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18日 星期日

余英时:重版汪精卫《双照楼诗词藁》序(上)


    多年以来颜纯钩先生都抱着一个愿望,想推出一部注释本的汪精卫诗词集,让一般读者也能充份欣赏他的古典创作。在我们信札往复中,颜先生曾一再表示,政治和艺术必须分别看待,我们不应因为不赞成汪精卫的政治,便将他的艺术也一笔抹杀了。这一观点我是完全同意的。
    现在颜先生的夙愿即将实现,但他雅意拳拳坚约我为笺释本《双照楼诗词?》写序,参与他的创举。感于他的热忱,我一诺无辞,然而也不免有几分踌躇,不知道应该从何处落笔。
    我既不懂中国传统的文学批评,也没有系统地研究过诗词流变的历史,因此对于汪精卫诗词本身的分析和评价,我只能敬而远之。一再考虑之后,我觉得也许可以从两个互相关联的角度来写这篇序文:第一、我是一个旧诗词的爱好者,并且很早便已为汪的作品所吸引;第二、我又是一个史学工作者,对于汪精卫在日本侵略者的羽翼之下建立政权这一举动一向有极大的探索兴趣,希望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历史解释。因此几十年来,凡是有关汪晚年活动的记述,特别是新出现的史料,我大致都曾过目。下面便让我从这两条线索谈一谈我对于汪精卫其人及其诗词的认识。

    如果记忆不误,我想我最早接触到汪精卫的诗是在抗战时期的乡间。大约在我十二、三岁的时候,有人把他早年〈被逮口占〉四首五绝写给我读。像许多读者一样,我当下便记住了其中第三首:「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当时我很崇拜「革命烈士」,因此作者在我的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是今天回想起来,有一件事不可理解,即写汪诗给我的人(已不记得是谁),似乎并没有告诉我,汪已投靠了日本。无论如何,在穷乡僻壤的安徽潜山乡间,汪政权的存在根本无人注意。我是在一九四六年重回大城市以后才弄清楚所谓「汉奸」问题的。

    第二次发现汪精卫的作品是在一九五○年的香港。我偶然在报刊上读到汪的〈忆旧游.落叶〉词和吴稚晖反唇相讥的和什。汪词如下:
    叹护林心事,付与东流。一往凄清,无限留连意。奈惊飙不管,催化青萍,已分去潮俱渺,回汐又重经。有出水根寒.拏空枝老,同诉飘零。 天心正摇落,算菊芳兰秀,不是春荣。慽慽萧萧里,要沧桑换了,秋始无声。伴得落红归去,流水有余馨。只极目烟芜,寒螿夜月愁秣陵。(按:末句收入《扫叶集》改作「尽岁暮天寒,冰霜追逐千万程。」见本书注释)

    这首词是「艷电」发表以后汪在河内写的,将当时中国的处境和他谋和的心境十分委婉地表达了出来,而复创造了一种极其「凄清」而又无奈的气氛。我读后不但立即体会到「他人有心,予忖度之」的实感,而且对作者的同情心也油然而生。我当然记得元好问《论诗绝句》中说过的话:「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但是汪精卫早年〈被逮口占〉和这首〈落叶〉词本身所发出的感人力量使我不能相信这是「巨奸为忧国语,热中人作冰雪文」。(钱锺书语,见《谈艺录》补订本,中华书局,一九八六年,页一六三)
    与汪词相对照,吴稚晖「步韵」之什虽大义昭然,政治上绝对正确,但却完全不能激动我。(按:吴词也引在本书注释中,读者可以比观。)姑且将「言为心声」的问题撇开不谈,仅就艺术造境而言,汪远高于吴,到眼即辨。我当时曾本此认识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新亚书院同学们创办的板报上。但这是六十二年以前的事,我的原稿早已不知去向了。

    后来读到了汪氏晚年的其他诗词,我更相信我最初对〈落叶〉词的理解虽不中亦不甚远。试读〈舟夜.二十八年六月〉七律:
    卧听钟声报夜深,海天残梦渺难寻。柁楼欹仄风仍恶,镫塔微茫月半阴。
    良友渐随千劫尽,神州重见百年沉。凄然不作零丁叹,检点平生未尽心。(见〈扫叶集〉)
    这是他在一九三九年六月从日本回天津的船上写的。他这次偕周佛海等人去日本,已取得日方支持,回国后将推行所谓「和平运动」,其实即是建立政权。但从这首诗看,他不但没有半点兴奋的情绪,而且「神州重见百年沉」之句明明透露出亡国之音。这和周佛海及其他同路人的反应完全不同。(见后)

    总之,以我个人的眼光来看,汪的古典诗词在他那一代人中无疑已达到了第一流的水平。近人称许黄公度写的诗能「我手写我口」,我以为汪的诗词则是「我手写我心」,其委婉曲折处颇能引起读者的共鸣。关于汪诗的评价,让我举陈寅恪和钱锺书两人议论,以见一斑。陈氏〈阜昌.甲申冬作时卧病成都存仁医院〉七律起句说:
    阜昌天子颇能诗,集选中州未肯遗。
    这是以刘豫比汪精卫,但重点放在诗上,称许汪氏可跻于一代诗人之林。元好问选《中州集》收了刘豫的七绝七首(卷九),都楚楚有风致。钱锺书一九四二年有〈题某氏集〉七律一首,专为评汪诗而作,值得全引于下:
    扫叶吞花足胜情,巨公难得此才清。微嫌东野殊寒相,似觉南风有死声。孟德月明忧不绝,元衡日出事还生。莫将愁苦求诗好,高位从来谶易成。

    一九四三年春季正值汪氏六十岁,陈羣(人鹤)为他刊印了《双照楼诗词藁》,负责编校的是龙榆生(沐勛),世称「泽存书库」本(见龙沐勛一九四七年跋陈璧君手抄本《双照楼诗词》,收在本书「附录」三),钱与龙时相过从(见钱氏一九四二年〈得龙忍寒金陵书〉),所读汪集必龙氏赠本无疑。关于全诗的旨趣已有人讨论过了,限于篇幅,不能详及。(参看刘衍文〈《石语》题外絮语.双照楼主〉,《万象》第六卷第一期,二○○四年一月,页十─十五)下面我只想提出两点看法:第一、「巨公难得此才清」其实和上引陈寅恪诗句所表达的是同样的意思,即高度称赏汪的诗才;不过因为钱当时是在沦陷的上海,只能用中立性的「巨公」而已。第二、钱诗颔颈两联特别点出汪诗的特色,如「寒相」、「死声」、「忧不绝」云云,而归结于「莫将愁苦求诗好」。「愁苦」自是汪晚年诗词的一个显著特色,但是简单地把「愁苦」看作仅仅是为了「求诗好」而特别制造出来的,则对汪精卫有欠公允。从我所接触到的一切内证、外证、旁证等来看,我始终认为汪诗的「愁苦」主要是他内心「愁苦」的折射。为了证成这一论点,我们必须从诗转向内心活动,对他为甚么不惜自毁生平与日本谋和,求得一个比较合乎情理的了解。

    首先必须指出,汪之一意求和是建立在一个绝对性预设之上,即当时中国科技远落在日本之后,全面战争一定导致亡国的结局。因此他认为越早谋得和平越好,若到完全溃败的境地,那便只有听征服者的宰割了。但这一预设并非汪精卫一人所独有,而代表了当时相当普遍的认识。让我撇开复杂的政治界,从学术界中选一位比较客观而冷静的史学家──陈寅恪──作为代表,以说明问题。吴宓在一九三七年七月十四日的日记中说:

    晚饭后,七─八与陈寅恪散步。寅恪谓中国之人,下愚而上诈。此次事变,结果必为屈服。华北与中央皆无志抵抗。且抵抗必亡国,屈服乃上策。保全华南,悉心备战;将来或可逐渐恢复,至少中国尚可偏安苟存。一战则全局覆没,而中国永亡矣云云。(《吴宓日记》北京:三联,一九九八年,第六册,页一六八)

    同年七月二十一日又记:
    惟寅恪仍持前论,一力主和。谓战则亡国,和可偏安,徐图恢复。(同上,页一七四)
    这是吴、陈两人在「七七」事变发生后的私下议论,陈氏两次都坚持同一观点,可见他对此深信不疑。他之所以断定「战则亡国」显然是因为中国当时还没有足以抵抗日本的武力。正如一九四四年年底胡适在美国一次讲演中所说的:

    中国在这次战争中的问题很简单:一个在科学和技术上都没有准备好的国家却必须和一个第一流军事和工业强国进行一场现代式的战争。(The problem of China in the War is simply the problem of a scientifically and technologically unprepared country having to fight a modern war against a first class military and industrial power. 见《胡适日记全集》第八册,台北:联经,二○○四年,页二○三)
    这也是为甚么胡适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力主与日本正式进行和谈,直到一九三七年上海「八.一三」战事爆发之后才开始修改他的观点。(见《日记》第七册,页四七三,一九三七年九月八日条)

    陈寅恪的话是许多人心中所同有,但很少人敢公开说出来,因为当时民族激愤高昂,一听见有人主「和」便羣起而攻,目之为「汉奸」了。事实上,和或战不过是一个民族在危机关头如何救亡图存的两种不同手段,都可以出于「爱国」的动机。陈寅恪后来在沦陷的香港所表现的民族气节充份说明了他主和正是为了使中国免于「全局覆没」,然后再「徐图恢复」。同样的,汪精卫在抗战初期的主和也应作如是观。
    关于汪精卫因求和而引发的内心痛苦,最近《陈克文日记》刊布,是前所未见的第一手史料,下面将择引几则,以见一斑。陈克文(一八九八 ── 一九八六)曾参与所谓「改组派」,属于汪系,至一九三八年底「艷电」发表后始与汪氏正式分手。「七七」事变时他在行政院参事任上,与汪氏过从甚密,且极得其信任。《日记》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七日条载:
    九时驱车往谒汪先生。……先生状甚忧郁严肃,知为时局吃紧所扰。(见陈方正编校《陈克文日记辑录》(六),刊于《万象》第十二卷第八期,二○一○年八月,页四七)

    所谓「时局吃紧」指「八.一三」上海之战已溃败,南京也将弃守而言。汪此时通过周佛海、高宗武等与日本有所接触,已露出别树一帜以求和的意向。《日记》同月十八日条云:
    上午八时,到陵园见汪先生,先生及夫人女公子等均在坐。大家面上,都罩上一重忧虑之色。见面后,先生指示地图,说明政府迁往重庆,及军事机关迁往长沙、衡阳之意。问以外交形势,先生摇头叹息,谓友邦虽有好意,但我方大门关得紧紧的,无从说起。又说,现时只望大家一心一意,支持长久,这些且勿向外宣露。停一会又说,从前城池失守,应以身殉,始合道德的最高观念;今道德观念不同,故仍愿留此有用之身,为国尽力,言下态度至沉着坚决。见面约一小时,先生说话极少,俯头踱步,往来不已,先生精神之痛苦大矣。(《日记辑录》(七)《万象》第十二卷第十期,二○一○年十月,页四七)
    这是政府撤离南京前两三天的情况,汪的「忧虑」更深,内心「痛苦」也更大了。日记所说「友邦好意」则指德国驻华大使陶德曼居间斡旋和平事,汪即直接参与者之一。(见《万象》第十二卷第八期,页四五─四六,十月三十一日条)但由于蒋介石不肯松口,所以他抱怨「我方大门关得紧紧的」。最后他以「沉着坚决」的态度强调继续「为国尽力」,其实即是决心求和的一种暗示。因此一个月后在汉口(十二月十九日)《陈克文日记》中有以下一段纪事:

    晚饭后到商业银行附近汪先生寓所,以委员长纪念周中之演说词大要相告。(按:蒋在演说中强调「抗战到底,决无妥协之可能」云云)先生言,此蒋先生鼓励群众之言也。先生旋以午后与委员长讨论时局之纲要见示,并云,余非敢动摇蒋先生之决心,弟(即「但」)有决心而无办法,徒供牺牲耳。纲要若干则,最重要者认为,敌人军事胜利后将控制我之经济与财政,以中国人之钱养中国之兵以杀中国之民。对今后的危机,可谓指陈痛切,惟积极之办法若何,亦尚付之缺如。临别先生诫云,余与蒋先生所讨论者,慎勿告人,余谨应曰唯。(《日记辑录》(八)《万象》第十二卷第十一期,二○一○年十一月,页八四)

    汪氏的「纲要」主要是为他的和平主张提供一种立论的根据,其弦外之音是说:中国如改「战」为「和」,虽暂时受到委屈,却可以阻止日本取得全面「军事胜利」;如此则随之而来的一连串的可怕后果便可以避免了。很显然的,汪是想以战败的严重后果来打动蒋介石,逼他改变政策,然而并未奏效。

    这里我还要指出一项重要事实,即汪精卫的主和最早是以秘密方式向蒋和国民党领导阶层提出的,并非以他个人为和谈主体。一九三九年一月四日汪覆孔祥熙(时为行政院长)信中说:
    弟此行目的,具详艷电,及致中常、国防同人函中,无待赘陈。弟此意乃人人意中所有,而人人口中所不敢出者。弟觉得缄口不言,对党对国,良心上,责任上,皆不能安,故决然言之。前此秘密提议,已不知若干次,今之改为公开提议,欲以公诸同志及国人,而唤起其注意也。(引自朱子家(即金雄白)《汪政权的开场与收场》,香港:春秋杂志社,一九五九年,第一册,页二○)

    这一段话完全是事实,而且除蒋之外,其他党内领袖与汪立场相同者也大有其人。周佛海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八日的日记说:
    (高)宗武来,谓昨晚与孔祥熙、张岳军(羣)谈,时局仍有百分之一转机;今日上午,再与孔及汪一谈。为之稍慰。(《周佛海日记全编》,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二○○三年,上册,页九四)

    可知孔祥熙、张羣等都是倾向于和谈的。胡适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八日有一条日记说:
    晚上咏霓(按:翁文灏)来一电,说国内有「一部(分)人鉴于实力难久持,愿乘此媾和」。(《胡适日记》第七册,页六一八)
    同月十二日又记翁的电报云:
    是答我的佳电(按:指十一月八日电报),说汪、孔甚主和,蒋「尚未为所动」。(同上,页六一九)

    主和派在党内忽然抬头,是因为十月二十二日广州陷落,再过五、六天武汉又陷落,军事上已呈崩溃之势。但是由于蒋「未为所动」,主和派最后还是沉寂了下去。

    在中央政府完全关闭了与日本直接谈和的大门以后,汪才决定亲自出面和日本进行另一轮的秘密交涉。《周佛海日记》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二十六日载:
    八时起。(梅)思平由港来,略谈,即偕赴汪公馆,报告与(高)宗武赴沪接洽经过,并携来双方签字条件及近衞(按:即日本首相近衞文[!9A4A])宣言草稿,商至十二时始散。饭后午睡。三时起。四时复至汪公馆,汪忽对过去决定一概推翻,云须商量。余等以冷淡出之,听其自决,不出任何意见。(上册,页二○一)

    第二天(十一月二十七日)周又记:
    五时偕思平赴汪宅,与汪先生及夫人商谈。汪先生忽变态度,提出难问题甚多。余立即提议前议作罢,一切谈判告一结束。汪又转圜,谓签字部份可以同意,其余留待将来再商,于是决定照此覆电。经数次会谈,抑(益)发现汪先生无担当,无果断,作事反复,且易冲动。惟兹事体大,亦难怪其左思右想,前顾后盼也。(同上,页二○一─二○二)
    这两条记事是关于汪氏心理状态的直接史料,极为重要。但这里必须先对记事的背景作一简单交代。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十二和十三日,梅思平、高宗武分别来到上海,和日方负责人影佐桢昭与今井武夫举行秘密谈判。最后在二十日签订了《日华协议记录》及《谅解事项》。双方拟定了计划,一方面,近衞文[!9A4A]发表关于「调整中日邦交根本方针」的宣言;另一方面,汪精卫则公开响应,然后再直接与日方进行谈判。为了作到这一点,汪和他的追随者便必须脱离重庆,逃至中国境外。(参看《周佛海日记》上册,页一九九,编注3)从上引周的两条日记可知,梅思平从上海回到香港后,立即赶到了重庆,向汪报告与日方交涉的具体结果,并商讨如何离开国境的问题。(未完待续)

作者:余英时,来源:真名网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

明鏡新聞 - 歷史

明鏡雜誌 - 歷史

明鏡博客 - 歷史

明鏡出版 - 歷史/傳記

明鏡書店 - 歷史/傳記

明鏡書店 - 新史記雜誌社

明鏡電子書 - 歷史/傳記

明鏡雜誌 - 新史記

明鏡雜誌 - 名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