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11日 星期日

《小王子》风雨兼程七十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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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7年,勒内·塔维尔尼埃编了一本书,叫做《争论中的圣-埃克絮佩里》,书分两部分,一部分是1947年《汇流》上的部分文章,一部分是当时的文章:《争论中的圣-埃克絮佩里》。他在引言中介绍了著名作家J.-F.勒维尔、J.科和G.弗拉迪埃的观点。

  一个说:“三十年来,(法国)取得的最大成功之一是创造了圣-埃克絮佩里,一个老式的人,他用飞机发动机取代了人的大脑。他赞美‘大师傅’(这个词如果不加修饰语的话,专指厨师)和指挥与掌握的很好的‘团队’,废话连篇,如螺旋桨般地转动不已。圣-埃克絮佩里蔓及中学毕业班的学生、车站的售报亭、袖珍版的书、豪华版的书、期刊和周刊(对一个如此贫乏的题材不疲倦地炒作,出专号,得有天才才行),他超出了一个作者,他是圣人,预言家。为了理解法国,必须看到有影响的作家不是纪德,不是布勒东,而是圣-埃克絮佩里,他告诉法国人,如果使啰嗦的废话从地面上升到七千米的高空,它就可以成为深刻的哲学真理。驾驶舱里的愚蠢做出了智慧的样子。”塔维尔尼埃把勒维尔一类的人称为“我们国家的愤怒专家”。

  另一个变本加厉,怒气冲冲地说:“一种让人烦得要死的散文;一种自学者的精雕细刻的、无可挑剔的风格:战前的现代风格;纪德式散文与瓦莱里式和谐的矫揉造作的变体;‘写得好’和写得‘有诗意’的完全人为的方式。我还发现了什么?一种出奇的软弱的思想,一种水只到脚脖子的深刻思想。这个嘛,我向您保证,您跟着圣-埃克絮佩里是绝不会失足的。您涉过这条河时,不会有淹死的危险的!我不能忍受的是他的‘人’、‘人性’、‘友谊’、‘热情’、‘团队’和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玄学。……我还要补充:我建议把圣-埃克絮佩里的作品放在14岁少年的手中。他是‘中介’作家的典型——丁丁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之间——,如果他们做不了好事的话,也绝不会做坏事,他们培养了听话的年轻人。”让·科质疑圣-埃克絮佩里的,正是他的人道主义以及从人道主义衍生出的一切:人性、爱、友谊、团队精神等。

  第三个出言相对委婉,他说:“他(指圣-埃克絮佩里——笔者按)已经死了二十年了。对他的回忆应该不设防地交给节日委员会、学士院、文学团体和其他地方,他们都以周年纪念为生。它们生活得很好。一种回忆从来也不是单纯的,简单的。《夜航》的老读者们,人们理解你们的警告;你们说:‘当局,现存的秩序,官方的雄辩将纳入圣-埃克絮佩里,像可怜的社会主义者、德莱福斯分子贝玑一样,反动派无耻地利用他。’啊,是的,应该向这种死后的利用提出抗议。……对一位作家来说,道德的考虑是最高尚的,也是最危险的。如果他企图教训人,向他们揭示心灵的秘密,改变我们和世界及上帝的关系,那就是廉价的慷慨。只要他有一个故事、一个真正的传说和一桩冒险要讲述,那就一切顺利:他写就行,他的激情支持着事实。但是,如果他把自以为的思想当作格言、俏皮话或道德说教的寓言说出来,那他就危险了。……您将遇到最坏的事情。思想结合声音,观念存在于风格之中。作家摆架子,尼采化,原始的真理落在你手上,哪怕他自己没有请你抛掉书本。……我认为今天他对于无害的感情有影响。他的包含诗意的作品给予法国式的虔诚一种健壮的、航线的、天真的口吻:大学生朝圣的健康的卖弄,背包和军鞋的宗教般的运动。”弗拉迪埃指责的,似乎是主流社会对圣-埃克絮佩里的利用,然而,已经不在的圣-埃克絮佩里能说什么呢?

  在文学界一片反圣-埃克絮佩里的声浪中,著名作家弗朗索瓦·努里西埃于1967年发出了一种理性的声音,他说:“不必在圣-埃克絮佩里的书中寻找文学的教训。他不是一位杰出的作家。……只有批评家和作家才相信大众需要文学教训;其实他们不需要,至多他们需要一种道德教训。今天,在阅读领域里,圣-埃克絮佩里占据的位置是一种小小的社会学和心理学现象,毫无令人气愤之处。正相反。我们有出了名的胃,精致的口味,喜欢毒药,我们觉得饮料有点儿甜。喝我们喜欢的吧。不必把它强加于全世界。”努里西埃说的有道理,不必把自己喜欢的口味硬说成大家喜欢的口味,但是,大众喜欢的作家未必不是“杰出的作家”,而如果这个大众同时包括大人和孩子,那么它喜欢的作家必定是一位“杰出的作家”。

  进入20世纪60年代,法国社会上,开始于50年代的一股反人道主义、告别崇高、藐视权威、不满现状、主张我行我素的后现代思潮渐成风气,愈演愈烈,文学界中有一些人掀起了一阵“反说教”的浪潮,对法国文学的伦理传统提出质疑,把一些作家轻蔑地称作“灵魂高尚的人”,加缪和圣-埃克絮佩里首当其冲。当一位著名的文学评论家要为圣-埃克絮佩里的人和作品作总结的时候,他单单挑出了《小王子》,说:“我很愿意抛弃《小王子》,这本书的天真是假的,诗意是假的,哲理是假的,简单是假的,他使小学教师们兴奋,使孩子们厌烦。‘只有用心才能看得清楚’是假的,星星会笑是假的,至于说寓意,也是缺乏厚重、可靠和真实。”这位批评家是彼埃尔·德·布瓦代福尔,我很尊重他,但是我不能同意他对《小王子》的评价。众所周知,《小王子》虽然是一本小书,是一本写给儿童和保持着童心的大人看的书,同时也是为失去童心却愿意找回童心的大人看的书,总之,是一本言辞浅显却内容深刻、富于哲理的书,是圣-埃克絮佩里的代表作。“抛弃《小王子》”,就等于抛弃圣-埃克絮佩里,他的其他作品,如《夜航》、《人的大地》、《城堡》等,其命运可想而知。在年轻一代的有些作家眼中,圣-埃克絮佩里不再是一位技艺高超的飞行员,不再是一位风格独特的大作家,他只是一位略显莽撞的普通飞行员,一位适合童子军、文字甜熟的过时作家。圣-埃克絮佩里理应走下圣坛,走下神坛,但是,我要问的是,他从此失去了往日的光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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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治·杜比主编的《法国史》说,20世纪的最后一个25年“是一个恐慌和信心丧失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人民已经不再沉湎于过去的‘乌托邦’,他们不再相信现在的社会精英,也不相信本该代表他们利益的人,他们备受各种内部威胁和外来危害的煎熬……由于社会生活充斥着不确定因素,很多法国人转而重新强调那些传统的价值观……”圣-埃克絮佩里和《小王子》的命运之沉浮证明了《法国史》所言不虚。

  《小王子》创造了出版、翻译和销售的记录。1981年,《小王子》还只有65种语言的翻译,到了1990年之后,翻译的语种就成倍地增加,据2006年的统计,翻译的语种已经达到159种。80年代初,伽利玛出版社已经售出2000万本,到2006年,60年间,《小王子》已经售出11000万本。1993年,50法郎面值的货币印上了圣-埃克絮佩里的肖像和小王子的画像,1996年,日本建立了圣-埃克絮佩里纪念馆,2006年,法国举行了纪念《小王子》出版60周年的盛大纪念活动。

  1955年,一项问卷调查法国年轻人认为最好的书,其中《小王子》榜上有名,但是,在同一年,问到最理想的图书馆的时候,作家们的图书馆中《小王子》却只出现了一次,是名单的第272位!1999年,法国人选出50本世纪之书,《小王子》位列第四;在1999年图书沙龙上,《小王子》排名第三,居《老人与海》和《大个儿莫纳》之后。2004年,一项“影响您一生的书”的调查表明,在一百本书中,《小王子》位居《圣经》和《悲惨世界》之后。

  上个世纪80年代之后,《小王子》不但在统计方面名列前茅,而且对它的研究也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广度。1984年,德国人欧根·德莱沃曼出版了《眼睛是看不见本质的》,从宗教和精神分析的角度分析《小王子》。德莱沃曼是一个神学家和心理治疗师,他力排众议,认为《小王子》中的玫瑰花原型是圣-埃克絮佩里的“母亲”,小王子与玫瑰花的关系象征着他对母亲的一种愧疚心理,他的希望是找回失去的童年。德莱沃曼向所有的精神分析学家一样,非常重视童年的回忆,认为童年的回忆乃是“蔓延许多年的童年被集中于一个生活状况的唯一场景”。欧根·德莱沃曼通过童话的加密的语言分析道:作为小王子的孩子不能理解玫瑰花,但是又非常爱这朵玫瑰花,以致他不能不把它作为母亲的象征来继续他的救赎之路。他说:“所有其他的假设都不能绝对地符合小王子的情况,即他的童年。”德莱沃曼的分析显然与大多数评论家不同,也与作家本人和亲友提供的材料不符,似乎不足以说服我们普通的读者,而且他自己的分析也显得牵强,论据也不充分,但是它提供了一种可能性,即玫瑰花的象征除了圣-埃克絮佩里的妻子之外,还可能是他的母亲。他的分析,对于《小王子》的研究来说,无疑扩大了探索的范围。

  2006年5月,为纪念《小王子》在法国出版60周年,伽利玛出版社出版了阿尔班·瑟里西埃编辑的《从前,有一本书叫〈小王子〉……》,展示了这本小书60年走过的坎坷之路。其中第一篇文章《这是一本为了小孩子的书吗?》,作者是巴黎七大的安妮·乐农霞,她从《小王子》的阅读对象、《小王子》的象征与哲学含义、战后法国儿童文学的演变、《小王子》引起的出版变化、图文之间的关系等方面阐明了一种观点:不存在什么为孩子写的书,也不存在什么儿童文学,为孩子写的杰作首先要使大人喜欢。哲学的思考、精神的至上性、从儿童到成人的过渡的悲剧性、死亡和永恒等等,是圣-埃克絮佩里毕生都在思考的问题,可惜他只活了44岁。

  2008年,让-菲利普·拉乌出版了《给存在一个意义或为什么说〈小王子〉是20世纪最伟大的哲学著作》,这是自海德格尔以来第一部从哲学的角度来论述《小王子》的专著。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认为,《小王子》是他那个时代的法国最重要的一本书,在他保存的1949年瑞士出版的德文第一版《小王子》之封面上,有人写着这样一句话:“这不是一本写给孩子的书,这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为缓解孤独而发出的信息,这个信息引导我们理解这个世界的巨大的秘密。这是马丁·海德格尔教授喜欢的一本书。”但是,《小王子》这本薄薄的小书所包含的哲学意义一直未受到文学家和哲学家足够的注意,直到《小王子》出版65年之后,让-菲利普·拉乌发表了《给存在一个意义或者为什么说〈小王子〉是20世纪最伟大的哲学著作》,才出现了以《小王子》为论述对象的第一本哲学专著。让-菲利普·拉乌是保尔·塞尚中学的哲学教师,同时在埃克斯-马赛大学授课,他在这本书的前言中说,当初他选择《小王子》作为论文题目时,导师劝他选一个严肃的主题,言下之意是《小王子》是一本童话,不适于作为论文的内容,可是他最终以其对《小王子》这本书的哲学探索征服了评审团的诸位教授,他的论文获得了通过。他在一次采访中说:“和一切伟大的哲学家一样,圣-埃克絮佩里也由于对一个唯一的问题的意识而进行着哲学思考,这个问题就是孤独和良心的交流:小王子不理解玫瑰花,飞行员不能和孩子进行交流,国王、酒鬼、虚荣的人、商人、点灯人和小王子本人都是孤独的,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星球上。小王子和飞行员之间的对话不过是一种内心的辩论而已,飞行员曾经是的那个孩子试图让他重新发现本质的东西,使他从他自我封闭其中那个人物中走出来。在第21章中,在对话中已经感觉到的回答形成了:为了在一种相互的爱中契合,应该相互驯化,花费时间与他人相遇,理解藏在表象后面的东西,或者在成年人的解释面前不发一言。”在“一个恐慌和信心丧失的时代”,拉乌把《小王子》称为“20世纪最伟大的哲学著作”,与海德格尔称“小王子是他那个时代法国最重要的书”,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吗?

  《小王子》的道路是不平坦的,普通的法国人一直很喜欢它,只是知识界对它时有微词,而声称“喜欢毒药”的文学界对它的诗意、隐喻和人性则通常表现出不敬,例如,一些作家轻蔑地称圣-埃克絮佩里为“圣人埃克”,所谓“在知识界,觉得《小王子》陈旧可笑是很高雅的”。在一个反人道、反崇高、反英雄的口号叫得山响的时代,圣-埃克絮佩里必定还要在炼狱中接受惩罚,然而,如果天堂是普通法国人的心的话,他还需要在炼狱中炼尽其罪衍吗?无论作家们说什么,想什么,在普通法国人的心中,身为飞行员和作家的圣-埃克絮佩里始终是一个伟大的人,原本无须进什么炼狱的。

  2012年2月,北京

郭宏安,《中华读书报》2012年0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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