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22日 星期日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有那么多美好吗?


不知道怎么忽然有好多人回忆上世纪80年代了,认为那时比较美好,有很多人物,还有很多人文。这可能是难以反驳的,一个年代有几个人物,有些人文气象,并非罕见。五四前后的北京,上世纪30年代的上海都曾经这样被人记忆。不过余生也晚,没有赶上民国的黄金记忆,但对于80年代好像还可以说点什么。那是我从上高中,考大学到刚工作的一个十年,这个十年是我一生最为重要的十年,是青春青葱的十年,那样一个十年对我个人来说,十分值得记忆。但恕我迟钝,我的记忆之中,那样一个十年我所看到和经历的,似乎未必有现在某些追忆者想象得那么美好。


当然我个人十分浅陋,无力站在什么高度来总结那一个十年,据我回忆起来的生活见闻,或大或小,我对那一个十年有多美好常常是怀疑的,尽管作为中国改革的起点年代,它真的可能是很伟大的。伟大的时刻,是否是小民们美好的年代,一般而言真难存在一对一的关系。


比如那样一个伟大改革起点的十年,法制环境比之今天是要差许多的,无论是法制精神,法律制度,还是司法环境,都未必强过现在。始于1983年的严打,怎么看在今天都难以大规模在中国全国开展。现在过去快30年了,恐怕还有很多未了的案子,不了也随着岁月飘去了。这岂是某些怀念80年代的人文气象可以被遗忘的?


我承认,至今还喜欢那时的诗歌,记得徐敬亚《崛起的诗群》带来的激动人心的辩论,记得自己手抄北岛、舒婷、顾城的诗歌(那泛黄的软面抄至今还在自己的书房里),记得1989年海子卧轨给我带来的震惊。但与诗歌相比,那时的我知识结构高度缺乏,几乎不知“疑罪从无”是法制社会的常识,也不知道何谓市场经济,市场得以运行的价格应该怎么描述,基本的财务制度又是神马浮云?这些如今的常识,是我们念兹在兹的需要完善改革的目标,不仅我的脑海里没有,我周边大部分熟人也都没有。


比之人文气息依稀尚在,那时的财富观可是局促得紧。没有中国制造,即便是现在全球家喻户晓的中国的冰箱彩电,也都是日本欧美的,还要凭票购买;开私家车?——连梦都不敢做。生活之中经历的大款,也就是万元户而已。而且好多万元户是两劳人员投机倒把的结果,以至于人们清楚地认为财富就等于无商不奸,社会主义的草未必不是无的放矢,而根本想不起来要用制度来约束积聚财富,更不晓得要用商业信用、伦理和道德来分析财富忽然出现的现象。


当然也有比较正规的经济活动。那是来自如今的热词“顶层设计”下达的思想教育和某种类似严打的政治运动,叫“价格闯关”——非经历过漫长价格闯关的人,不知道其中充满大起大落的凶险和紧张,以及中国渐进式改革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妥协。


价格闯关是1988年。我当时刚毕业,分配到一家现在称为央企的省级公司(但我去的时候,这个省级公司人财物都不归央企总部,当时的模式人财物是地方的,叫块块管理;而业务为中央指导地方的,叫条条管理)。据我的记忆,这家央企在价格闯关的整个过程之中,其实一直采取妥协的价格机制,既有市场价格,还有计划价格,甚至还有既非市场价格、也非计划价格的计划外指标,这些价格状态统称价格双规制,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1995年,我们公司的人财物收归中央之后。以这项改革作为标准,事后还有四大国有银行的各项资产、事权上交中央的改革。当然你也可以总结为国资委成立之后的国进民退,国有企业大型化、央企化。


这些都是将来讲中国经济改革史不可避免的宏大叙述,我那时只知道在整个价格闯关的过程之中,掌握计划内的价格物资、搞销售的人一直是公司内部最为趾高气扬的人。这和现在有些差别,因为现在搞销售的人即便在这样的央企里,也不是最为趾高气扬的,而是采购、基建和投资部门。目前已经成为常识的名词:权力寻租,大约可以为这段经济史做一个比较明确的总结,也即中国资源缺乏时是以价格双规制分配资源,让权力寻租成为现实;而产能过剩之后,是以投资拉动,让权力寻租梦想成真的。


那时,就我在工作细节里看到的权力寻租,无非国营企业之间的权力交换。我们公司拿自己计划内价格的物资,去换自己没有的;比如拿煤去换钢板,搞自己的包括宿舍、楼堂馆所在内的各种经营性和非经营性的基建;而生产钢板的就拿计划内的钢板,去换它自己没有的汽油。大家工资都不高,但可以拿计划内的物资去搞福利;我们公司就名正言顺地对口支持某县的国营农场,每月定期换来鸡鸭鱼肉给员工。现在这样的遗风大概还有,比如好中学的职工子弟上学,电力企业用电便宜,公务员可以继承职位等等,没有大变化。


但这还算是公家对公家的交易,没有做双规制的倒爷,化公为私、中饱私囊。那时的倒爷,尤其大倒爷的腐败,并不比如今炒卖土地的程度差,虽然如今都没有什么人说倒爷一词了。倒爷一词曾经经常出现在王朔的小说里。但这个作家似乎在80年代并不算人文气息的代表,他有点痞子劲,并不符合人文气息想象出来的某种古典的精细。


而我至今忘不了的朦胧诗,雅者雅也,当时也未必一直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哺育我们人文。“精神污染”一词就在那时来临并且相当激烈,以至于好多现在看来有梦幻般人文气息的人,在80年代末就远走他国(也有悄无声息的)了,直到20年后才能自由地回来。比如写出“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的北岛;有的甚至永远回不来了,比如粗暴杀妻后自杀的童话诗人顾城(他的死法一度让我这种痴迷诗歌的人,绝望80年代所有关于光明的理想);有的可能还在期待归来。


我搞不清楚有很多人想起80年代,为什么会涌起那么多美好?有一个也许能够平息争论的观点,好像最近比较流行,认为80年代改革共识是高度统一的。当然从改革的起点看,现在诸多改革成果是从那时起锚而成就的,这毫无问题。问题是那时关于改革的争论并不比今天少,不仅不少,还可以说整个80年代对于改革,无论理论还是实践,都是发生过激烈争执的;若无相当巨大的妥协,甚至是以激变而告终的妥协,就是摸着石头也过不了河,走不到今天。现在开始新的一轮争论,要以80年代做标杆,但有哪些事情是可以美好地从过去而来?我这种愚钝的人,是不怎么敢憧憬的,也不怎么敢沉浸在30年前的美好的。


比如经济改革,这被认为是中国改革成功的标志之一。但80年代经济改革的重中之重,刚才说的价格闯关是一波三折的。涨价和抢购一对双胞胎,以至于1988年的价格闯关基本以失败告终,之后中国价格的改革一直是在妥协之中缓慢进行,价格双规制直到目前也没有完全取消;即便到1998年《价格法》公布,我们的价格体系还在很多地方和80年代没有区别,比如土地的价格,比如货币的价格。假如80年代经济及其制度是美好的,那么我们现在应该算更好才是。为了更加美好的未来,起点从此刻开始也许才是务实的。


至于人文气息,比如朦胧诗如今成为某种差不多快被人遗忘的经典,但地位也许和王朔的小说相当,虽然我个人并不承认这个观点。但好多80年代出生的人,甚至70年代下半期出生的人恐怕会这么想的。而80年代风生水起的那些风格各异的小说家,无论现在活跃不活跃,人文不人文,他们那时的好作品,加上那时发行量巨大的《收获》、《十月》,似乎也都难以证明80年代的文学美好,生活就有多美,开放而多元。


只不过那时没有什么经济生活让人逐利得熙熙攘攘(比如就没有股市让人意识到信息披露,乃至政务公开有程序性的重要),也没有流行娱乐可以自由选择让人出名(一个流行歌手张行因为泡妞被严打了,多少阻击了年轻人追星并成为明星的梦想,而这在今天大规模选秀的时代恐怕不容易想象)。外国的东西也少,尤其是西方的东西少,学文学不过是当时热闹的选择,甚至当时有人说千军万马在做梦过文学的独木桥。一个时代要是没有文学之类的人文气息那肯定是不行的,但要是一个时代只有文学可以选择,是否也太精神而不像人间了?


总之,现在可能不像人们想得那么不美好,至少和80年代相比不会太差。也许就历史进程的伟大性而言,2010年代可能不如那个已成记忆的80年代,但这对每个要继续生活下去的人就那么重要吗?答案可能是否定的。


陈宁远,来源: 南方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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