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26日 星期四

1912年袁世凯与孙中山的会晤


   中国历史从来都是鲜活生动,富于戏剧性的,特别是两位政治对手之间的相会,斗智斗勇,各展风采,尤能予人以历史的启迪和趣味。远者如项羽与刘邦鸿门宴上的剑拔弩张、刀光剑影,近者如蒋介石与毛泽东重庆会谈的斗智斗勇、唇枪舌剑。与此有所不同,辛亥革命时期,袁世凯与孙中山的相会,则是一派莺歌燕舞、和谐融洽的景象,而其来龙去脉及历史意义也值得我们去探究。

  在清末,袁世凯与孙中山,一为居庙堂之高的朝廷重臣,一为处江湖之远的反清志士,自然无相见机缘。辛亥革命起,孙中山在南京开府建立民国,袁世凯在北京暗操清廷命脉,南北相峙,在斗争与谈判中逐渐领教对方的品行与才智。袁世凯挟持军容强盛的北洋军雄视海内,又有清末新政的赫赫政绩作为资本,故形成当时“非袁不可”的社会心理,孙中山不得不将总统大位让出来。

  1912年4月1日孙中山解除大总统职务,退居闲散,之后漫游各地,准备投身铁路事业,以为中国富强的基础。袁世凯承接总统位置后,多次邀请孙入京相会,共商国是,孙皆予以婉拒。六、七月间,袁掌控的政府与同盟会占优的国会屡起冲突,内阁不稳,几呈无政府状态。为平息风波,袁派人敦促孙中山、黄兴北上。8月,孙、黄为着同盟会即将在京改组为国民党,方才应邀,十八日由上海启程赴京。但恰在此时,发生革命党人张振武、方维被袁政府枪杀案件,众人担忧孙、黄安全,纷纷劝阻。孙中山为防意外,劝黄兴暂留,而自己则如期北行,并对众人谓:“无论如何不失信于袁总统,且他人皆谓袁不可靠,我则以为可靠,必欲一试吾目光。”显示了一代伟人过人的胆魄。

  24日孙中山抵达北京。袁世凯事先即命令对孙的接待仪式要十分隆重,供奉要十分丰盛,完全与大总统同等待遇。袁世凯原先在石大人胡同的外交部居住办公,此处建筑宽敞轩朗,陈设富丽堂皇,袁腾出来作为孙中山的下榻之处,自己搬到了铁狮子胡同的国务院。北京政府遵照袁的指示,郑重其事,一切布置整整齐齐,结彩悬灯,铺张扬厉。孙抵京时,袁已派出代总理赵秉钧等国务大员到前门车站迎接,还有大批军警仪仗队和军乐队以壮观瞻,并用自己所乘的金漆朱轮马车,饰以黄缎,将孙接到外交部迎宾馆。北京市民塞巷填街,观者如堵,政学绅商军警各界排班列队,鼓舞欢腾,孙所受到的热烈欢迎,实开民国以来未有之盛举。

  孙中山原拟次日拜访袁世凯,但当晚袁即派人迎接他至总统府相见。袁亲至大门口相迎,袁与孙作为北洋派与革命党的两大巨头,终于首次晤面。八时宴会开始,袁亲自为孙执酒,态度极为谦恭,称:“刻下时事日非,边警迭至,世凯识薄能鲜,愿先生有以教我。财政外交,甚为棘手,尤望先生不时匡助。”孙答词表示:“如有所知,自当贡献。惟自军兴以来,各处商务凋敝,民不聊生,金融滞塞,为患甚巨。挽救之术,惟有兴办实业,注意拓殖,然皆恃交通发达为之媒介。故当赶筑全国铁路,尚望大总统力为赞助。”会后,袁与人称:“不图中山如此瞭亮。”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孙亦对人称谓:“袁总统可与为善,绝无不忠民国之意,国民对袁总统,万不可存猜疑之心,妄肆攻诘,使彼此诚意不孚,一事不可办,转至激迫袁总统为恶。

  ” 二十六日袁至迎宾馆回拜。二十七日袁为孙举行盛大的欢迎宴会,到场者有四五百人。袁致辞欢迎:“孙君创立民国,功绩赫赫,垂名后世。予不肖承乏其后,窃虑难堪其任,今夕相会,益当为民国努力,勿背孙君初志。”但这种融洽氛围几乎为北洋军官所破坏。入座不久,西南角上开始吵嚷,说“共和都是北洋之功”,骂同盟会“暴徒乱闹”,随后东南角也开始响应,说“孙中山一点力量也没有,是大话,是孙大炮”、“大骗子”。孙中山则态度从容如常,毫无愠色,孙的随从亦不理会。有人怀疑北洋军官的胡闹系事先安排。不过,北洋军官的胡闹,与袁世凯极力拉拢孙中山的初衷是相违背的,这种怀疑未必能够成立。后来黄兴到京时,袁宴请孙、黄,军事处副处长傅良佐意欲出出风头,煞煞民党的威风,在欢迎致辞中涉及政治,对民党有所批评,把当场气氛搞得不伦不类。傅的发言并未讨得袁的欢心,袁当场制止,说:“我们今天欢迎孙先生、黄司令,不要说那些题外的话。”事后,袁斥责傅良佐那天说话不得体,说:“那些都是我们背地里的话,你未经我事先许可,怎好随便讲呢?”并因傅处事不得体,不再重用。

  二十八日,袁再次宴请孙中山。袁在致辞中对孙备极嘉许,说:“中山先生提倡革命,先后历二十余年,含辛茹苦,百折不回,诚为民国第一首功”,“此次来京,实为南北统一之一绝大关键,亦即民国前途安危之所系”,并高呼“中山先生万岁”。孙在答词中,称袁世凯“善于练兵”,“富于政治经验”,高呼“袁大总统万岁”。

  自孙抵京,袁与孙多次会谈,皆有关国家大政、中外情形,论事极为畅快和洽。每次谈话时间自下午四时至晚十时或十二时,更有三四次谈至二时以后。两人在会谈中都表达对实业的注重,不为总统之争,而竞争为实业家。孙大力支持袁任总统,谓:“十年以内大总统非公莫属。”表示自己此后当从事于社会事业,且从事于此,当较袁更为适当。袁则立即提出抗议,谓:“我虽系历来做官,然所办之事,却以实业为第一大宗,从前在北洋即立意专派实业学生,至于政法学生,实在因为不得已而后派者。”孙又力驳之,谓:“我做此等事,必较君更能取信社会。”袁历诉党派竞争之苦,孙则承诺一力担任,谓此等调和,我优为之。某晚,孙语袁,请袁练成陆军一百万,自任经营铁路,延长二十万里。袁微笑曰:“铁路事君自有把握,若练精兵,百万恐非易易耳。”这几次会谈,总统府秘书长梁士诒皆在座陪同,某日深夜,梁送孙返行馆,孙问道:“我与项城谈话,所见略同,我之政见,彼亦能领会,惟有一事,我至今尚疑,君为我释之。”梁问:“何也?”孙曰:“中国以农立国,倘不能于农民自身求彻底解决,则革新匪易,欲求解决农民自身问题,非耕者有其田不可。我说及此项政见时,意以为项城必反对。孰知彼不特不反对,且肯定以为事所当然,此我所不解也。”梁对曰:“公环游各国,目睹大地主之剥削,又生长南方,亲见佃田者之痛苦,故主张耕者有其田,项城生长北方,足迹未尝越大江以南,而北方多属自耕农,佃农少之又少,故项城以为耕者有其田系当然之事理也。”孙大笑。

  袁对孙倾意结纳,在会谈中极力迎合,孙自感二人会谈之融洽。但其实尚有诸多问题未能达成一致。譬如迁都问题,孙中山认为必须迁离北京,至于迁到什么地方,皆无不可,甚至荒僻如兰州亦可。而对袁世凯来讲,若迁离北京,犹如自去根基,岂会赞同,之前北洋军甚至为此闹过一场兵变。又如集权与分权问题,袁持中央集权主义,务必使地方服从于中央,曾鼓动黎元洪发表军民分治的通电。孙则认为五六年内,军民分治是办不到的,因为有些地方不主张军民分治,而中央未必能派兵打他。而这五六年内不统一也没什么要紧,不必急着统一。至于各省都督是由中央简派还是由地方民选,孙以为民选是好的,中央简派反于中央不利。但这些主张分歧的地方,双方似乎有意避开交锋,而造成见解一致、情意融洽的事实。袁世凯向人称赞孙中山“光明正大,绝无私意,所恨相见之晚”。而孙则揄扬袁“雄才大略,当世无可与代之人”。对于孙中山的二十万里铁路计划,袁在清末曾主持过铁路建设,知悉其中艰辛,绝非空口白话这么简单,但他并不愿因此与孙抵牾,而愿以此作为孙远离政治的交换,所以还是表示予以支持。九月九日,袁任命孙为全国铁路总办,全权考虑和设计全国铁路系统的计划,并向外国银行团商借修路款项。袁而且每月拨三万两,作为孙的经费。

  对于张振武、方维被杀案,孙中山了解情况后,对人表示意见,称张、方不得谓无罪,但似应在武昌当地捕拿诛杀,则不发生此问题,而假手于中央,则未免不妥。对于参议院群声沸腾,意图弹劾袁世凯、黎元洪及国务院,孙为调和党争,主张平息风潮,称:“盖于事实毫无补救,徒费良好时光。”孙致电黄兴促其北上,谓:“以弟所见,项城实陷于可悲之境遇,绝无可疑之余地。张振武一案,实迫于黎之急电,不能不照办。中央处于危疑之境,非将顺无以副黎之望,则南北意见更难统一,致一时不察,竟以至此。自弟到此以来,大消北方之意见。兄当速到,则南方风潮亦止息,统一当有圆满之结果。”

  黄兴至京后,袁世凯对之亦是极力结纳,授黄为陆军上将。袁世凯、孙中山的相会演变为袁、孙、黄的三巨头会。三人磋商内阁问题,几经波折,终得解决。自民国成立,国务院即与总统府、参议院关系不洽,时生矛盾。唐绍仪与袁世凯因直隶都督人选问题不和,不辞而去;陆征祥以外交总长继任总理,初入参议院即遭痛击,所提内阁人选皆未通过。府院之争、院会之争,闹得民初政坛鸡飞狗跳,不得安宁,而内政外交诸项国事亦致耽搁。孙黄为调停党争,主张新旧势力合糅,共济艰难。袁世凯则意欲以国民党人组织内阁,以示合作之诚意。袁与孙商议续任人选,孙提名宋教仁。宋教仁推辞,认为黄兴威望素著,必能调和南北感情,故力荐黄兴担任组织内阁。袁力请黄兴担任总理,而黄则以自己注意力转移于实业,尽力于社会,不肯担任。袁又提名国民党籍沈秉堃任总理,但沈与国民党渊源不深,交情微薄,国民党方面也不情愿。孙、黄经过商议,与其以一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国民党员任总理,反不如顺遂袁意,以袁系人物担任总理。内阁总理陆征祥辞职后,一直是内务总长赵秉钧代理,赵在清末即为袁世凯的心腹,办理警政亦为当时冠冕。孙、黄决定以赵秉钧出任正式总理,袁世凯自然欣然赞同。孙、黄并向参议院作疏通工作,所以当袁向参议院提出由赵秉钧组织内阁,得以高票通过,反对者仅两票而已。赵内阁成立后,黄兴乘势游说各国务员加入国民党,意图通过赵实现政党内阁主张。赵内阁中以总理为首的多数阁员皆加入国民党,赵内阁遂成国民党内阁。孙中山称赞说:“今日内阁,已为国民党内阁,民党与政府之调和,可谓跻于成功。”

  袁世凯提出“内政大纲”八条,经孙、黄首肯,并电询黎元洪同意后,九月二十五日由总统秘书厅通电公布:(一)立国取统一制度;(二)主持是非善恶之真公道,以正民俗;(三)暂时收束武备,先储备海陆军人材;(四)门口开放,输入外资,兴办铁路矿山,建置钢铁工厂,以厚民生;(五)提倡资助国民实业,先着手于农林工商;(六)军事、外交、财政、司法、交通,皆取中央集权主义,其余斟酌各省情形,兼采地方分权主义;(七)迅速整理财政;(八)竭力调和党见,维持秩序,为承认之根本。袁世凯、孙中山、黄兴、黎元洪,在民初被视为“四大伟人”,而这八大政纲,则是作为“国民、共和两党首领与总揽政务之大总统之协定政策”,同时也是各派妥协的产物,无疑有助于加强国人对于和平建国的期望。

  从疏通南北感情、平息政治风潮的角度看,袁世凯与孙中山的相会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二人在很多问题上的看法达成一致,北洋派与国民党亦实现一时的和谐相处,参议院停止了对政府的抨击,政局暂得稳定。十月十五日,英国《旁观者》报发表驻北京记者通讯说:“此间情势已有惊人的进步,民众对国民政府深为满意,对临时大总统的反对声浪也沉寂下去了。”作为此次政治协商的最大成果,赵秉钧内阁虽被讥讽为“非驴非马”,但赵依靠其过人的聪明才智,在用人行政的政务问题上放手由袁主持,自己则致力于笼络党人,尤其与宋教仁交好。所以赵内阁改变了此前国务院与总统府、国会龃龉不断,政潮频生的局面,变为与各方面关系融洽,政争暂时趋于停歇。

  以往论者对于袁世凯与孙中山会谈的看法,皆认为袁工于权术,假装谦恭,孙则是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上当受骗。革命党人谭人凤即曾叹道:“袁其真有魔术欤?(孙、黄)何被弄于股掌之上而不悟也?怪哉!”其实这是“二次革命”失败后,革命党人总结的经验教训,但这种“后见之明”有时不免倒果为因,不一定完全符合当时的真实情形。其实孙中山也是虚虚实实、熟谙政治手段的高手,当时虽对袁确实大力揄扬,主要还是服从于调和党争、平息风潮的目的,并不意味着他就完全信任袁世凯。孙的策略是在政治上暂由袁主持,不与之竞争,而先尽力于社会事业,培养力量,待时机成熟之后再重掌政权,所以许诺袁世凯十年大总统。就袁世凯方面讲,当时政治势力林立,北洋派尚不具备完全支配政局的实力,统治基础并不稳固,袁需要也并希望与国民党进行合作,更何况孙中山的政治策略于他也是有益的。所以袁与其心腹谋士徐世昌就经常谈及中山坦白,克强戆直,颇思与国民党提携。如果北洋派与国民党真能合作,一派执政,一派予以监督,以政治协商方式解决分歧,倒也不失为一种理想的政治格局。但这并不符合邓野先生所称民国的政治逻辑。简言之,民国的政治逻辑即为政治与武力的高度统一,武力既是政争的出发点,同时又是政争的最终归宿。

  袁、孙的会晤并未改变北洋派与国民党在根本利益上的歧异,二人会谈的成果,也随着政治形势的演变,消亡殆尽。袁世凯对权力的掌控,面临来自国民党两方面的挑战。一方面,宋教仁汲汲于国会选举,意图由自己组织政党内阁,甚至改选黎元洪作总统,政党内阁势必架空袁世凯,而改选总统则更是对袁统治的直接威胁。另一方面,中央集权为中国自秦以来一脉相承的体制,对袁亦最为有利,袁自奉行不误,但却遭到国民党地方都督的抵制,尤其是李烈钧态度最为强硬,与袁频生冲突,几至动武。在这样的形势下,袁世凯感到来自国民党方面极大的威胁,再无法与之合作,遂一变为敌对态度,与梁启超、黎元洪等中间力量联合,以抑制国民党。1913年二、三月间,政争已至激烈化阶段,袁世凯尚未最终放弃通过政治协商途径解决的念头,故又数次电邀孙中山,称有要事相商。但孙未予认真理会,和平解决政争的机会也随之流失。3月20日,宋教仁被刺案发生,由此国民党与北洋派势若冰炭,再无调和余地,终于由政争走向战争。

  袁、孙在北京的相见,是中国近代史上重要的一次政治对手间的聚会。这次聚会没有改变原有的政治格局,由互不信任、互不妥协终致兵戎相见,和平建国的梦想亦成泡影。这也正显示了民国政治逻辑的力量。

鲍牧松,《书屋》201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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