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15日 星期四

乔海燕:谁动了父亲的手稿?


文革开始不久,我家就被抄了。

第一次来抄家的是父母单位的造反派,几个年轻的男女。因为都在一个机关院里来往,抬头低头都看见,食堂打饭还说话,所以他们还算客气,虽然在屋里贴了几张标语,宣读了“勒令”,总算没有打骂,只抄东西。将我家的书,还有父亲的长篇小说手稿,各种信件,还有一些衣服、鞋、搽脸油,统统抄走。父亲的手稿,我记得有三部长篇,几十个装订整齐的稿纸本子。抄家者从我家找了条被单,把书稿兜起来,扛走了。

抄家以后,手稿一直是父母的心病。我几次听见他俩悄悄议论。父亲十分担心那些手稿遭毁坏。说起来便唉声叹气。

那些手稿都是你爸爸当右派时,在农村劳改时候写的,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躲在屋里写,那是他的心血,他的精神寄托,每天写下去,他才没有死。母亲对我说。

父亲当右派时,我念小学,曾经去他劳改的地方陪了一个学期,知道他半夜写东西。他有时念给我听,可是我听不懂。

眼看着父母心急,我也操心家里被抄走的东西存放在什么地方。机关院子并不大,但是房间不少,有楼房,有平房。我寻机会就到处查找、翻看。

到了第二年冬天,文革搞了一年,学校还不开课,我们这些中学生就到处游逛,寻衅找事。又因为昼伏夜出,在家住着不方便,就找到单位革委会商量,长大了,家里住不下,澡堂旁边有一间闲置仓库,能不能叫我们住?革委会同意了。

我们把仓库打扫一下,铺上床板,就搬进去了。仓库虽然简陋,还堆放着乱七八糟的杂物,对我们来说,这里就是天堂,有一种获得自由的感觉。

人一自由,就想寻事。晚上穷极无聊,大家闲扯。有人说,出门不远,有一排平房,其中一间是临时库房,好像单位图书馆的书都堆在那里。我听此说,触动心事,便撺掇着去看看。我们这几个人,都是喜欢看书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我们决定半夜去偷书来看。大家彼此心照不宣,觉得单位的图书馆,肯定会有些“禁书”。

到了晚上,我们叫上同院一个小孩子,百般威胁、利诱,叫他从临时库房门上的气窗翻进去。那气窗长度不到一米,宽也就是三十公分,即使小个子,翻进去也相当困难。我们等到半夜,鬼鬼祟祟溜过去,搭人梯把那孩子送到高处,一推气窗,居然没有插销,开了。我们在下面大喜过望,撺掇那孩子卖力气。几经周折,好容易进去,从里面开门,我们几个鱼贯而入。

屋里漆黑一团,我们不敢开灯,借着窗外照进来的路灯微光,每人按照自己的兴趣从书架上取书。毕竟是自己单位,大家心里有保留,也算戒备,每人只拿几本。我因为心中有事,没有拿书,只在屋里到处翻看,想发现我家的东西。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

等了几天,书看完了,我们决定半夜再进库房,“还”回上次拿的书。当然,还书以后还要再“拿”。

这天夜里进了库房,我在一排书架与墙角的夹角处,看见一堆报纸和画报。上次也看见,没在意。我搬开一摞画报,掀开几张报纸,露出下面一个床单包袱,正是我家的床单。我心里一阵紧跳,终于找到我家被抄走的东西了!

我把包袱解开,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到确实是父亲的手稿,整齐地摞在一起,还有十几本书,几捆扎好的信件。我心里激动,没有仔细看,也不知道是不是全部手稿。当时我心里还纳闷,家里的书那么多,怎么这里只有十几本?其余的在哪里?

我将包袱重新系好,又照原样盖好了报纸和画报。

有几个同伙过来,问我找到什么了?

我赶紧告诉大家,这个包袱里是我家被抄走的东西,谁都不许动!

大家都应诺,不动。

从那以后,我几乎每天夜里都要溜进那间库房,就是为了守候父亲的手稿。冬天穿棉衣,从狭窄的气窗翻进很不容易,又不能找别人帮忙。我只好等到后半夜,自己悄悄过去,反复几次爬进,终于找到蜷着身子翻进气窗的办法,动作也比较熟练了。

从库房出来后,我总要在门前细细查看,尽量擦抹掉我的“作案”痕迹,还要把气窗关好。我当时很清楚这种行为,被人抓住,肯定杀无赦,还会株连家人尤其父母。别人可能只是“偷”书,而我,就不是一个“偷”字能说清楚了,可能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所以,我必须很谨慎、仔细。

头几次进库房,我仔细查过手稿。一共三部小说,都用纸绳捆扎整齐,还有十几个标明是提纲、草稿的笔记本。我大致可以判断,父亲的全部手稿都完整的放在这里。

我黑夜里偷摸做的这些,没敢对家里任何人说。有时想起来心里忐忑,但仍觉得自己没做错事。每次看到父母从批斗会回来的样子,垂头丧气的,想到我在暗中守护他们的手稿,心里也稍微宽慰。

有时候,我进到那间黑漆漆的库房,靠着墙角坐在水泥地上。那时候正是冬天,黑夜像一块黑色的幕布,遮挡了眼前的一切;周围一片沉寂、冰冷,夜的静音在耳膜上“唧唧嗦嗦”的杂响,叫人时而恐惧,时而宽慰;我坐在黑夜里,想着小学、中学,想着自己的今后……后来,我就开始看书了,就着窗外路灯的光,坐在一间黑暗、寒冷的库房里,看了一本又一本。通常都是冻得实在受不了,起身去看看那包袱还在,心里想着今夜不会有事了,才悄悄出去。

一天夜里,我刚进库房没多久,就听见有钥匙插锁、开门的声音。我心里一惊,抬头看,库房门开了道缝,很快闪进一个人影。

我的心一下子提起来,紧张的嗓子发干。来人肯定是单位的人,有钥匙,要是进屋就开灯,我肯定会暴露在光亮之下,一切就完了。这间库房其实是一间单身宿舍,不到二十米的面积,根本藏不住人。

我也顾不得许多,连忙爬到一张桌子下,紧紧趴着,下巴贴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
那人摸黑向前走,没有开灯。

我从桌子腿间隐约看到那人悄悄走到掩藏我家包袱的地方,嘴里嘟囔着,动手搬报纸。

我的心“咚咚”狂跳,但不敢吭声。

突然一道手电光,映在眼前的地面,我抬眼看,来人原来是单位的一个女造反派。抄我家时,就是她提议用被单将我父亲的手稿兜走。此时,她背对着我蹲着。只见她小心解开包袱,一本一本翻开,是书,还是手稿?我看不清楚。过了一会,她挪了下身子,我看清楚她拿了一本手稿,翻看几页,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又将包袱系好,悄悄退出去了。

等到她出去后,我赶紧打开包袱,仔细清点手稿。果然,有一部捆扎好的手稿被解开,肯定被拿走了几本。我不知道她拿多少,拿走干什么用,只好叹气。又怪自己没有清点数目,总共有多少本也不知道。

心里像谜一样,也不敢将此事告诉父母,浑浑噩噩过了一天。

往后一连几天,我每夜都悄悄溜进库房,坐在角落里等着。有一夜竟睡过去,黎明时分的寒气将我冻醒。

大概隔了一个星期,还是在夜晚,又等到那个女造反派进库房。像上次一样,悄悄进来,摸黑解开包袱,从里面拿东西。这回就着她手电筒的光,我看清楚了,她把上次拿走的手稿放回去,又挑选了几本,拿走了。

如是者三,她每次来都是放回上次拿走的,再拿走几本。我明白了,她可能要看我父亲的手稿,看写的是什么。毕竟,那是三部长篇小说啊!或者,她要写大批判稿?可是,为什么半夜独自一人来,还这么鬼鬼祟祟?连灯也不开?肯定不想叫别人知道。

我也想,她拿走父亲的手稿,是不是自己悄悄看?女造反派是个年轻人,大学毕业分到单位两年,就搞文革了。母亲曾说过,文革前一次带她下去采访,晚上给她讲自己小时受苦、求学、投奔解放区的经历,也引得她一阵嘘唏。

很偶然的一次,我在机关院里遇到那位女造反派,她似乎漫不经心问我,你父亲写你母亲的小说,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回答。

她又说,那里面还是有一些资产阶级的东西。

资产阶级的你还看!我心里狠狠想。

1971年秋天,我父母调动到地方工作,机关革委会将我家被抄的东西悉数发回。我那时已经参加工作,回家听说此事,忙问,少了什么没有?

母亲说,什么都不少。

爸爸的手稿呢?我鼓起很大的勇气问。

手稿也不少,一本不少。

一直到四十年后,父亲把他的手稿全部转交给我,我开始录入电脑时,才看到那部被女造反派拿去的手稿上,有明显阅读过的痕迹,包括夹页的纸条,纸条上的批语,文章词句的圈点。看得出,她看的很认真。

这是一个在黑夜里发生的故事。那时候,不只是像我这样的人在黑夜里迷茫,摸索着前面的路,一些与我不一样的人,也在黑夜里摸索……

(本文作者乔海燕做过红卫兵、知青、医生、记者和编辑,现为凤凰网副总裁。)

华尔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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