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13日 星期二

张郎郎:狱中遇罗克(下)


  中国那个时候如果有民主选举的话,他会得到很多人的选票。因为,在我们的牢房中这很明显。我们牢房有很多杀人不眨眼的人,但是对遇罗克都毕恭毕敬。他们对我倒没有,量我不过是一个学生,仗着政府对我们好一点就胡作非为而已。但是,遇罗克不一样,因为谁都知道他敢跟政府较劲,在牢房中就是真正的英雄。而且,他又是《出身论》的作者,是当时在中国被污辱被损害的最底层人的代言人,所以这些人对他非常尊敬。

  有时,我跟遇罗克争论得很厉害的时候,这些人都在旁边摩拳擦掌,意思是我要有什么不轨的话,他们就会一哄而上。但是,我们没有那样的问题,只是理论和观念上的冲突。

  在另一方面,遇罗克也有他特别孩子气的一面。他也愿意跟我们一块唱歌,也跟我们学了一些歌,还和我们一块下围棋、下像棋。他下像棋可以下盲棋,我们根本下不过他。

  想想那时《中学文革报》影响那么大,有多少人寄钱,或要求帮忙,有人想见他都没有机会。当局把他们打成反革命集团,就是要打击他,这一点他很清楚。我说,你这样做后果很严重。他说:“你们出够了风头,而我们的声音没有人能听得见,每个人都是先天性的软骨病,没办法。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他指的是,当时中央文革一会儿支持这一派、一会儿支持那一派,他们从中有了办报纸的空间)。”他们找到这个机会,发出了最强音,比我想象的还要强,所以他说,为了这他很满足,就为这个,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

  实际上,至少在我跟他同监的时候,他认为可能是长期监禁,他没有想到会判处死刑。为什么呢?当时我们谈过这个问题。中国当时虽然有很多反革命罪犯,但是他们都是有具体的罪行,从这一点来说,我会比他判得重,因为我有里通外国等罪名,而他连这种罪名都没有,他只是因为一篇文章,而且,他知道陈毅对于出身问题的看法跟他一样,他也通过途径跟陈毅联系过。因此,遇罗克当时跟我说,他对我很理解,也很同情我的处境,他知道我肯定会被判死刑,但是执行不执行还不知道。他曾经对我说,如果我有机会先出去,一定会替你陈情,去找陈毅,想办法为你斡旋,使你免于死刑。我还很高兴,对他表示感谢。我当时已经到了只想求不死的程度。那个时候遇罗克并不知道他会被判死刑,那个时候他的案子还没有判决。实际上,我们都没有料到一九七零年“一打三反”开了这个杀戒,以思想罪正式枪毙人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是一九六八年,还没有估计到后来会有“死刑,立即执行”这样的结果。

  后来,我们在死刑号的时候我很佩服他,因为按照中国的程序,进了死刑号就是一定要被枪毙的。等我们都进了死刑号的时候,当时我被震惊了,所有的人都被震惊了,我们都处于一种头脑空白状况,我不知道心理学上如何解释,当时不是害怕,也不是失常,而是一种愕然,就是人怎么样来面对这样的现实,面对你将要被处决。

  在这一点上,遇罗克比我们强。他在的死刑号里向管理员大声“报告”,实际上是说给我们听,他说:“上一批的几十个人都去见马克思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因为我有重大案情要细细交待,可没什么人提讯我,我怎么交待啊?”,让我们有个思想准备。那时候,他的语调还是那么平静,一听就知道,他是带着微笑说的。这时候我就比较佩服他,他的心理素质要比我们强得多。

  当时跟我们一块进来的社会科学院(当时叫学部)的一个“笔杆子”叫沈元,他一进来的时候,就愕然了。我们被拉出去批斗,戴上十几斤重的铁镣,身上插着生死牌,在两场批斗中间休息,吃乾粮的时候,沈元还跟我说,听说是“批斗从严,处理从宽”,我一听就笑了,我说沈元你还那么天真,你没听见遇罗克说的吗?你应该做更坏的准备。沈元说,怎么会呢?我说,可能我们都得被枪毙,沈元说,有那么便宜吗?我说,你说不便宜是什么?难道是终身苦役?还不如死了。

  其实我话是这么说,人还是希望活着,等我们到又一轮批斗时,看到前一轮挨批斗的人都被枪毙了,沈元回来后,就受不了了,也可能是他想要延缓这一过程,就开始装疯,喊、哭、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理方式,我就有些不明白,人在装疯时会不会真的疯了?

  遇罗克一直在拍打专门安在死刑号里的按钮,只要按了,队长就会来。遇罗克故意找茬儿跟他们说话,把想要跟我们说的话跟他说,让我们听。遇罗克始终保持这种状况,一直到三月五号他被拉走枪毙,他的情绪一直非常稳定,这一点是我所佩服的。

  我没有像沈元那样装疯。装疯不止他一个人,我们也弄不清究竟谁是真疯了,还是装的,反正后来都被枪毙了,也没办法考证了。我和其他几个人就是沉默,并没有像遇罗克那样继续向他们挑战,我觉得,做任何事情都是没有意义的。

  从六八年十一月到六九年五月,遇罗克一直和当局在审讯上进行较量,一直到进入死刑号,他还是那样,这是遇罗克跟我们不一样的地方。这说明,每个人的心理素质,以及他对于生活的选择不一样,表现的就不一样。所以,我觉得遇罗克在那个时代,只能作为一个牺牲的英雄,他的选择一定是这样的后果。因为我后来知道,审讯他的审判员姓丁,因为个子很高,都叫他“丁大个儿”,丁大个儿对遇罗克恨之入骨,但是,直到六九年的时候还是定不了遇罗克的罪。丁大个儿就说,好,定不了罪更好,就等机会。一直等到七零年“一打三反”,他真正如愿以偿,把遇罗克送进死刑号。

  当时时代一定会“成全”像遇罗克这样的有自己信念的人。这个政权、这个专政机器是会“成全”他,这是双方的成全。这个专政机器是靠人的鲜血奠基了它的“合法性”。我们为什么没有被选择牺牲,是因为当时我们的血统,这是社会上不成文的因素。另外一方面的原因是,我们还不是当局枪杀的最佳选择。从这个角度说,现在很多人要纪念遇罗克,我觉得这个意义是很长远的,但是,也有它的局限。

  从长远的方面说,我们不能忘记历史,就像德国人一样,还要看《辛德勒的名单》,德国人还要知道纳粹为什么能够在这么优秀的民族产生。中国完全不一样,中国现在好像在物质文明方面大大提高了,整个社会比原来开放了,有了民间的口头言论自由,但是在思想的箝制和言论的限制上没有比当年进步多少。所以,我觉得这本书《遇罗克遗作与回忆》有它的局限性,它没有办法,在这样的环境下,只能出版这样一本书。问题的焦点不在于那个时代错杀了一个民族英雄,而在于,中国有没有一天可以让大家有真正的思想自由和言论自由。如果没有思想和言论的自由,物质再丰富,中国还是一个原始的、落后的、严酷的社会。这一点没有什么改变。

  在八零年遇罗克得到公开平反之前,我已经知道了。因为当时遇罗锦通过别的途径找到我,接着是一些报社的记者跑来找我,因为我是唯一跟遇罗克在最后的时刻、在死刑号还在一起、并且愿意说出来的人。实际上不止我一个人有这个经历。当然,有的人已经死了,也有的人不愿意说了。

  那个时候,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就有一个错觉,认为中国进步了。因为八零年初的时候,虽然政府把“民主墙”从西单搬到月坛,但是整个的感觉是中国有一个可能性,街头大字报不行,可是在私下的思想自由已经开始了。遇罗克这件事情真正的平反对中国说来是一件大事。

  我当时马上给香港的《九十年代》写了一篇纪念遇罗克的文章。一开始,他们没敢发表,后来发了,就是现在《遇罗克遗作与回忆》中收入的那一篇,遇罗锦也借用了我的一些资料。当时中国如果开始反省这些问题的话,我认为这个民族很有希望,我以为这是一个理性的、往前走的过程,但是,魏京生的事情又出来了,于是就变成遇罗克平反、魏京生被抓。

  中国历史很有讽刺性。魏京生本来是联动里搞宣传的,他变成了向极权挑战的人;而当时出身不好的遇罗克,发表了《出身论》的人,跟张志新一样,被政府当作一个民族英雄的形像来宣传。这件事有它让人激动的一面,也有让人沉思的一面。那时宣传遇罗克是真的想彻底反省这件事,还是仅仅是一种需要?实际上后来我发现,对于遇罗克的宣传时间很短,没有深入地讨论,因为如果深入地讨论,进一步谈“一打三反”运动的过程,就会谈到那时杀了多少因为言论、因为思想获罪的知识分子,大部份经过正式宣判,还有一些在没有宣判之前就被打死在地下室了。

  这些人和第一波红色恐怖时被打死的人不一样。红色恐怖中打死的差不多都是出身不好的人;第二波打死的人是造反派武斗,死的是群众;在清理阶级队伍以后杀死的人,都是政权所不喜欢的人,是以群众运动的名义杀死的有思想的人。我想,只有把这些事情谈透之后,中国人才会知道思想自由对于中国的社会意义,这个民族才会有希望。一九八零年,遇罗克的事情才说了几天,就不再提了。根本就没有人把“一打三反”,这个箝制言论、扼杀思想的顶峰拿出来批判。

  好在“一打三反”没有延续得太长。否则,不知要杀死多少人!

  谈到这本书《遇罗克遗作与回忆》的不足,我认为,如果真的从理论上来谈遇罗克这件事,这本书出版就会很困难。所以,它还停留在打倒“四人帮”啊、“四人帮”制造的事端啊,这些提法上。当然,事实远远不是这样。我曾经想过,要从现在的角度重新写遇罗克,但是,让人感到悲凉的是,像《九十年代》这样的知识分子的言论刊物都被迫停刊了,那我写这样的文章能在哪发表,谁还会去看?我拿着这本书给现在的年轻人看,他们翻了翻,第一个反应是,那时候你们怎么那么傻?意思是,那么错的事,你们都站出来说话不就成了吗?

  我就只能说,那时候站出来说话的人都死了,或者被打坏了;他们的第二个问题是,那是真的吗?他们根本不能理解,而且以为他们现在已经享受到最充份的思想自由、言论自由了。但是,这些你不能跟他们辩论。

  我觉得纪念遇罗克应该从更深层来说,救救这个民族!救救这些孩子!我们应该更深入地来讨论这些问题,从文化上弄明白,现在我们的毛病在哪里。

  我不是唯一活着从死牢里出来的人。跟我一块儿出来的还有一个姓周的,他和我是同一个案子。但是,每个人的选择不一样,他不但不愿意再提这件事,也不许别人提他的名字和他的事情。他觉得这个回忆对每个人来说都非常痛苦,谁要是提起,就是用人们的痛苦来赚自己的钱,或者赚自己的名声。也有别人对我提出过这样的批评,不光他一个人这样说。但是,我这些年来写的都是这些,已经快要变成“监狱文学家”了。其实靠这个既发不了财,也出不了名。

  我觉得,我应该讲一个故事。就是在第一天,二月九号我进到死刑号,遇罗克大声和看守说话,暗示我们真相以后,当时每个人都被震惊了,那个时候走廊里面静得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得见。每个人都处在临死前,进入了死亡的程序中。我们听见狱卒进了房间,那是二月初北京的冬天,刚下完雪,他把牢房门关上了。我们都轻轻地提着脚镣和手铐站起来,每个人都贴在自己的那个小窗户上,互相开始叫名字。这时候,我就想起日本小说《乔迁喜面》,写的是,本来人们为了庆祝乔迁之喜要吃一顿面;共产党员在监狱里转监的时候,会开一个晚会;我就提议,咱们做一个临别的晚会吧,大家都同意,然后我们就轮流唱歌,当然是以很小的声音。但是,牢房太静了,只要一个人唱就都能听见。我突然憋不住了,就大声唱了起来。这时候,看守就冲了出来,大叫“谁?”我们赶紧躺下了。他过来查,我们都假装睡着。后来就变成这个晚会很滑稽,他跑回去,我们就躺在床上大声唱,他出来就不唱。我唱的是曾经跟遇罗克一起唱过的歌,包括《光荣牺牲》这首歌。

  我可以说,遇罗克是比我更正统的理想主义者,马克思主义者。所以,他的哲学的整个框架是黑格尔、费尔巴哈到马克思主义。但是,他反对马克思之后的国家与政权这一套,他是非常理想主义的。

  他想起这些歌的时候与当时的处境有关,那时他戴着很紧的手铐,吃完饭,手就会肿胀,非常难受。那天吃完晚饭,他就跟我谈起来。那时大家都知道这样一个传说,斯大林最喜欢的歌是《苏里柯》,格鲁吉亚民歌;列宁最喜欢的歌是《光荣牺牲》。我因为过去一直学外文,喜欢唱外国歌,俄罗斯歌差不多都会。遇罗克问我会不会唱列宁喜欢的《光荣牺牲》,我说,会。这是一首根据俄罗斯民歌改编的歌曲,我们就一遍一遍地唱,唱得监狱中的老头都哭起来了,因为处在那样一种环境,大家都有一种带入感。

  在死刑号里的第一夜,大家都没有睡觉。我还记得,有一个小孩,忘记他叫什么了,可能是因为偷越国境到当时的北朝鲜,被北朝鲜当局送回来了。看他岁数小,我对他说,你出去的机会最多,你出去以后一定要告诉我爸爸妈妈,说最后我们没有难过,最后我们挺开心的,还一直在唱歌。其实,当时我自己觉得没有什么可求的了,希望外面的人不要为我们难过。我也跟前面提到的那位姓周的说,看来咱们活着出去的机会不多了,咱们以后到上面去,跟上帝一块儿的时候,互相让着点。遇罗克也跟我们搭茬儿,他好像说“殊途同归”之类,具体我记不清了。大家一起唱歌的时候,遇罗克也唱了。

  现在我知道的,还有两个人没有被枪毙。他们曾经到北京看过我,大家记得最清楚的是这次狱中晚会。但是,他们因为有各种考虑,不愿意谈这些事。

  遇罗克个子比我高一点,大概一米七二左右。我一进监狱的时候,是十一月,监狱里还没有生火,很冷。他戴着一顶栽绒的棉帽,就像解放军戴的那种。监狱里的老工人叫他冬瓜脑袋,因为他的头有点平行四边形,有些秃顶,戴着黄框的眼镜。他说话嗓音有点尖,慢条斯理,写字受魏碑体的影响,字很漂亮,我算是中央美院毕业的,但是钢笔字不如他写得好。

  使我多年不能忘记他的地方是,他在任何环境都能够保持一种宁静的心态,因为他有一个坚定的信仰,这是我始终没有的,到现在我也没有。他对我的影响可以说是他的使命感,这使命感比较明确,就是要为这些出身不好的人鸣不平,为这些人争取应得的权利、地位,实际上他也是在争言论自由。

  我本来应该从监狱出来好好作生意、去发财,或者做一个闲散的人。但是每次只要有什么事,比如“民主墙”、“六四”,我都不可避免地卷入其中。是遇罗克的使命感使我觉得,本来我没有使命,但是这么多人都死了,他们想要做的事,现在还没有结果,我和他们不一样,但是深层中是一样的,我就希望中国好,我要有实际行动。遇罗克的这种勇敢,对我也有很大的鞭策。

  我自己本来是一个文艺青年,喜欢写诗、画画。定我们为反革命集团还有一条,就是我们在一起成立写诗的组织。当时,一有组织肯定就是反革命组织。我对于政治、道德勇气,过去没有这方面动力,也没有这个要求,可以说遇罗克和跟遇罗克一样的很多人,在这前后献出了生命的人,对我说来是一种鞭策。并不是他们要求我这样做,而是我觉得我们还有什么更宝贵的?我们已经死过不止一次了。本来“六四”的时候我可以不管,可以不站出来,但是我觉得自己良心不安。就和后来一样,我在海外写一些文章,回来不断地有麻烦、出事情,可是我自己觉得,如果我放弃自己的言论和思想,那我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我会想到遇罗克和与他一样的人,他们活着会怎么做?我虽然不是理想主义的先驱、同道人,但我是一个还能说话的人,我应该多说一点,就是这样。

作者:张郎郎,来源:天涯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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