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17日 星期六

景玉川:知情者谈饶漱石(下)


李宝贤谈

  李宝贤当过饶漱石的卫士长。饶调北京任中组部部长后,1953年2月,他和饶的秘书艾丁一同返沪,李任华东局保卫处保卫科副科长,专门负责来沪的中央领导的警卫工作,接待过许多头面人物。

  他对饶漱石的看法也是很好的。他说起他回到上海不久,饶漱石出事后在他心里引起的震动:

  半年以后,问题暴露出来了,说是“高饶联盟”在上海开会,陈毅发表了好多意见,原来有一本材料叫《高饶联盟反动罪行》很厚,我当时看了,很多事情我们不熟悉,我一点也没有想到:他的威信那么高,我们这些人搞警卫一点也不知道。……见了那些材料后,他联盟搞什么我也弄不清。饶漱石办事很稳重,我跟领导这么多年,看的领导不少,觉得办事稳重的领导考虑问题就全面,我想也没有想到饶漱石会这样!他就与高岗接触过几次,也都是高岗来看他,所以我总感觉到(叹气)这么好的人!过去他有个叔叔来,他都不见(应是饶的族兄饶真泉,其祖父收养了饶漱石之父饶思诚。饶真泉土改时划为“破落地主”,“文革”中夫妇俩双双在厨房吊死——引者)。有一次我们警卫在大门口收到一封信,里面有两颗子弹。我说不给他(饶)看,这事只有秘书(艾丁)和我知道。我对下边说,这恐吓信没有什么,你们不要怕,只是今后有什么人要见他(饶),你们一定要让我知道。

  李宝贤对饶漱石一家充满了感情,他对我说:“我很想到北京去看看兰沁,但现在身体不好,不能出门。”


凌文英谈

  凌文英在李宝贤之前任饶漱石的警卫队长。他说:饶出事时,我们只能以“想象不到”来形容。从外表看,他蛮好的嘛……弄了半天,这样的人怎么能反党呢?前些时,我们还在一起,说饶漱石的事。高岗怎么样我们不清楚,饶漱石这人我们知道……说实话,作为身边的工作人员,对他的“反党”呀,“联盟”呀,都存在疑问。


林钧堂谈

  林钧堂曾是张鼎丞的警卫员,因为张鼎丞与饶漱石私交较好,工作上接触又多,所以对饶漱石也有所了解。林钧堂后来进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读书,毕业后回上海,离休前任上海机械专科学校纪委书记。

  在我采访过的警卫人员之中,林钧堂的文化修养算是最高的了。

  由于经历与政治文化修养的缘故,林书记给我谈了许多在山东的经历,只是在评介饶的“反党”一事上,他出言还是很谨慎:

  他(饶)这个事,我们作为一般的工作人员,对他的“反党”、“联盟”之类是存在疑问的,实事求是地说,是不大有这种可能的。

  饶在山东没有什么闲空,他和别人也没有私交。


  我在北京读书时,他出事了,我去看张老,兰沁也在张老家,张老对这件事也很吃惊。


艾丁谈

  艾丁跟随饶漱石6年多。1946年在延安开始由组织安排到饶身边当政治秘书,1953年2月离开。作为饶的政治秘书,他应该知道很多历史真相,可是他不愿跟我多谈,采访时也不同意录音。

  1994年3月14日上午9时左右,我在上海外滩市政府大楼采访了他,当时他是上海市建设委员会顾问。事先与艾丁先生预约时,他不希望我上他家,而选在他上班的市政府大楼。采访虽有一个半小时,但记下的事情不多,其中有这么几点:

  一是在延安枣园时,饶漱石夫妇散步,陆璀去挽饶的手,饶不肯。俩人拌嘴多用英语;

  二是薄一波“三反”、“五反”期间来上海,作报告时,说代表党中央和毛主席对上海“三反”、“五反”表示过不满,说上海右倾;

  三是为饶的事后来他吃过很多苦头;

  四是饶漱石后来有些不信任他,以至他也不愿跟饶说话;

  最后,在谈到饶漱石事件性质时,他仍然客观地说:

  “他的事,按理也应属党内的事。”

  20世纪90年代,兰沁一次来上海时,艾丁还宴请她,邀当年一起工作的人作陪。


陆熙昶谈

  陆熙昶,是陆璀的小弟弟,给饶漱石做过几个月的保健医生。他说:

  我是从部队进的大学,1952年春夏在上海医学院读三年级,有一天,组织上找我谈话,要我到北京去。到了北京,卫生部副部长傅连暲找我说:在华东首长中,饶漱石是一把手,你去给他做医生,护理他……由于长期的地下工作与精神紧张,饶当时患有肾虚症,战争年代没有条件,进上海后,陆璀开始督促他去看病:“一天到晚总是工作工作,其他什么事情都不顾,现在条件好了,你可以去看病。”当时上海有一位很有名的医生叫杨国亮(音),他给饶看了病,饶也信任他。杨大夫给饶漱石开了针,据说可以壮阳。饶上北京后,组织上派我给他每个礼拜打针,因而这段时间与他接触的机会多一点。

  我到北京时,他还在北京医院住院(治颜面痉挛——引者),刚好陈毅去看他,对饶说:“我们这些人,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我们多活几年,对党是有好处的……”饶后来到了颐和园。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保健大夫,只觉得在北京三个月我没啥事可做,每天就是督促他吃点安眠药,吃点维生素,打打针。我想自己此时是在大学的最后一年,学习很紧张,放弃了很可惜。于是我要求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不要占一个人,有什么情况,只要中央保健局派一个人就行了。就这样后来我又回上海了。

  这几个月在北京,几乎整天有接触。他这个人讲话很少,谨慎,不如陈毅放得开,陈毅作报告我爱听……抗日战争年代,我很少看到姐夫,后来我调到军部一个卫生学校,陈毅来给我们作报告,他来了,我这才知道他住地离我们不远……在所有的人心目中,一直到现在,都对他非常尊敬,所以听说中央首长出事了,华东的人都没有想到是饶,都很吃惊……华东局干部对此都有看法,但不敢讲。

  我去北京是因为政治上可靠(亲戚),那年夏天去北京三个月,此事我以前没说过,出事后更不敢说。

  ……我去(北京)时,“睡眠疗法”已经做完了,他找主席可能是在我来之前的事。我在颐和园时,中央首长都来看饶……批饶的材料根本不可信。

  高岗与彭德怀的关系好,所以后来讲“彭、高、饶”。高岗的表现说明他根本不会对毛不好,他只对刘少奇有意见。高饶出事之前几个月,毛泽东有时与高岗彻夜长谈,什么都说……

  1954年,饶还未抓时,我去了。那次是去东北出差路过北京,我去看姐姐,姐姐是听了传达报告的(指1954年8月17日中共中央《关于向全体党员和青年团员传达高饶问题的指示》——引者),饶拿本书给我看,说:“毛主席很注重什么什么……”还教导我说毛怎么伟大……当时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对姐姐说:“这样一个对自己很克己,工作勤勤恳恳的人,说他有野心,野心从何而来?连吃一口白糖,也说国家很困难,别浪费了……”姐姐说:“唉,政治上的事,你不要讲。”她了解的情况多,当时希望我保住工作,要我不要过问这些事。

  八、九年以前,早已时过境迁,“文革”已结束,很多人都平反了,我们对陆璀谈起饶漱石:“像这样的有功之臣,怎么能这样就算了呢?”她就说:“饶这个人呀,也不知什么时候有个水落石出!”

  “文革”中,我看到过一份材料,上面说:建国初,毛主席对刘少奇、周恩来感到不称心,毛正在考虑是否把刘、周放在一边,这时,高岗的事情发生了,毛最不放心高在背后搞名堂……我相信“文革”中这份材料是可信的,我知道高、饶两人相交很少。

  我今天讲饶漱石许多事,并非(我)与饶漱石是亲戚,现在姐姐跟他的关系已结束了,我讲这些,是为了对历史负责。


  李振田、姜廉谈

  采访李振田是1998年长江大洪水九江决堤的前一周。李振田是山东人,15岁起为地下党跑交通,进上海后一直在华东局保卫处。菅荣斋接替李宝贤任卫士长前,原是拟定由李振田代李宝贤的,后有人提醒说他当时管的事太多(司机、警卫、其他服务人员)便改由菅荣斋去了。李后来也调到北京,最后在师级位子上离休。

  李振田告诉说:饶漱石因“反革命集团”案被捕后,凡是饶身边工作过的人,都被集中起来在一起学习,为期一个月,称之为“肃清流毒”,参加者包括警卫员、司机、其他秘书、保姆、厨师……

  在1954年批判饶漱石的会议上,饶还有一条“错误”就是散布对刘少奇的不满,饶漱石本人对这事坚决否认。

  李振田谈到刘少奇到上海期间,饶在接待上确实有过“怠慢”:

  刘少奇夫妇那年来(1950年)住了大概一个月,他左右的人对生活要求比较苛刻,如叮嘱房里气温不得低于22度,不得高于24度,那时没空调,靠烧锅炉,这个温度很难控制。饶开初陪了几天,后来没有陪。对刘左右人员的特殊要求,饶总是一边叹气:“唉,唉……”

  陆璀之弟陆熙昶也回忆说:

  上海解放后,刘少奇几次来上海,陆璀讲:“少奇同志来了,你也去陪一陪”。他说:“这次他是带夫人来,还有小孩,又不是正儿八经的工作……”这件事有两种看法:一是首长来应陪陪;一是工作正常就不需要陪。这说明饶是正确的。

  姜廉当过饶漱石等华东局领导人的生活管理员。他对饶漱石的看法很好,谈起饶的“反党”,他说:“他出事,我们莫名其妙。”


菅荣斋谈





饶漱石最后一任卫士长菅荣斋

  采访菅荣斋,是在2005年5月。菅荣斋是饶漱石最后一任卫士长,亲眼目睹了他负责警卫的第三野战军政委、中组部部长被捕时的一幕。见面时,他告诉我:

  我们很愿意为这些事(指饶)给他说说,也有老同志劝我:“不要着急,总会有人出来为他说话的。”可是到现在也没有个说法……这次听说江西有人来找我,我很高兴,因为我一直惦念这件事。

  我们有很多话也不知跟谁说?听说你们要来,我老伴说:你别激动得睡不着觉哇!(我)太激动了,今天下午接到你们的电话,(因为)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所以下楼去接你们。

  1953年,饶漱石的政治秘书艾丁和卫士长李宝贤回上海,陈麒章与菅荣斋分别接替秘书和卫士长的工作。不过,菅荣斋比陈晚去一个多月。他说:饶漱石对我们(我、艾丁、陈麒章等)要求很严。到北京别的没有什么,就是感到生活要求太严格了,陪客人吃饭我们自己都要掏钱,偶尔才去要点烟要点茶……按常人想象:在首长身边工作一定得到不少好处,但我们一点好处也没得到。我从上海调到北京,工资一级也没有增加,去时17级,回来还是17级。他对我们要求严,对自己也是一样,举个例子:他告诉我(他)吃饭只要一菜一汤(一荤一素)就可以了。来了客人,顶多加一个两个菜。他一家的伙食钱(包括兰沁、陆璀)一个月50块钱就可以了。有一次他妹妹(指在人民大学读书的二妹妹饶玉莲——引者)去看他,他也没有拿钱给妹妹,他没说,我也不好拿。他告诉我钱怎么用法:要节省用,不要大手大脚,以后退休了,休假都要自己花钱。我在那里一年多,给他攒了3000多块钱,一分钱也没乱花,走时,我都交给了陈麒章处理。

  他不抽烟、不喝酒、不喝茶,白开水一杯。没有什么爱好,只在上海看见他打弹子,一个人坐在那里。

  他很朴素,一身衣服穿了好几年,后来是给虫子咬了,才换。家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一床被子、一床毯子……啥也没有。

  菅的夫人姚兰桂熟悉饶一家人,她插话说:

  兰沁的裤子都接了三截(人不断长高,裤子不断接),她那时是高干子女。

  菅荣斋谈起饶与中央其他领导人的交往时,说道:

  当时饶管很多事:共青团、劳动部、组织部(都归他管),组织部行使总书记权力。(很多人)包括苏联专家都对饶评价很高。那时一些苏联专家的安全也归我们管,他们说他是布尔什维克。

  在与饶接触的人中,张鼎丞是最好的,好到什么程度呢?他到北京没有安家之前,吃饭三天有两天起码在饶家吃。孩子们之间也这样。饶走了(被捕)之后兰沁就在他家。她妈后来也出事了,我们不能接待也不敢接触,兰沁就在他家和张的九九在一起。

  饶和张云逸的关系也不错,谭震林也不错。

  饶跟粟裕很好,粟裕小孩小龙在八一小学,礼拜天、礼拜六都是我去接回来住,礼拜一我又给送回去,那时粟裕和爱人在前线(南方)。

  饶与廖承志、廖梦醒比较好,廖梦醒常去他们家。

  潘汉年、扬帆没有看到他(饶)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饶不怎么到别人家去,在北京一般都是别人到他家里多,他到人家家里去很少。他与黄克诚关系一般,跟邓子恢、曾山好一些。最后一次谈话是邓子恢、曾山去找他谈。我进去倒茶,饶说:你们去吧,去吧,让我们出来。那次谈话没几天,他就被捕了。

  他与高岗没有往来过,两个人生活习惯很不同,高岗好跳舞,搞男女关系;饶很保守。在北京,他给我的印象,除了开会,他没有上高岗那儿去过。后来我们听说“高、饶”之事后,很奇怪:接触都没有接触,“怎么联盟”呀?

  我们住在景山后街乙(1)号,右边张闻天是甲(乙)号,邓小平也在隔壁……

  谈起饶出事和被捕,菅回忆说:当时斗争他的是陈毅、邓小平等人,那次在中南海西楼开会,我很纳闷:怎么都是华东的人、比较熟悉的人?会议结束后,他停职反省,他找到我们说:“我现在休息,你们要注意学习,钱不要乱花,以后退了休,什么都靠这个”。我们不知道他停职反省,(那些日子)他总是一个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在这期间,中央警卫局一位副局长叫汪景贤(音),也布置我每周向他汇报饶的生活、吃饭、睡觉、夫妻生活怎么样……我也没说什么。

  逮捕他的时候,饶正在吃饭,我在门口站着,这时外面来了人。一位是徐子荣(公安部副部长),还有一位是13局的局长,个子比较高,穿灰中山装。他们带了几个人,开了部两个门的汽车,这些人不是中央警卫局的,警卫局的我们基本都认识。徐问我饶在哪里,我说在吃饭。他们进去,不让饶吃饭,也不让我进去。我在外面听到念逮捕令,说他包庇扬帆、潘汉年反革命,签字的是张鼎丞,他是总检察长嘛。他们给他换上囚服,带上汽车,我看着他坐汽车走远的。

  (接着)他们在(饶)家里到处搜查,(他家)没有什么东西。他们说:“你去看看吧。”我说:“我不看。”他们啥也没搜出什么来。

  他人特别好,从来没有对我们红过脸,发过脾气,没有背地说这个好,那个不好。他一辈子没享到福,怎么落到这个结局呢?这些事,我们有时想起来真是难过。

  说到这里菅心情沉重,神情无奈而又茫然。

  (因篇幅原因,本刊在发表此文时作了大量的删节,在原稿的基础上主要保留被采访者的言论。《炎黄春秋》注)

  (作者为江西省九江市文联一级文学创作员)

作者:景玉川,来源: 《炎黄春秋》2012年2月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

明鏡新聞 - 歷史

明鏡雜誌 - 歷史

明鏡博客 - 歷史

明鏡出版 - 歷史/傳記

明鏡書店 - 歷史/傳記

明鏡書店 - 新史記雜誌社

明鏡電子書 - 歷史/傳記

明鏡雜誌 - 新史記

明鏡雜誌 - 名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