而在这里却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我是本地人,熟人多。父亲是坚定的马克思主义信仰者,许多看法和我不一样,但他讲实事求是。通过父母介绍,没有一位干部拒绝过我的采访。

在多方的帮助支持下,我采访到当年温江地区上上下下的许多干部。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相继去世,如当年的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明朗,温江地委书记宋文彬、副书记曾笳、农工部长申培林等。我父亲的好友、在温江地区工作过的喻权域(已去世)的支持令我感动。他在新华社四川分社当记者时被打成右派,平反后创办《半月谈》杂志,当过人民日报总编室主任、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副主任、中国社科院新闻所所长等。他百忙之中亲笔给我写了两万多字的材料,并承诺“只要你需要、我知道的都可以写,以免别人说你编造”。他退休后办《真理的追求》,被称为京城几大左派之一,但支持我写大饥荒。可见人不能一概而论。有的人观点一致,人品不好;有的人观点不一致,人品好。我更尊重后者。可惜他前年就去世了。(未完待续)

《观察》


1 則留言:

  1. 一个民族如果连真实的历史都不敢面对是无法进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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