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10日 星期六

他们是失败的英雄——记中条山战役中的抗日军人(上)


  爆发于1941年5月的中条山战役,是抗日战争期间中国军队“走麦城”、败得最惨烈的战役之一,在重庆国民 政府军委会举行的战役检讨会上,蒋介石十分痛心地称此役为“抗战史上最大之耻辱”。日本侵略军得意洋洋地称“达到了消灭敌军主力的目的,收到事变以来罕见 的战果”,统计说中国军队战死被俘共近8万余人,遗弃尸体约4万2千具(注1),就敌我伤亡悬殊而言,可以说是创了抗战史上历次战役的记录。幼年时曾亲睹 这场战役的中央党校退休教授杨圣清认为,日军统计数字基本准确(注2)。
  因为一位前国军连长马兆麟,于此役60多年后冒充该役中的“代军长”“团长”,绘声绘色地自述“英勇事迹”(注3),中国军人这道深深的耻辱创伤,被血淋淋地又撕裂开来。
  但当我重新翻开泛黄的历史档案,访问当年军人的后代,透过奇耻大辱,涌上我心头的更有光荣——无数中国将士在重围中前仆后继、视死如归,无数官兵在绝境里同仇敌忾、生死与共,无数民众在枪口下舍生忘死、救助军人……他们的精神感天动地。

中条山与中条山战役

  中条山位于山西南部晋、豫、陕三省边界,靠近黄河大转折处的北岸,是西安、潼关、洛阳的东北部屏障。华北沦陷后,中条山是中国军队在黄河以北唯一集中重兵据守的防区,成为华北、中原和西北的战略枢纽,日寇要想南渡黄河,进扰西安,威胁陪都重庆,必先占领中条山。
  正像有人分不清“平型关大捷”和“平型关战役”一样,也有人将中条山抗日斗争与中条山战役混为一谈。我们今天谈起中条山地区抗击日寇,须分清几个时间段:
  ——1938年到1940年,这里发生过多次激烈战斗。日寇为实现其南侵迷梦,13次进攻中条山,其中六次进攻黄河的重要渡口垣曲(旧垣曲县城现被小浪底水库淹没),每次集中一万到数万兵力,突破中方防线;中国军队组织反击,迫使敌方败退,又收复国土,如此反复拉锯。
  ——1941年5月7日到6月中旬,这是战史上所称的“中条山战役”(国民政府称为“晋南会战”)。战役开始时,中方兵力约17万;日军则集中了18到21万兵力,志在必得,终于全线攻破,中国军队败退过了黄河。
  ——1941年下半年以后,中国军队仍然在中条山出没,但只是潜伏下来的零星部队、从黄河南岸派遣过来的游击队,对敌袭扰,不再有大规模作战。
  中条山战役开始时,中方防线呈半圆形,宽达160公里,从西向东摆开16个师。军队编制复杂,头绪繁多,我们将焦距集中在其中由高桂滋中将指挥的17军84师——马兆麟在其造假“回忆”中所冒充的,正是17军“代军长”。

带出一支陕北子弟兵

  对高桂滋这个名字,当今人们不太熟悉,但人们或许知道蒋介石在“西安事变”中被张学良软禁在“高公馆”吧——那正是高桂滋刚建好还未入住的公馆,借给了张学良派用场。

高桂滋中将。

   高桂滋1891年生于陕西省定边县一个贫民家庭。1911年加入中国同盟会,参加辛亥革命,后又参加过反袁护国和反段护法之役,1926年与李大钊等联 络,响应北伐。他没上过几天学,但就像那个年代所有关心时局的年轻人一样,追求新知,懂得了不少爱国救国的大道理,在“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混乱局面中,他 带起了一支由陕北子弟为主体的军队。
  1933年,他率84师参加长城抗战,受命在冷口与喜峰口之间布防,付出1800多人的代 价,顶住了日寇多次猛攻,毛泽东后来给他的信中对此称赞说“国人同佩”(注4);1934年10月高桂滋被调回陕北“剿共”,毛泽东派人与他联络,签订 “互不侵犯协定”。1937年“七七”事变后,高桂滋请缨抗日,在南口、沙城、广灵、平型关、忻口、太原等地打过多场恶仗;1938年,他在太岳山区受 18集团军副司令彭德怀指挥,屡建战功。
  高桂滋是军长兼师长,师长是实,军长为虚:说实,84师是他的子弟兵,官兵有战火中淬 炼的感情,他说话算话,部下也愿泼了命跟他打鬼子;说虚,17军有时就只有84师一个师,有时上级临时派来另一个师归他指挥——“七七”抗战军兴,蒋介石 头一封调兵电报就令84师到华北前线,高桂滋率兵赶到大同时,军委会来电升其为17军军长兼84师师长,将蒋介石的嫡系、中央军李仙洲21师由陕北调到察 哈尔前线,划归17军辖下。但高桂滋实际上很难指挥得动来头不小的21师。该师后来又调走,高桂滋能管的,还是只有84师。
   1939年4月,高桂滋的部队调防中条山,6月就碰到日寇集中37师团全部和20师团部分兵力,发动攻势,84师浴血抵抗,至6月25日,收复全部失地。 稳住阵脚后,受命守备中条山横岭关一带,在这里与日军犬牙交错互相对峙。那时有些部队一直没下决心修筑较坚固的防御工事,但高桂滋的人马不同,白天阵地被 日寇炮火覆盖,夜晚士兵赶修防御工事。两年时光,在连绵十余公里的防地,用石条、石块修筑了200多座碉堡,有独碉、对碉、三角碉、梅花碉、子母碉及地 堡,还用石条砌成一米厚的防坦克石坝。(注5)
  1940年,第一战区司令长官卫立煌将晋军新编第2师划归高桂滋的17军,任命 独立第5旅旅长高增级为师长。独5旅已经在中条山长期坚守,口碑不错,但新2师却是一支伪军反正部队,编制不足,武器低劣,战斗力差。从此,17军辖84 师四个团及新2师三个团。高桂滋命84师担任横岭关西侧主阵地防守,新2师为预备队,集结于青廉村,军部驻在紧靠青廉村的柴家圪垛。

敌寇侦察细,我军判断错

   中条山朔风凛冽,军中疫病流行,士兵逃亡严重,编制严重缺额,纵深配备薄弱,连军事要害地点如渡口、司令部、仓库等,都没有专门守备兵力。官兵食不能果 腹,衣不能御寒,劳务繁重,背粮、磨面、砍柴、修筑工事……每天两餐,每月每人30余斤毛粮,都要各军队派大量兵员到黄河北岸渡口去背。前沿距渡口几十到 百余里,往返一趟要好几天。看看高桂滋在中条山的照片就可见一斑:军长瘦骨嶙峋,何况士兵!火力更不能与日军相比了,高桂滋17军用的汉阳造步枪,射程 近、精度差,轻重机枪数量远远不如日军,全军一共才有山西土造山炮三门;而17军当面之敌,为日寇41师团的主力池田旅团,山、野炮就有20余门,还有 20多辆坦克。

固守中条山时期的高桂滋。

  中条山守军主体为来自各个派系的杂牌,只有少量中央军。卫立煌发话,各部队长官还能听命;但敌人进攻前,卫立煌并不在洛阳的长官部,他到重庆去述职,受到蒋介石责备,心里不痛快,到峨眉山去休息了。
  卫立煌离开后,1941年4月18日及20日,蒋介石派对中条山防务并不了解的军政部长何应钦,在河南洛阳召集第一、第二及第五战区军长以上军官两次开会,讨论敌我部署。
   日寇在进攻前,派人化装成小贩过来侦察地形、配备,对中国指挥机关、粮库、通讯中心、战地医院都了如指掌,甚至连许多军、师、团、营长的名字也弄得一清 二楚。中方各部队也有谍报队,不断猎取敌情,探知日军企图,向战区长官部上报,还曾向何应钦面陈,要求增兵固防,然而指挥中枢却战略判断错误,断定日军意 图将是抢渡黄河,控制豫西,进窥西安。因此,自1939年起,从中条山地区陆续调出了宋哲元第二集团军、有“中条山铁柱子”之称的孫蔚如第四集团军,以及 第五集团军的14军、第36集团军的第47军、76军等,到黄河南岸等地布防,将本来隶属于第36集团军的高桂滋,改为归第五集团军曾万钟司令指挥。中条 山的一线兵力配置也不合理,竟将战力低下、军心不稳的43军等部队,部署在十分重要的地段(注6)。
  蒋介石于战役打响前三天的5日4日密电卫立煌,仍强调要把防御重点放在日军渡河上(注7),终于铸成大错!

日苏条约让日寇解除后顾之忧

   1941年年初,日本中国派遣军提出“1941年消灭山西南部中央军”(注8)。中条山战役的直接诱因是1941年4月13日,日本和苏联签订的《日苏 中立条约》并附“宣言”:“苏联保证尊重满洲国的领土完整和不可侵犯,日本保证尊重蒙古人民共和国的领土完整和不可侵犯。”(注9)——苏联为了自己的安 全和利益,为了集中军力对付来自西面德国的威胁,跟日本达成了一笔肮脏交易,向中国背上猛插了一刀!
  日军解除了来自苏联的后顾 之忧,放心大胆地从东北调来300余架作战飞机,又抽调21、35两个师团,第3、第9、16三个旅团,会同原来已在晋南的33、36、37、41师团, 还有野战重炮第2旅团、骑兵第4旅团、山炮、化学及空降部队等,以及所谓“大汉义军”等部伪军,要一举拿下中条山(注10)。
   日寇运用了孙子兵法中的“疑兵计”,1941年4月中旬开始,每天南运渡河器材,扬言要渡黄河,进攻西安。4月20日,日寇控制的同蒲铁路停止客运,专供 军用,每天由临汾、侯马开出两三列满载日军、渡河器材、铁舟的列车,到风陵渡卸车。夜深人静,又原车开回。如此循环一个多星期。(注11)
   5月7日下午,战役全线陆续打响。日军分东、西、北三路,实施现代化立体攻击,不仅飞机轮番轰炸、大炮连续轰击,还频频施放毒气。日机覆盖整个战场,连 一辆马车、一艘渡船也不能幸存;而中国守军不仅没有飞机助战,甚至没有对空射击武器,只能挺着挨炸。歌中唱道:“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但是 磨砖合缝的城墙都被敌军重武器摧毁,何况血肉之躯!
  中国俗话说:“绳子断在最细处。”日军摸清了中方的虚实,看准了防御的短 板,选择中方的结合部及薄弱环节撕开缺口后,大军蜂拥而入,穿插分割,以黄河各渡口为先期攻占目标。日军事先潜伏的便衣队攻击我军各级指挥部,破坏通讯设 施,战区长官部、集团军部与各军各师都失去联络。部队只能各自为战,被敌各个击破,最后只得分散拼死突围。战役打响的第二天,5月8日19时,日寇南进快 速部队在伞兵配合下攻占垣曲,封锁了渡口,将中条山我军防线分隔成两半。12日,战役打响的第七天,日寇完成对我军的包围,占领黄河北岸垣曲东、西各渡 口,切断了我军补给线及南渡退路。随后在整个中条山战区进行梳篦式反复扫荡,以全歼我军有生力量。

晋南会战垣曲战场作战经过示意图。红色标记和文字为中国军队,蓝色标记和文字为日本军队。此图根据山西省垣曲县政协主编《垣曲战场实录》(香港天马出版有限公司,2008年)的示意图修订。

   横垣大道(由山西绛县横水镇,经横岭关至黄河北岸的垣曲县)是日军重点进攻地段,集中了三万余重兵。大道西侧,由高桂滋17军防守;东侧,由晋军赵世铃 43军、及战役打响前刚由黄河南岸陆续调来、正接43军左翼防务的蒋介石嫡系94师防守。5月7日下午4时,日军同时攻击横垣大道东西两侧。5月8日凌晨 2时,日寇突破43军贾家山阵地,9时,攻陷望仙庄。17军左翼友军也情况不妙:8日日寇快速突破了最西南端的80军防线,攻克泗交镇,眼看要包抄正坚守 阵地的高桂滋17军的后路;另一股敌人南进至横垣大道旁的王茅,对17军的右后侧构成威胁。刚调来的94师立足未稳就受到敌人攻击,8日凌晨其左家湾阵地 也被日寇攻占,随后被敌迂回包围,混战至11日,师长刘明夏被俘,残部分头突围南渡黄河。
  至6月10日,战役结束。
  此役惨败,社会反应强烈,指挥官卫立煌后被撤职。

17军转移中与日寇激战

  中条山战役打响后的17军战报,今天读来仍觉硝烟扑面,枪炮震天——
  1941年5月7日下午,敌军向17军84师防线全线猛烈炮击,一直到晚上也未停止。8日拂晓,两千余名日寇在七八门炮、20余辆坦克掩护下,进攻84师的250团阵地。我军凭借坚固工事奋勇抵抗,并以集束手榴弹炸毁敌坦克一辆。敌伤亡惨重,至上午11时溃退。
  这天上午10时,敌寇也向84师251团阵地轰击;又在飞机炮火掩护下,向252团路家沟北山阵地进犯,未能得手,至晚21时溃退,我歼灭敌兵百余名。
  高桂滋的部队守住了防线。凤凰卫视2009年8月17日在《凤凰大视野》推出“中条山之战”系列节目,再现了这场惨烈的血战。但是百密一疏,称“开战后,在日军猛烈攻击下,43军和17军很快招架不住,仓皇后撤,被日军撕开了中条山防御的口子”(注12)。
   查有关资料,“17军很快招架不住,仓皇后撤”与史实不符。当时的真实情况是:8日凌晨,右翼友军94师左家湾阵地被敌突破,日寇向84师防线右后侧涧 底村、皋落镇直插,致使84师腹背受敌。高桂滋命预备队新2师进入西坡、石头圪垛(现名长直镇)第二线阵地,84师的野战补充团在其右前方阻敌西进,激战 甚烈,入夜仍成胶着状态。
  8日13时,友军94师溃退,高桂滋的部队处境更加艰危;15时,高桂滋指挥的新2师,向西延伸,衔接野战补充团阵地,与敌人激战,掩护已接到上级转移命令的军部。
  但是,8日凌晨2时就攻陷了友军43军贾家山的日寇,直插横垣大道之王茅镇,到黄昏时,新2师也腹背受敌。高桂滋当即命该师向西转移,与野战补充团共同阻止由朱家庄西来之敌。
   17军右翼之敌突入垣曲,左翼之敌侵入架桑、马村,这样,17军被日寇包围了!9日拂晓,高桂滋接到第一战区长官部的命令:17军转移至夏县皋落大道南 侧山地,继续战斗,但这时战况已经极为混乱,各团与军、师部失去联络。84师的野战补充团行至歪头山,被敌追上,激战一直到深夜。(注13)
  9日晨到10日拂晓,17军向西转移的新2师三次被日寇包围,又三次突围,损失一千余人,师长高增级负伤,副师长赵奎阁被俘,最后化整为零,或藏匿深 山,或南渡黄河。这个师的第四团一营在殷家庄被围,拒绝投降,10日21时拼死突围,11日8时再次被围于柴家圪垛。至6月10日中条山战役结束后,营长胡成铎仍率领收集的残兵三、四百人,在山中袭扰日寇,伺机渡河归队。(注14)
 
  作者:高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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