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11日 星期日

《小王子》风雨兼程七十年(上)


  《小王子》是法国作家安托瓦纳·德·圣-埃克絮佩里在纽约写的一部童话,1943年和1946年分别在美国与法国出版。自出版伊始,这部童话就广获好评,有说法称:十七世纪有贝洛童话,十八世纪有格林童话,十九世纪有安徒生童话,二十世纪则有《小王子》。近七十年来,《小王子》被译成各种语言和方言160种,如今已成为全世界范围内实实在在的家喻户晓的著作,据说其读者的数量仅次于《圣经》。在法国,圣-埃克絮佩里和加缪是拥有读者最多的两个作家,不过圣-埃克絮佩里较加缪还胜过一筹,因为他的小读者甚多,《小王子》号称适合8-80岁的读者阅读。他和加缪一样,也在上个世纪60年代经历过炼狱的惩罚,1980年以后,才升入天堂,这其中薄薄的《小王子》贡献不小,起到了关键的作用。然而,炼狱者何?基督教说,好人升天堂,恶人下地狱,常人进炼狱,炼尽罪衍,即可升天,得享永福。那么,圣-埃克絮佩里和加缪等人,有何罪衍要到炼狱中炼尽才能进入法国人的心,如果法国人的心是天堂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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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1年1月到1943年4月,圣-埃克絮佩里流亡美国,应雷纳尔-希区柯克出版社之约,“为孩子们写一本书”,于是《小王子》诞生了,并于1943年4月6日出版。有一种说法,圣-埃克絮佩里还在法国的时候已经动笔写作《小王子》了,伽利玛出版社也准备出版,但是1940年的图尔大轰炸摧毁了一切。这是一种还未得到完全证实的说法。《小王子》出版的时候,圣-埃克絮佩里已经离开美国,到阿尔及利亚准备驾机迎战德国法西斯。小说出版后不久,出版人居尔蒂斯·希区柯克写信给圣-埃克絮佩里,说:“孩子和成人最热情地欢迎《小王子》。……我们即将突破英文本30000册、法文本7000册之大关,尽管天气炎热,销售仍以每周500至1000本的速度正常进行。”

  出版当天,《纽约时报》登载了约翰·张伯伦的一篇文章,称《小王子》是“为了大人而写的一部充满激情的寓言”。尽管《小王子》是一部“为孩子们写”的书,尽管作者请孩子们原谅,他“把这本书献给了一个大人”,尽管他声称献给“懂得给孩子们写的书”的大人,或者曾经是孩子的大人,然而,这本书究竟是为了大人还是为了孩子的问题还是提了出来,并且一直争论不休,迄于今日。

  1943年4月11日的《纽约先驱论坛报》刊登了P.L.特雷沃斯的评论,他说:“这是一本为小孩子写的书吗?问题本身并不重要,因为小孩子是海绵,他们吸收所读的书的内容,不管是否懂。……《小王子》以一种间接的方式使孩子们懂得一种道理。它击中了他们,深入到他们心中最隐秘的地方,当他们可以明白的时候,它就像一束小小的光亮闪现出来。……书不厚,但足以关涉到我们每一个人。”特雷沃斯关注的不是这本书为何人而写,小孩子还是大人,他关注的是无论小孩子还是大人,人人可得而读之,读之有益。

  同一天,在《纽约时报书评》上,B.谢尔曼也说:“《小王子》是乔装成讲给小孩子听的寻常故事的为大人而写的一则寓言。……故事本身很美,包含着一种充满温情的诗意的哲学;它不是那种含有清楚明确的道德教训的寓言,而是对于的确富有成果的事物之思考的一种总和。”谢尔曼注意到《小王子》的核心在于陈述一种“诗意的哲学”,陈述的对象是大人。当然也有人于半年之后的1943年11月19日在一家天主教报纸《公益报》上撰文,说《小王子》并没有取得“辉煌的成功”,只不过是“赚人眼泪”而已。

  不过,从总体上说,《小王子》的出版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很快就在法国本土有了反响,例如,战时在伦敦出版的、莱蒙·阿隆主编的《自由法国》上,泰莱兹·雷纳尔就在1944年8月15日发表了关于《小王子》的书评,指出“故事的口吻强调语言的温和所竭力掩盖的东西:习惯和性格的批判”。她问道:“这本吸引、感动一个大人并使之微笑的书是一本写给孩子的书吗?孩子不会反讽,他们是严肃的。他们漠不关心,不去看生活如此沉重的成人演戏。他们要么接受,要么拒绝。……当作者把这本书不是献给孩子而是献给他最好的朋友曾经是的那个孩子的时候,不正是体验到这种感情吗?”在她眼里,这本书是人和他的回忆之间的“对话”,也是两个主人公——小王子和飞行员——之间的“对话”。

  阿德里安娜·莫尼埃的阅读经验最为动人,她在1945年5月的《喷泉》上写道:“开始,《小王子》的幼稚有点让我失望,更确切地说,让我感到困惑,因为这种幼稚非同寻常。我读到花的故事,它有四根刺,它说谎,我开始感动了。他访问小行星,上面只住着一个人,我很喜欢这故事:那是一种非常迷人的反讽。狐狸来了,它想被驯化,我被感动了;我的感情越来越强烈,直到最后,小王子告诉飞行员,他要回到他的星球,他‘好像是死了’。是的,最后,我热泪盈眶。”她看出来了,小王子后面隐藏着圣-埃克絮佩里:“小王子是圣-埃克絮佩里——他曾经是的那个孩子,尽管存在着大人,他仍然是那个孩子;这是他本应该有的那个儿子,他显然也希望有的那个儿子;这是那个希望被驯化而终于消失的年轻伙伴。这是他的童年,世界的童年,温情的储备,在心爱的沙漠里不断被发现的温情的储备。”莫尼埃以富于质感的笔触描述了她的阅读经验,从“失望”到“困惑”,“感动”,到“热泪盈眶”,我相信这样的过程许多人不会感到陌生。

  在法国,《小王子》是1946年4月面世的,批评家R.康泰尔于1946年4月27日在《文学杂志》上发表评论,说:“这本《小王子》是写给孩子们的,天然地是缪斯的亲戚。……这本书的高超的艺术乃是创造了小王子,其用意和温情,对于年轻的读者、对于还有幸未与那群大人为伍的人来说,使他成为亲近和熟悉的人之一,其既深刻又脆弱的智慧同时呼唤我们的倾听与保护。”康泰尔认为,《小王子》既有诗意,又有智慧,对于一本刚刚出版的书来说,有如此的第一印象,已属难能可贵。

  但是,法兰西学士院院士Th.穆尼埃就批评界对圣-埃克絮佩里的态度表示不满,他在1946年5月2日的一篇文章中说:“我认为,从圣-埃克絮佩里神奇的消失(圣-埃克絮佩里1944年7月31日驾机执行高空侦察任务,返回途中,飞机坠落于地中海,60年之后打捞上飞机残骸,最后确定圣-埃克絮佩里的确是牺牲了。——笔者按)之后,围绕着他及其作品的奇怪的沉默是不可原谅的,但是这并不能使我们忘记这种沉默的牺牲品是最伟大的作家之一,是最全面、最无可指责的英雄之一,受伤的法国今天足以为之感到自豪。……在这篇简单、清澈然而含义丰富、有着奇妙共鸣的文章中,安托瓦纳·德·圣-埃克絮佩里成功地放进了出自他的高超而平和的道德教训的所有基本告诫,这个时代一个人可能向其他人提供的最高贵的告诫之一:对无用的骚动和炫耀的鄙视,献身的高尚……,但愿许多大人看看这本圣-埃克絮佩里写给小孩子的书。”作为作家,作为飞行员,圣-埃克絮佩里都是法国引为骄傲的一个人,尤其是“受伤的法国”,穆尼埃的告诫足以引起每一个活着的人警觉。

  哲学家、诗人P.布坦在突尼斯南部的一个偏僻的角落读到了《小王子》,称赞这部小说为“有关温情和友谊的最后一本浪漫主义的书”,法国人不大善于讲述童年,但是童年的魅力对于他们并不陌生。他说:“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试图体验我们的成人世界的真实性,也许以儿童为中介来去除来自虚假的严肃和最荒诞的成见的东西是一种办法:作为成人的成见。……真正的生活不再是缺席的了,在每日的行动中都有奇遇,诗人不再因表现温情和友谊而感到羞愧。”去除成见,还原本真,“儿童”是不可缺少的“中介”,布坦的看法可称深刻。

  L.P.法尔格是一个著名的诗人,他在《汇流》上发表的文章对圣-埃克絮佩里的人格作了全面的描述,他说:“圣-埃克絮佩里是一个完人。很少有这样的人,但他是一个,自然地,不追求,出于自然的才能。他的面目是完整的:它具有一个学者的孩子般的、严肃的微笑;不事张扬的英雄主义和出于本能的想象力;眼睛的美和身体的灵活;在技术、运动、诗歌、政治、道德、友谊和灵魂的高尚方面游刃有余。跟他握手总是一件大事。人们远远地看见他,人们和他说话,总是有新的思想,坚实的感情,人们因此而感到幸福。这个独特的人就是这样呈现的。……对于那些在家庭中、在大学生的宿舍里、在战场上,在孤独中阅读他的作品的人来说,他总像一个天使走过白色的纸,走过我们脆弱的、还有可能的生命的第一页,这生命颤抖着,渴望着一种比他的死亡少些纯粹的死亡。”在法尔格的笔下,果然一个完人出现在我们面前!

  1950年,P.H.西蒙在《争论中的人:马尔罗-萨特,加缪-圣-埃克絮佩里》中称《小王子》是一本“非常隐秘、含义深远”的书,他说圣-埃克絮佩里的哲学可以被归结为三个字:参与、关系和在场:“深刻的认识和圆满的道路是参与生命,潜入波浪。进行战争才能认识战争。”他指出:“他写了《小王子》是为了孩子,或更确切地说,是为了他自己,为了在一个成熟的、变得沉重、多少有些疲倦的人身上恢复清新的早晨、小小的早晨、快乐的小动物和开放的花的天堂。狐狸说:‘这就是我的秘密,很简单:只有用心才能看得清楚。眼睛,是看不见本质的。’”的确,《小王子》是圣-埃克絮佩里的一份自白,一份忧郁的自白,他分身为小王子,试图找回失去的童年。

  《汇流》是勒内·塔维尔尼埃主编的一本杂志,该杂志1947年出版了纪念圣-埃克絮佩里的专号,参与者有作家、将军、飞行员、医生、亲属、欣赏者等,塔维尔尼埃撰文说:“圣-埃克絮佩里是一位第一流的重要作家,他的作品不多,但光芒四射,影响深远,享有不同观点的人们的支持。他的书风格卓越,具有完全自然的和谐,仿佛从人和世界的罕见的接触中迸射出来:绝不做作,绝不人为,句子自然地流动。这是他的生活的风格,可以说,是生活本身的风格。圣-埃克絮佩里向知道如何阅读的人表明,他在当代文学中的地位是自然的,重要的:它来自人的敏感性,人们喜欢他的一系列品质,喜欢生活和作品、思想和行动、诗意和评价、天和地之间的一种和谐。”总之,“他的命运、智慧、内心的旋律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上构成了我们所希望的人的形象”。这可以说是《小王子》的命运的第一阶段的总结。圣-埃克絮佩里是飞行员,是作家,一身而二任,这在当时的法国是不多见的,而他正是以这种行动家和思想家相结合的形象在法国人的心中获得了极高的声誉,他被视为伟大的飞行员,伟大的作家,而他由于在对德作战中神秘消失给他的辉煌生涯划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二十年后的1967年,塔维尔尼埃问道:这样的话如今还说得吗?他已经感觉到,老一代的人欣赏圣-埃克絮佩里如故,年轻的一代不再或很少阅读他的作品,对他还有从前的评价吗?        

  其实,早在1954年5、6月份的《新法兰西评论》上,M.阿尔朗的一篇文章已经流露出质疑的口气,他说:“我得承认,我抵抗着《小王子》的魅力。我并不是不承认作者的想象力;它既不缺乏优美,也不缺乏创造性。但是他重复,突出其特点;他过分地利用。他说得太多,教训得太多,而最危险的乃是在这样的故事中过于明显的表现出意图,或者过于明显地执着于象征。除了过于自得的‘诗意’之外,此外就什么也没有了。”在一片赞扬声中,以这样的口吻说话,可以看做是一种很严厉的批评了。(未完待续)

郭宏安,《中华读书报》2012年0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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